让路易十四裸奔
By 仇子明
法国人是罗曼蒂克的高手,但却不是“造神”的祖先。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自秦皇汉武起,一国之君便贵为天之子,而在法兰西,直到路易十四(1668—1715)登上历史舞台,才被美誉为“太阳王”,同一时间,中国的大佬是“康熙大帝”。
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在《制造路易十四》一书中,用详实的史料,一层层地扒掉了太阳王的皮。路易十四伟大而光辉的政治形象,只不过是一班御用文人和艺术家的“造神运动”而已。
彼得•伯克,让路易十四裸奔。
造神演义
亚森特•里格给路易十四画像,于是就有了世界上紧身裤下的两条美腿,就有了风靡法国政坛的帅哥。不过,路易十四这哥们儿,一直风湿病缠身,双腿发炎肿胀是家常便饭。不但如此,路易十四还是个头发稀疏的悲催主儿,为此他戴上了假发,于是戴假发成为一种时尚。
路易十四的年代,适逢欧洲梅毒盛行,浴场是主要传播场所,故此,路易十四干脆连洗澡也免了,他最宠爱的情妇蒙特斯旁夫人在回忆录中毫不客气地指出:“(路易十四)身上的臭气,能在十步开外就叫人恶心得作呕。”——可惜,当时没有微博,否则,中国网民一定会说:路易十四的臭味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艺术品和文学作品中,路易十四伟岸英俊,但却被后人发现,他的高大,只不过是穿了十多公分的高跟鞋而已。他的遗骸曾被挖出计测, 事实上, 他身高矮小,约1.54米。
但,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且不讲卫生的哥们儿,被塑造成了一个神。他名字的每个字母都必须大写。按照今天的流行语: 路易十四还为自己做了一个LOGO——太阳,放在餐桌上。用餐者在餐桌前不得戴帽子,否则就是对他的不敬。同理,人们不得用屁股对着他的画像。
除了路易十四自己十分得瑟,他的御用艺术家也不断将他推向神坛。雕塑家们将他的大理石雕像折腾成了一位古罗马勇士;画师们总是将他画得肃穆而坚毅,权杖、宝剑、战车,一个都不能少,当然还有雷电以增加“气场”,路易十四周边还有众神环绕,甚至莱茵河也为之起舞,大自然的力量都在对其领导法国人民谋取幸福表示敬仰。
视觉艺术如此, 文字艺术亦如此。无论是诗歌、传奇故事还是史书,路易十四都与神为伍。诗人拉辛在路易十四一次病愈后,专门写诗庆贺, 说他是太阳, 他的统治是法国的黄金时期。拉辛的率先颂扬,引得诗人跟风无数,有个诗人在十四行诗中,用近60个形容词献给路易十四,包括“和蔼可亲”、“勤勉”……不一而足。
诗人拉辛拍过这样的马屁:“我们认为,语言的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必须仔细推敲,因为我们把这些词、这些音节看作为伟大保护人的光荣服务的工具。”当然,这样的马屁连路易十四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对拉辛说:“你若少颂扬我点,我就会多多赞美你。”
1662年,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夏普兰写了一封关于利用文学艺术“确保国王的事业永放光芒”的长篇报告,列举了90个文人的优缺点及其愿为国王效力的意向——当然,夏普兰是“写而优则仕”,吹捧路易十四在先,当上院士在后——这个意见被政府接受,从1663年起,每年有大量的津贴赏给一些作家和学者,其中既有法国人也有外国人。路易十四的造神从精神鼓励演变为金钱收买。
除此之外,政府还创建了一系列艺术院团、皇家出版机构,传播有关国王的消息,更有各类艺术官僚机构和艺术官员,专门负责对颂扬国王的伟业进行管理、监督、奖赏和审查。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官方媒体对路易十四的“伟大”只报喜不报忧,从奥格斯堡同盟战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法军总是败多胜少,路易十四不是无敌战神,但当时官方媒体对此却鲜有提及。
彼得•伯克在书中如是说:“颂文未必就是纯粹为了赞扬。它还是一种圆通得体的劝勉方式——至少有时是这样的,不是描述国王当时的状况,而是说出人们希望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形象工程
路易十四,太阳王,一个神,就这么被“制造”了出来。路易十四已经不是一个个体的人,而是一个符号,一种构建,一种“被想象”。官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制造“认同”。
尽管路易十四的形象工程构建动员了国内外艺术家、文学家的智慧(或者谄媚),极其专业,路易十四的造神运动却并非偶然,而是特定时代背景的需要。
作为欧洲最早兴起的民族国家,法国需要认同。这个国家需要将多元思想进行大一统,并由官方加以绝对的控制,至少对当时的政府而言,他们需要一个神。路易十四应运而生。不过,这样一个神,究竟是不是神,官方说了不算,人民的眼睛才是雪亮的,历史更是公正的。
1678年之后的10年,法国国泰,民却不安。在此期间,《南特敕令》被废除,政府御的艺术家和文人找到了领赏的契机,歌功颂德不遗余力。在此期间,法国却出现了大量人口出逃的现象,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知识分子,据张芝联的《法国通史》:这一时期,法国出逃的人口为40万人。
无论是出逃的,还是留守祖国的,限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人们必须保持沉默,因为“持不同政见者”将被送到巴士底狱——倒霉鬼尼古拉•拉尔梅森画了一幅讥讽路易十四和他情妇的漫画而被送了进去;不进大牢,也可能被送上法庭,比如那个唧唧歪歪地说:“国王是个混球儿,是个强盗”的不识识务的图阿尔。
法国的“敌对势力”则大可口无摭挡。在被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所侵略的国家,路易十四是一个侵略者,饱受唾骂。
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可以被捧上神坛,也可以从神坛上被拉下来。
莫里哀死了、高乃依死了、拉辛死了,路易十四垂垂老矣。正如太阳升得再高,也有落山的一天。最终,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和卢梭等法国大家联袂断送了法国的专制与独裁——在思想上。
路易十四自己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人。弥留之际,他对继承人路易十五苦口婆心地要求别学他,他太好战、太奢侈。但路易十五非但不听老人言,还把自己搞成一个历史上的淫乱大帝。
伯克的方法论
彼得•伯克,英国历史学家。1937年生,牛津大学博士,曾执教苏赛克斯大学、剑桥大学,现为剑桥大学文化史荣誉教授及伊曼纽学院研究员。伯克的研究专长为西方史学思想和欧洲文化史,致力于史学与社会学理论的沟通,探索文化史写作的新领地。
《制造路易十四》一书其实早在1997年就有了中译本,在台湾出版,书名叫《制作路易十四》。
这本书在法国出版时,书商告诉伯克,法文里没有“制造”这个词,建议换个书名,叫做《路易十四:战略与荣耀》。德国的出版社则恰恰相反,他们很乐意把萨克雷的国王画像印在封面上,在那幅图画里,萨克雷呈现了“制造路易十四”的秘密:这位身高1.54米、脱发的国王,由假发、高跟鞋和皇袍包装出了他的威严。
除了研究路易十四外,伯克还想研究中国的皇帝。在中译本的前言里,他表达了这一想法。他推崇三本书:康无为的《皇帝眼中之君主政体:乾隆朝之形象与实际》、史景迁的《中国皇帝: 康熙自画像》、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尽管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和黄仁宇的著作都已经翻译成中文,但和《制造路易十四》的方法论有着不小的差别。
《制造路易十四》在叙述结构上将编年体和长时段分析有机结合, 一方面写路易十四从登基到“驾崩”人生各阶段制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和策略; 一方面又把路易十四时期当成一个研究对象,研究期间的宣传太阳王形象的各种媒介、题材、文风,并将其置于17世纪欧洲思想界转型的大环境中,进而比较路易形象构建与其他统治者的形象构建,发现其中的传承关系和变。
伯克方法论没有什么高深的奥秘,其实,他也未必有时间去好好研究中国的皇帝,未必有充沛的精力去完成中国皇帝的“鞭尸”。只要学习并加以改良伯克的方法论,在中国,无论是谁,只要掌握足够的历史资料, 以及说得过去的文笔,复制出一本《制造XX大帝》并非难事。
可以考虑先从和路易十四同期的“康熙大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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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是罗曼蒂克的高手,但却不是“造神”的祖先。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自秦皇汉武起,一国之君便贵为天之子,而在法兰西,直到路易十四(1668—1715)登上历史舞台,才被美誉为“太阳王”,同一时间,中国的大佬是“康熙大帝”。
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在《制造路易十四》一书中,用详实的史料,一层层地扒掉了太阳王的皮。路易十四伟大而光辉的政治形象,只不过是一班御用文人和艺术家的“造神运动”而已。
彼得•伯克,让路易十四裸奔。
造神演义
亚森特•里格给路易十四画像,于是就有了世界上紧身裤下的两条美腿,就有了风靡法国政坛的帅哥。不过,路易十四这哥们儿,一直风湿病缠身,双腿发炎肿胀是家常便饭。不但如此,路易十四还是个头发稀疏的悲催主儿,为此他戴上了假发,于是戴假发成为一种时尚。
路易十四的年代,适逢欧洲梅毒盛行,浴场是主要传播场所,故此,路易十四干脆连洗澡也免了,他最宠爱的情妇蒙特斯旁夫人在回忆录中毫不客气地指出:“(路易十四)身上的臭气,能在十步开外就叫人恶心得作呕。”——可惜,当时没有微博,否则,中国网民一定会说:路易十四的臭味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艺术品和文学作品中,路易十四伟岸英俊,但却被后人发现,他的高大,只不过是穿了十多公分的高跟鞋而已。他的遗骸曾被挖出计测, 事实上, 他身高矮小,约1.54米。
但,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且不讲卫生的哥们儿,被塑造成了一个神。他名字的每个字母都必须大写。按照今天的流行语: 路易十四还为自己做了一个LOGO——太阳,放在餐桌上。用餐者在餐桌前不得戴帽子,否则就是对他的不敬。同理,人们不得用屁股对着他的画像。
除了路易十四自己十分得瑟,他的御用艺术家也不断将他推向神坛。雕塑家们将他的大理石雕像折腾成了一位古罗马勇士;画师们总是将他画得肃穆而坚毅,权杖、宝剑、战车,一个都不能少,当然还有雷电以增加“气场”,路易十四周边还有众神环绕,甚至莱茵河也为之起舞,大自然的力量都在对其领导法国人民谋取幸福表示敬仰。
视觉艺术如此, 文字艺术亦如此。无论是诗歌、传奇故事还是史书,路易十四都与神为伍。诗人拉辛在路易十四一次病愈后,专门写诗庆贺, 说他是太阳, 他的统治是法国的黄金时期。拉辛的率先颂扬,引得诗人跟风无数,有个诗人在十四行诗中,用近60个形容词献给路易十四,包括“和蔼可亲”、“勤勉”……不一而足。
诗人拉辛拍过这样的马屁:“我们认为,语言的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必须仔细推敲,因为我们把这些词、这些音节看作为伟大保护人的光荣服务的工具。”当然,这样的马屁连路易十四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对拉辛说:“你若少颂扬我点,我就会多多赞美你。”
1662年,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夏普兰写了一封关于利用文学艺术“确保国王的事业永放光芒”的长篇报告,列举了90个文人的优缺点及其愿为国王效力的意向——当然,夏普兰是“写而优则仕”,吹捧路易十四在先,当上院士在后——这个意见被政府接受,从1663年起,每年有大量的津贴赏给一些作家和学者,其中既有法国人也有外国人。路易十四的造神从精神鼓励演变为金钱收买。
除此之外,政府还创建了一系列艺术院团、皇家出版机构,传播有关国王的消息,更有各类艺术官僚机构和艺术官员,专门负责对颂扬国王的伟业进行管理、监督、奖赏和审查。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官方媒体对路易十四的“伟大”只报喜不报忧,从奥格斯堡同盟战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法军总是败多胜少,路易十四不是无敌战神,但当时官方媒体对此却鲜有提及。
彼得•伯克在书中如是说:“颂文未必就是纯粹为了赞扬。它还是一种圆通得体的劝勉方式——至少有时是这样的,不是描述国王当时的状况,而是说出人们希望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形象工程
路易十四,太阳王,一个神,就这么被“制造”了出来。路易十四已经不是一个个体的人,而是一个符号,一种构建,一种“被想象”。官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制造“认同”。
尽管路易十四的形象工程构建动员了国内外艺术家、文学家的智慧(或者谄媚),极其专业,路易十四的造神运动却并非偶然,而是特定时代背景的需要。
作为欧洲最早兴起的民族国家,法国需要认同。这个国家需要将多元思想进行大一统,并由官方加以绝对的控制,至少对当时的政府而言,他们需要一个神。路易十四应运而生。不过,这样一个神,究竟是不是神,官方说了不算,人民的眼睛才是雪亮的,历史更是公正的。
1678年之后的10年,法国国泰,民却不安。在此期间,《南特敕令》被废除,政府御的艺术家和文人找到了领赏的契机,歌功颂德不遗余力。在此期间,法国却出现了大量人口出逃的现象,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知识分子,据张芝联的《法国通史》:这一时期,法国出逃的人口为40万人。
无论是出逃的,还是留守祖国的,限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人们必须保持沉默,因为“持不同政见者”将被送到巴士底狱——倒霉鬼尼古拉•拉尔梅森画了一幅讥讽路易十四和他情妇的漫画而被送了进去;不进大牢,也可能被送上法庭,比如那个唧唧歪歪地说:“国王是个混球儿,是个强盗”的不识识务的图阿尔。
法国的“敌对势力”则大可口无摭挡。在被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所侵略的国家,路易十四是一个侵略者,饱受唾骂。
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可以被捧上神坛,也可以从神坛上被拉下来。
莫里哀死了、高乃依死了、拉辛死了,路易十四垂垂老矣。正如太阳升得再高,也有落山的一天。最终,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和卢梭等法国大家联袂断送了法国的专制与独裁——在思想上。
路易十四自己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人。弥留之际,他对继承人路易十五苦口婆心地要求别学他,他太好战、太奢侈。但路易十五非但不听老人言,还把自己搞成一个历史上的淫乱大帝。
伯克的方法论
彼得•伯克,英国历史学家。1937年生,牛津大学博士,曾执教苏赛克斯大学、剑桥大学,现为剑桥大学文化史荣誉教授及伊曼纽学院研究员。伯克的研究专长为西方史学思想和欧洲文化史,致力于史学与社会学理论的沟通,探索文化史写作的新领地。
《制造路易十四》一书其实早在1997年就有了中译本,在台湾出版,书名叫《制作路易十四》。
这本书在法国出版时,书商告诉伯克,法文里没有“制造”这个词,建议换个书名,叫做《路易十四:战略与荣耀》。德国的出版社则恰恰相反,他们很乐意把萨克雷的国王画像印在封面上,在那幅图画里,萨克雷呈现了“制造路易十四”的秘密:这位身高1.54米、脱发的国王,由假发、高跟鞋和皇袍包装出了他的威严。
除了研究路易十四外,伯克还想研究中国的皇帝。在中译本的前言里,他表达了这一想法。他推崇三本书:康无为的《皇帝眼中之君主政体:乾隆朝之形象与实际》、史景迁的《中国皇帝: 康熙自画像》、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尽管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和黄仁宇的著作都已经翻译成中文,但和《制造路易十四》的方法论有着不小的差别。
《制造路易十四》在叙述结构上将编年体和长时段分析有机结合, 一方面写路易十四从登基到“驾崩”人生各阶段制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和策略; 一方面又把路易十四时期当成一个研究对象,研究期间的宣传太阳王形象的各种媒介、题材、文风,并将其置于17世纪欧洲思想界转型的大环境中,进而比较路易形象构建与其他统治者的形象构建,发现其中的传承关系和变。
伯克方法论没有什么高深的奥秘,其实,他也未必有时间去好好研究中国的皇帝,未必有充沛的精力去完成中国皇帝的“鞭尸”。只要学习并加以改良伯克的方法论,在中国,无论是谁,只要掌握足够的历史资料, 以及说得过去的文笔,复制出一本《制造XX大帝》并非难事。
可以考虑先从和路易十四同期的“康熙大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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