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2004(32首)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冬至 冬天家族的某个神先行来到了这个城市, 而其他神还在北方整理着行李: 雪花和寒风、冷雨和冰雹, 他们还要带上所有冬夜的星星, 用来替换掉秋天的星星。 他们还要给所有人备好新一年的灵魂, 没有它们,我们就将渐渐变得麻木迟缓, 这颗陈旧的心,将无法从如此之多的 秋天的感受中脱身。 2004.12.23 幽闭 自我幽闭的失踪者发现 自己的身体是世界上最嘈杂的小镇。 失踪者 在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小镇, 他换了名字和身份, 他仿佛创造出了一个人, 然后窃取了对方的灵魂。 他对自己说,忘掉一切, 小镇之外,再也没有人类存在, 从街道的这头走到那头, 就可以用完剩下的全部时间。 2004.12.8 漫游者 他像一个怀揣避水神珠的人, 在波涛之间默默前行。 2004.12.7 缓慢 渐渐地,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缓慢。 生活,犹如这个城市,在缓慢的演变中, 每一天都全然不同—— 在其中住得越久,就越是无法 像初来乍到的游客那样, 只看到一个光彩夺目的城市: 每个人都充满莫名的生气, 每一块玻璃上都闪着阳光。 2004.10.10 逝者 他是否也曾经陷入不安, 为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彻夜不眠? 他思考,犹豫,祈祷,妄想, 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比天上的浮云和地上的微风之间的距离 还要无法丈量。 熟睡者很快就会醒来, 正如马路上的行人纷纷走向梦境, 婴儿们将会长大,衰老,疾病缠身; 我们预言明日之事, 却看不清已经发生的部分。 街头路边,擦肩而过的灵魂, 认不出彼此相同的印记: 我们前行,如同后退; 活着,却在死去, 我们只能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们熟悉这个宇宙, 却又处处陌生。 2004.10.3 水杉 水杉的叶子紧紧地贴在夜空上面。 怎样才可以在一颗种子深处 放进根须、年轮以及 这精美的对称的花纹? 就像在一个人类的胚胎里 放进整齐的五官、粗大的手脚, 放进颜色、声音、 道路和宿命。 一只蜗牛在树干上爬行, 每一片叶子都被月光照得如此分明, 在蜗牛的世界里,月亮又是怎样 一种怪异的幽灵? 2004.10.3 读图 地图册上的一小块绿色, 从中涌出了树木、蝴蝶和飞鱼, 河水在无声地流动,微风掠过, 船只喷着浓烟。 2004.9.15 起誓 这些幻影,这些不同的我 互相瞥见之时, 眼神多么诧异。 衰老的,认不出年轻的, 阳光下的,认不出阴影里的, 灵魂认不出肉体。 一天之内, 我要三次对自己起誓说: 我不认得那个人。 2004.7.30 魔术与杂耍 爱情是一个魔术师, 我们要不停地创造奇迹, 我们要在衣袖里变出花朵和鸽子。 爱情是一个杂耍演员, 我们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技艺 ——从高空跃起,扑过去, 抓住对方的双手。 2004.7.27 献给蠢货的诗 多么幸福,蠢货,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 万事万物,你们目光所及之处, 均可占有。看得更高更远一点, 你们可以使彩虹变成七种灰色。 祝福你们, 祝福你们创造自己世界的能力, 你们的灵魂、感官和 ——愚蠢。 2004.7.27 “从客厅走到厨房……” 从客厅走到厨房,倒一杯水 (从宇宙的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那些伟大英雄的远征不过是 一段略微遥远的旅程), 一弯腰,衣服在脊背上擦出触觉的火花, 抓住杯子的五个手指之间, 脚趾和拖鞋之间, 感官在窃窃私语。 这内在的感觉的火花, 在眉毛上面,在眼皮内侧, 此起彼伏地绽放 (爱和恐惧,不过是一些更大更持久的火花)。 (从未见过神灵的古代诗人, 在他的书桌、客厅和厨房之间, 展开波澜壮阔的冒险) ——我是谁? (诗人疲惫地搁下笔, 对英雄人物内心的想象, 使他的灵魂几乎失去了自己) ——我在替谁感受这一切? 2004.7.24 咖啡馆 我从来没有记住一张服务生的脸, 对于周围的那些客人, 我也只熟悉他们唯一的特征: 纯粹的陌生。 这些从虚空中钻出来的人, 竭力掩饰着彼此虚构的身份, 互相称呼着杜撰出来的名字, 谈论着从未发生的事情。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笑声和手势,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不存在的世界。 这些柱子、花瓶、假花, 女招待脸上的微笑, 角落里一个男人焦虑的神情, 是谁创造了这一切?如此逼真。 只有我,只有我们才是真实的, 可以随时起身,推开大门, 恶作剧地抛弃这里的一切, 像把一幅画抛弃在墙上。 当我们走到另一条马路上, 这绿色的咖啡馆已经消失, 连同我们刚刚坐过的沙发, 使用过的杯子。 迎面驶过的公车上拥挤的乘客, 擦肩而过的路人的一瞥…… 只有我,只有我们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 都无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2004.7.19 餐厅 独自进食者如同与世隔绝的埃及法老, 用叉子计算着月蚀下一次来临的日期。 狭窄的楼梯通向金字塔的地下, 厨师们在最后一层鬼狱里挥动着锅勺, 地心喷出蓝色的火苗。 2004.7.19 室内芭蕉 我注视着这墙角的芭蕉, 努力想象着它绿色的表皮下面, 生命的浆液如何从花盆的泥土里向上涌窜, 在那宽阔的叶子边缘灵巧地折转。 2004.7.9 恳求 夏天用一阵微风就可以说服那些香樟 拿出所有的绿叶来布置花园, 生病的夹竹桃也努力开出几朵白花, 人对人的恳求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2004.7.4 空白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山中独自旅行, 坐了半天的汽车才到达那里, 沿途风景非常壮丽。 我连那座大山的照片也未见过, 对我来说,他是在一片空白之中, 进行着一次抽象的旅行。 就像一个灵魂 对另一个缺乏同感的灵魂说: “我在地狱里受苦。” 新 一座新屋子顷刻之间在废墟上建成, 新的地基,新的墙壁,新的屋顶和窗子, 夹竹桃一眨眼就长得又高又密, 叶子和花朵互相之间还很陌生, 蜗牛和麻雀刚刚才被赋予了形状和内脏, 夜幕上的星座也已被重新排列过一次。 这里将会住进一个新的主人, 他有着从未被呼唤过的新的名字、 没有记忆的新的灵魂。 2004.6.20 街头即景 小孩子总是第一个看到大白天的月亮, 瘸腿者隔几分钟就会发现一副拐杖, 同性恋可以本能地认出那些试探的目光, 隐形者和隐形者撞在一起, 像两团空气一样,默默分开,毫不声张。 2004.6.18 局部与全体 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肤色红润,关节突出,指甲苍白, 生命旺盛却暗含隐疾。 翻到画册的第二页,你会发现, 那双画得纤毫毕现的手其实并不年轻, 它们是一个神情哀伤的老人肖像的局部。 在第三页,这个老人变成了一组群像中 最不起眼的一个,呆呆地缩在角落里, 画面中央的几个主角,个个光芒万丈, 周围簇拥着大群面目模糊的随从。 第四页,山丘、树林、白云占据了所有空间, 在这幅光影强烈的风景画里, 那些人物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点缀, 大自然的绚丽色彩压倒了一切。 2004.6.18 早衰症患者 当他以五倍的速度走向死亡, 如同风在静止的空气里刮过, 在我们的心头,卷起恐惧的枯叶, 他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即使以正常的速度,即使再放慢五倍, 一切也终将变成这样。 2004.6.18 午夜车站 几盏路灯点缀着这世界尽头的终点小站, 他抬头打量着四周,如同一个绝望的小偷, 想在这车站上,随便找一个有家可归的陌生人, 进入对方的身体,窃取对方的眼神。 正在休息室里打盹的接班司机,这穿着脏制服的炼狱使者, 惊天动地的铃声响了很久之后,才从梦里走出, 他从不关心罪人们的数目是否凑齐, 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已经有人在夜色中迎上前来。 马路两边,黑色的树尖突然轻轻摇动, 如同来自同一家族的一群失眠者, 在默默数遍了所有的星星之后, 一阵微风又将它们全部惊醒。 树影下面,那些门窗紧闭的空车挨靠在一起, 在这小小的车站上,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 和栏杆、站牌、电话亭、关了门的杂货店一样, 灵魂早就抽身而去。 2004.5.8 俯瞰下的公园 只有行走云上的漫游之神, 才可以透过连成一片的绿色树冠, 看见悠闲得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划船者 出现于集市隔壁的湖面。 从划船者那神秘的角度看到的一切, 俯瞰者下到湖中,也无法获得: 日光已经偏离,树影已经移动, 水下的鱼群已改变了位置。 那个倒退着慢跑的人, 一个不肯把脸转过来的梦游者, 那些长椅和石凳,和风一起, 从他的背后跑到他的两侧。 至于生活的主题——那些仿佛从海底传上来的 嘈杂的声音,关上窗户就可以使之减弱甚至消失, 就像前天夜里的人和事,已远隔 一天、一夜,又一个上午。 拉上这下午的窗帘,它们就退到了背景后面, 和绿色树冠下的鸟鸣与窃窃私语, 以及他人——那神秘的目光—— 所看到的东西,连成了一片。 只有那位无所不知的漫游者, 才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就像只有他知道你如何站在窗边, 长久而出神地俯瞰着这近乎虚幻的公园。 2004.4.21 初夏 初夏的天气暗示着,今年已过去近半, 不用说,它将很快走掉钟面的一圈。 一格变成十格,无限切割下去, 每一秒都暗含着无法跨越的时间 ……诡辩者多么愚蠢,事实上, 一生也可以轻易过完。 2004.4.21 一个平庸的演员 他暗淡无神的脸上, 依稀可以辨认出年轻时的光彩。 他的嗓音富有磁性, 却从未与诗意的台词取得过一致, 正如他的身体,站在光辉的舞台上, 带着他狭窄天地里的全部恶习。 别人披块破布也高大威严, 他戴上王冠仍然是个奴隶, 手持权杖,也还是他自己: 一个缺乏自尊、面目模糊的人。 指责他,就像是在指责神明 为何要创造出这么多 自我贬低、浑浊一团的灵魂, 来经受时间的摧残。 2004.4.19 影子 曾经有过两个完全相同的诗人,各自生活在两个世界, 两个完全相同的世界,仅仅在时间上相差半天: 一个诗人抓住了晚上的灵感,另一个正陷于上午的闲谈; 一个从黎明中醒来,另一个正在灯下构思那些已被完成的句子。 每一个字眼、每一处修改都再次重现, 被前者遗忘的梦境,正在空枕头上将后者等待。 2004.4.2 彻底沉溺于内部的人 他弄瞎自己的双眼又刺穿了耳朵, 仿佛犯下双倍罪孽的俄底浦斯。 熟悉的东西已全部失去, 再猛烈的咳嗽也无声无息。 摸到笔和纸,也不再有书写的热情: 这最后的黑暗和死寂之中, 内脏如何蠕动,回忆如何刺痛, 耳中扩散又收拢的阵阵嗡鸣, 是来自外部还是体内? 2004.3.28 回忆 他想象着自己在晚年的某个晚上,回忆今天 ——多年以前,那个年轻人所想象的,并不是我, 神明的智慧也不能使他获得这种想象。 尽管我和这个人拥有着同一个名字, 甚至同一个身体(多么讽刺), 但是,他不懂得老年,正如现在, 我也已经将他的感受全部忘记。 2004.3.25 侏儒来到小人国,当上了国王 他常常因为找不到舞伴而苦恼, 宫廷小丑踩着高跷也够不到他的膝盖, 适合那些小耳朵的优美旋律, 对他来说如同急噪的尖叫。 他的高大从未让臣民感到不安, 就像神明只会引发敬畏之心, 而不会让人因为自己的渺小而 自卑——这可怕的疾病,多年以后, 已经在他的体内彻底消失。 2004.3.19 午后 意志坚定的山神, 也因为难于抗拒森林女妖催眠的歌声, 而从烈日之下走进了这个阴暗的世界。 游动的藤蔓缠住他被烤得发烫的身体, 又用两朵紫色的小花 盖住他深凹的双眼。 在这多梦的午后, 所有山中的生灵都没有发觉 这脾气暴烈的主宰者的失踪, 从而错过了这短暂的自由。 2004.3.16 如果 如果生活是由一次次的震惊组成, 如果只有惊骇的眼神, 才能像法力无边的驱鬼符一样, 将极度痛苦的灵魂赶走, 留下一个渐渐缓过神来、 心智一片空白的活人…… 2004.3.16 巨人 他那数学家的理智,可以精确地计算出 痛苦与灾难这两座大山的份量。 毫不迟疑地扛起那座更轻的山, 他是行动的巨人。 2004.3.6 园丁 发芽的绿树,长出的却是枯枝, 园丁在梦中受到惩罚, 修剪着海浪。 2004.2.28 蜘蛛生平 辛劳的死者生前曾经统治了整个墙角, 它把网织得又密又牢, 连长着巨翅的蝴蝶幽灵也被它粘住。 那些与身俱来的丝线, 仿佛命运搞错了它身体的内外, 要由干呕的喉咙前来纠正。 2004.2.1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徐芜城,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20-07-07 08:08:30
浅草
2020-07-07 08:08:30 浅草

我从这些诗里识别出天才的印记。为此,我欢欣鼓舞。这个时代,看来也并非总是在生产文字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