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2013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无所适从 有整整一年,他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状态: 在人群之中,他常常觉得自己神情虚假、手脚别扭, 甚至独处时,翻开一本书,向窗外的夜空瞥上一眼, 他也常常觉得这古怪的手指、这转动着的眼珠,并非自己所有。 一次,他与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一起吃饭, 这种不愉快的感受达到了顶点, 他托着盘子,走在自助餐的取食区, 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像个装腔作势的蠢货, 当朋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废话, 他差点脱口说出:“你他妈的已经彻底疯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又冷淡又做作, 脸上的假笑已经无法掩饰。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他才明白过来, 当时,在外向的旧我,与寡言的新我之间, 在快活的旧我,与愁闷的新我之间, 自己的身体和感受已经无所适从。 他完全丧失了幽默感, 只有与女儿在一起,才恢复了讲笑话的本领, 她一走开,他的脸色就立即阴沉下来。 这种阴沉的生活,使他渐渐习惯了沉默、孤独、忍耐, 与孩子长时间的相处,一点一点重新唤醒了 尚未磨灭殆尽的、宛若童心的天性。 有时候,他好奇地看着这种演化: 在一个人身上,内影响了外,然后又反转过来, 恶引出善,善又引出恶,每一次都如此诡异,不可思议, 仿佛永无休止地塑造着一个他所不了解的人。 他这才明白过来,顿悟也好,幻灭也好,都同样危险, 会让血液和肠胃也陷入混乱, 会让人说话时找不到词,走路时找不到步子, 一扭头,长久地想不起自己在哪儿,为什么在这。 就像一个小丑一旦开始尝试别的角色, 他的每一个脚趾都在舞台上失去了健全的意志。 (一些严峻的事件,令他厌透了逗笑生涯, 他越来越无法掩饰内心的狂躁和阴郁, 他讲笑话的语调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变得空洞、无趣、干巴巴, 他再也无法脱口说出机灵、滑稽、猥亵的台词, 这些东西简直令他恶心得要死。) 很久以后,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都忘记了他曾是一个最爱恶作剧的小丑, 一天谢幕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协调一致,轻松无比, 那种别扭、虚假的感觉,终于不再那么强烈地妨碍自己。 2013.2.1 解脱 他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痛苦得不行了,他伸手打开台灯, 啊,原来黑暗会加深痛苦, 像孤独一样,让痛苦以几何级数倍增。 于是他下楼去,保安正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打瞌睡, 这个疲惫的老头,一生大概也充满了苦闷。 午夜的街头,路灯、出租车、超市的灯光、夜空, 都在悄悄帮助他,各自吸走一部分痛苦。 超市营业员阿姨穿着厚厚的脏棉袄, 恶狠狠地扔过一包香烟(门铃声让她从梦境回到寒夜)。 他朝公园走去,回想着她那冷漠的表情, 啊,原来别人的烦恼可以减轻我们的绝望。 他在公园长凳上坐下,抽烟。灌木丛那边, 有个浑厚的男中音独自唱起一首首老歌, 《长征组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就静静地听着,这抒情、孤独、不合时宜的歌声。 2013.2.2 癌症病人 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过年前,我还陪她步行二十分钟, 从我家走到附近一个老中医的家里, 今天,她的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大小便失禁,衣服拉在胸口也不在意, 两只眼睛茫然地望望我们。 她的右边病床,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左边是一张儿童床,坐着一个中年侏儒。 他们都能轻松地吃饭,谈话,活着, 她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几百个小时 (一个穿便服的工人拆开床头的氧气管道, 在她头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着)。 晚上,我躺在床上读书时,尽量不去想象她的感受, 窗外就是中山医院楼顶的红色招牌, 我伸伸脚,尽量不去想象垂死者的内心, 熟人们在网上抱怨,吵架,发嗲, 我的姑妈,这位刚刚退休两年的环卫工人的死亡, 并不会让这个世界显得更空虚更应该毁灭。 我只能在抽象的死亡练习中, 设想它即将发生,正在发生在自己身上, 最亲近的人也救不了你,帮不上忙, 谁也无法想象在你的眼皮后面,在你的舌头里、牙缝里, 在你的鼻孔、耳朵里,在心脏、肠胃、尿道, 在每一个细胞里发生着的——死去。 一切将照常运转。就像今天上午,你走进医院, 手足无措地在病床前伫立片刻,转来转去, 然后离开,走进电梯,与一群活人挤在一起, 电梯打开,你走出去,在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 回到另一种现实, 那些短暂的享乐与持久的烦恼。 2013.2.27 变异(诗23首) 1 “开始吧,过去!” 鱼饵撒向倒映着白云的湖面, 鱼群涌上来,挤成一团, 云朵变成了碎片,大鱼拱翻小鱼。 湖面哗哗作响,树影,水草,污泥, 消失了的全部生活, 一百个旧我摆着尾巴涌向蓝天, 圆眼睛瞥见晃动的远岸。 首先要被记起的,是那些直到我们死去 也不会被唤醒的往事:那些感受, 那些闪电般的、乌云般的思考。 它们被遗忘了,或是因为无足轻重, 或是因为包含着神秘的东西, 不能被凡人的头脑触及。 2 我在这家闹哄哄的咖啡馆里 写下这些句子,天气凉爽,精神振奋, 糟糕的咖啡,邻座调笑的中年男女, 仿佛安逸生活的象征。 下一次,也许是在暴雨将临的午夜, 闷热,烦躁,仿佛生活已被全都毁掉, 什么都不对头,什么都错了, 连烦躁也毫无必要,只是可笑。 看,我们在回忆时也无法抛开对明天的忧虑, 冥冥中,有个黑眼睛的幽灵注视着你, 你一靠近幸福,它就现身,将你和幸福分开。 唯其如此,唯其如此,回忆才更完整,更真实: 黑暗的大河上,好几个自我, 低着头,摇着沉重的船桨。 3 在这间咖啡馆里,那边,两男两女, 四个哑巴热烈地打着手势; 另一边,三个男人在轻声闲谈, 其中一个穿着蓝格子睡衣。 一个抽烟的老人呆坐着望着窗外, 在他旁边,另一个中年男子, 姿势一模一样,愣愣地看着墙上的电视, 一部哭哭啼啼的言情剧。 这一切都介入了我的回忆,启发我,干扰我, 像柏拉图洞穴外面的人群,手持着假人、假兽, 做出各种姿势,在囚徒面前的墙上投下影子。 坐在电视机下面的那群哑巴听不见 咖啡厅里的喧嚣,对于同伴的话(一连串的手语), 那个漂亮的哑巴女郎报以可爱的惊讶。 4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不眠之夜, 或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次新的旅行, 都会勾起一次回忆、一首小诗—— 漫游者在异乡的水面看见往日天空的倒影。 漫游者迷失在生活的地狱, 但丁有导师引导,有贝德丽采庇佑, 但丁有天堂,有永生的希望, 他却只有心理医生,闪着窥探性的目光, “要学会爱,要真诚!”他看看这个 面相贤慧的女医生,她的家窗明几净, 走廊上挂着大幅婚纱合影。 她从未受到魔鬼的蛊惑和惊吓, 她的内心从未有个恶毒的声音 放肆地嘲笑起这个幸福之家。 5 有时,当他陷入沮丧、绝望, 他会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想起一个乡下小男孩捞鱼摸虾、拾麦穗的模样, 他用木片做的大刀,他在石板上用清水写的字。 看到不快乐的孩子,他也会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想到那个小男孩也曾模糊地想象过未来。 可是,一只蛹无法想象一对蝴蝶的翅膀, 无法想象一只快乐的黑蛾对它说: “跟着我,去寻找光亮!” 谁有过快乐完满的童年,就容易染上忧郁, 谁青春期结束了还不通世事,就容易陷入焦虑。 只有他们(像蛹)需要经历一次变异, 鸽子不这样,老鼠不这样, 蜘蛛不这样,蝙蝠不这样。 6 蛹会长出翅膀,蝴蝶却不会再长出尖嘴, 唯有我们,经历了两次、三次生命的变异, 每一次大变异由无数小变异组成,“我来告诉你 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变成孩子”。 可是精神连着肉体,连着肠胃、心脏、四肢, 当人的肠胃变成骆驼的肠胃, 当骆驼的心脏变成狮子的心脏, 当狮爪变成小孩的手指, 这无休止的变形,这折磨人的慢性病…… 我来告诉你,狮子如何抗拒残存的骆驼本性, 小孩如何忽然目露凶光,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我来告诉你,精神变异之时,肉身所承受的痛苦, 我来告诉你,重新变得天真的精神 如何小心地藏起自己的驼背和小尾巴。 7 我今天还在为昨天的事懊悔不已, 仿佛自己是个傻瓜,是个瞎子, 但这不会使我怀疑起回忆, 蚁眼所视,回忆之鹰看不见。 所有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归我独有, 其他人和尚未发生的事情一起涌向前方。 已经发生的事情,全都带有悲哀的光环, 犹大的背叛,耶稣的长叹。 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蠢话,一天一夜之后, 连自己都惊叹它的精准、复杂,一个字眼也无法修改, 我们做过的每一个热梦都充满了寓意。 如果世界注定要毁灭,永存的精神 将会回忆起末日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多么神圣, 缺了任何一环,世界就毁灭不成。 8 一切注定要发生的悲剧都带有悲怆意味, 最大的灾难像月亮一样挂在空中,散发着清辉, 那些幸福的、销魂的瞬间, 却像金银花的幽香一样虚幻、偶然。 恐惧已经平息,难堪的场面像一幕舞台剧, 在记忆里反复排演,唯一的观众躲在楼上的包间: 每个眼神,每个手势,逼真的布景, 溅到台下的砸碎的碗,歇斯底里的叫喊。 所有人都演得过火,太戏剧化,太糟糕, 他听到了魔鬼在窗外吹起的口哨, 他不是作家,不是导演,却受不了这种嘲笑。 舞台中间,走廊上亮着微弱的灯光, 一扇门砰地关上,另一扇门里的人一动不动, 一只白猫吓得跳下了他的小床。 9 我时常会想起老魏,我十多年前的一个上司, 他那高大、神经质的太太动不动就来闹事, 向每个人宣扬丈夫的卑鄙, 谁都觉得老魏和一个疯子天天生活在一起。 老魏是无奈的象征、忍耐的象征, 我们出于对他的同情,随便他太太怎么折腾, 老魏就这样活着,也不怎么生气, 像个受到永罚的幽灵习惯了地狱。 偶尔,老魏也会与疯子打上一架,说出离婚的狠话, 有一天,一大早,太太就跑来讨公道, “今天说要离婚!昨天晚上他还和我性交!” 我时常想起老魏,想起他那可怕的生活, 与疯子关在一个屋子里却能不崩溃, 像畜牲一样忍耐、扭打、交配。 10 在我们周围,幸福快乐的人是多么少, 我们自己呢,平静、充实的日子犹如梦境, 仿佛自己在梦里交上了好运, 一天一夜都没有烦恼靠近。 鸟儿不为明天的口粮发愁, 就像我的一个亲戚,吃喝嫖赌,家产荡尽, 他身后停着一辆出租,迎上前来,又是借钱, 他从不考虑万一遇不到我,怎么付车费这种问题。 何必为明天烦恼,苦苦寻找不存在的解决之道, 何必说耶稣的生命里充满了愁苦, 何必说发了疯的禽类要扯下无忧鸟的羽毛?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何必为发生了的事情烦恼? 发一会愁,就把它丢开,像耶稣,像酒徒。 11 “这令人厌倦的生活”,“这令人厌倦的自我“, “这令人厌倦的厌倦”,你们毁掉了自己的生活, 你们终于成了注定要成为的,一种毁灭性的东西。 谁能与你们,与那毁灭性的东西生活在一起? 他亲吻过的额头和嘴唇,很快变得冷淡下来, 他爱过的事物,见了他就害怕得发抖, 他发的誓言(永不!),要再发三次、十次, 他的日记里,全是梦中梦,全是费解的怪事。 那些永恒之物(明天、世界、黑夜⋯⋯), 毫不怜惜地挥霍这种毁灭性的元素,像金挥霍火, 去贬低一切容易变异、消逝的东西—— 空虚者的爱情、懒惰者的意志、 厌倦者的厌倦(它很快就忍受不了自己, 像抓周的孩子抓住一样东西就迷恋起来)。 12 一切都是虚空、徒然,世界无法改变, 顿悟者会再次迷失,复活者会再次死去。 老谋深算的复仇女神一旦陷入热恋, 也会变成幼稚的少女,受尽欺骗, 沦为众神的笑谈。这种耻辱, 这爱情的苦味。一切都是虚空、徒然。 他们说:该死的撒旦,不要来引诱我们, 你的道路充满危险,世上的荣华你一点也不给, 却要我们经受三次、三十次考验。 一切都是虚空、徒然, 造物主的意旨也无法改变—— 他并不偏爱我们,甚于蛆虫、蚊子、蚂蚁, 他不爱也不恨,不发怒也不言语, 他没有手也没有脸,没有狮心也没有鱼鳍。 13 “我可以使你永远幸福,只要我愿意, 我可以让你终日噩梦缠身,只要我愿意。” 最轻微的骄傲总会招致最严厉的惩罚, 仿佛骄傲比愚蠢和邪恶更可怕。 赐给你蛆虫的肉身,你就去吃粪便, 赐给你天使之翼,你就去毁灭罪恶之城, 对你来说,这些使命都同样神圣, 不得怀疑,不准辩论。 对于骄傲的人,所有人都有权加以惩罚, 爱神在他的床上撒钉子,魔鬼在他梦里用榔头敲墙, 他的花草上爬满了虫,他的灯泡常常突然爆炸。 这个傻瓜,这个小李尔王,让我们来撩撩他, 赞美他,吹捧他,嘲笑他,捉弄他,孤立他, 像一群硬心肠的莎士比亚,用雷电将他鞭打。 14 倒不如找个露水情人,在黑暗里忘记烦恼, 倒不如常常喝得烂醉,忘掉忧愁, 那些窄门,让别人去挤吧,像蟑螂钻过细缝, 我看见自己在堕落,何止啊,我还看见生命在溜走。 让别人去思考,去忏悔,人也不过是一种物质, 多一毫克欲望,正经人也会变成色情狂。 让我们来勾引他,那个卖弄风情的肉体多漂亮, 谁都和我们一样迷恋可爱的幻象。 千万别走进这烟雾腾腾的地下室,它会熏着你, 会在你的内心引起一连串的化学反应, 会破坏你在一千种元素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挤到我们中间来吧,堕落的家伙, 酒和幻象才是最恒久的东西,放心吧, 地下室里的事,谁也不会在屋顶上宣扬出去。 15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何必退缩? 没有什么地狱的簿记员会记下这件小事。 良心不安,那就干得小心一点, 夜色会保护你。在这无边的大都会里, 没人留意公园角落里的一只蚜虫如何吮吸花蜜, 花朵也正快活得浑身颤抖,用醉人的芬芳 诱惑着你尾巴上的神经、你舌底的欲望, 刺激着你砰砰乱跳的心脏。 大胆一点,别这么可笑,没有末日审判, 也没有烈火来炙烤你死后的翅膀, 只是不要虚度这一逝不返的时光!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何必退缩? 没有天堂的簿记员记下这一件小事, 除了懊恼,你的胆怯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16 那个人摆脱了物质和声名的诱惑, 像一朵云摆脱了风,静静地漂浮在美妙绝伦的天空, 但是渐渐地,他失去了抵抗焦虑的能力, 不知不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焦虑打过交道。 有一天,一件小事败坏了他的情绪, 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强烈的不适, 连续两夜失眠,连续三四天, 喋喋不休地和朋友谈论着这件琐事。 他像一个犯过罪的忏悔者染上了强迫症, 走进厨房,见了水果刀的利刃也浑身发抖, 见了街头儿童间的打斗,也绝望地掩耳逃走。 长久的平静使人退化,过度的反省使人不得安宁, “记住!你不过是世界的一环,万物的一分子, 愿你顺从天意,像万物一样,既施予,又索取。” 17 夏夜的草地,星星在发抖, 牙齿碰着牙齿,这一刻终于来临。 想象之圆,套不上现实的多边形, 远处散步的两个人影越走越近。 星星也看不见(它们还在发抖) 在两个人身上发生的大事—— 伊甸园里的第一夜(那两个人 还不懂得用黑暗掩饰自己)……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长久地望着 深蓝色的天顶,数着旧世界里的星星, 嘴唇、耳朵,眼睛,全部的身体, 都获得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诱惑者还没有在伊甸园的树荫里现身, 毁灭者还没有发怒,正满心欢喜地保护着他们)。 18 那时天总是黑得太晚,星星耀眼, (后来的岁月里,星星一动不动 装饰着静止的深蓝色的穹窿), 我讲起那一年,小时候, 在打谷场上过夜,星星更大更亮, 雾气在田里生起,铺床的干草又软又香, 暮春之夜的凉气里,大人们在讲话, 青蛙在叫嚷⋯⋯ “小偷,别来偷我家的稻谷, 我已用草灰在谷堆上做好了标记, 大蛇小蛇,别钻进我的被子……” 一切动物之间,我最怕蛇, “有一年,在水沟里掏螃蟹,却掏进了蛇洞, 一条小蛇咬在我的中指上,被我甩向半空。” 19 那时我们以为人生无非是今天的重复、变异, 细小的波浪向前涌起,然后落下 (温柔的压力推动日夜交替),那时, 我们还没有被卷入激流、漩涡和深渊⋯⋯ 今天,雨滴打在阳台的玻璃窗上, 正如落在当年学生宿舍的玻璃窗上, 我在窗边写作,也和当年一样。 那些被销毁的句子⋯⋯ 我看到,后来,有个人影站在厨房水斗边, 注视着一个着了火的黑封皮的笔记本, 房间里满是呛人的浓烟。 另一个人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像看着一个疯子(雨点嘀嗒嘀嗒, 像坏掉的钟又抽搐了几下)。 20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那些诗全烧掉了。 一天深夜,借着烛光写了一首,然后推开一扇门, 在黑暗中放在一个朋友的枕边。 今天,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我忽然迟疑起来,这一幕真的发生过, 还是多年以后我做的一个梦? 诗里写了什么?他第二天读了之后怎么说? (电脑里的句子,也被全部删去。) 语言本身的魅力令人着迷, 像金属的彩焰迷住了一个年轻的炼金术士。 像友谊的光辉迷住了一对大学生。 炼金术士的手指触及之处, 一切都变成了昂贵的无生命的艺术品, 连同友谊,连同爱情…… 21 在猪和神之间,如何做一个人? 这曾是我们反复争论的问题。 我站在猪一边(远离祭人的神坛), 他站在另一边(远离动物的卑劣本能)。 “在神明面前,人有拒绝的权利”, “人应该成为半神,成为创造者,而不是贪吃的东西”, 我们的每一次争论都会回到两尊雕塑之间: 他站在“掷铁饼者”一侧,我站在“拔肉刺者”旁边。 我记得,工作后的头几年,自己一日阴郁一日, 也不再写诗,我成了一头嘲笑一切的猪猡, 为了一口猪食,每天与别的猪挤来挤去。 终于有一天,他受够了我的嘲讽抱怨、无所事事, 投来轻蔑的一瞥⋯⋯(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我们才修复了往日的亲密。) 22 不要夸耀你的爱和忍耐, 和一个郁郁寡欢的悲观者生活几天, 你的爱和忍耐,就会变成沉重的负担, 你的眼神越来越严厉,越来越不耐烦。 沉默、独处,是悲观者的两大律令, 不要爱上什么人,也勿与朋友接近, 去找一个偶像,夜夜向它祈祷, 只有它不会厌弃你,一个恶意满怀的魂灵。 去又穷又脏的内地旅行几次, 和陌生人一起坐上可以随意吸烟的巴士; 逛逛夜晚的公园,这同性恋和广场舞者的世界洋溢着肉欲。 去养一堆花草,去养一只小猫, 剪枝可以使你忘掉烦恼,逗猫会让你哈哈大笑, 这纯粹的大笑可以让你发现自己还能感受幸福。 23 猫的面孔和眼神让最阴郁的人也忍不住发笑, 它的表情有时深沉(一颗黄宝石、一颗绿宝石), 有时又露出贪吃者的原形(一个小白痴), 它的瞳孔忽而变圆,忽而变成一条竖线。 在一个难熬的晚上,它喵喵叫着, 昂着头站在床下,我勾了勾手指,它就跳上来, 踩着我的身子凑过来, 鼻子碰着我的鼻子,闻了又闻⋯⋯ 一声轻笑可以驱除所有的幻象。 一个人陷在自造的幻境里,很快就会窒息, 仿佛有条小蛇在腹中蠕动,越来越有力。 幻象只能欺骗孤零零、模糊了真假之分的灵魂, 只要有一个生命与他作伴,只要这个生命眼里 流露出一丝真实情感,幻象就不能无限扩展。 2013.5.2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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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徐芜城,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8-08-04 14:26:46
孙智正
2013-07-04 10:30:14 孙智正 (玩真的。)

赞。

墨青
2013-09-12 19:52:02 墨青 (人天生是个孩子)

真的很好~希望能早日出版成册,我一定会去买的!

西贝尔
2013-12-01 12:48:12 西贝尔

我一口气看完了上面的所有内容,像是自己重新过了一遍。

像功夫熊猫的猫
2014-02-08 01:18:52 像功夫熊猫的猫 (Our share of night to bear)

写得真好

悟空
2014-02-16 17:55:44 悟空

徐芜城,真棒!

想做熊二的熊大
2014-02-17 20:54:52 想做熊二的熊大 (在这里给自己说悄悄话)

的确很不错,挺你!

想做熊二的熊大
2014-02-17 20:54:53 想做熊二的熊大 (在这里给自己说悄悄话)

的确很不错,挺你!

老残游记哟
2018-08-04 14:26:46 老残游记哟

你好徐总,为什么没法注册你们一条生活馆的账号,?注册过程没法收到你们验证码呢?我咨询了联通运营商,仍无解!!021-62418072/62416672也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