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温暖的声音 (试发表)

其他 创作
世界上温暖的声音 一 《2009》子午线:情感时空的交汇   2009。这个作为标题的符号点破了杨震诗集的主题:时间。   时间。公共的时间,私人的时间,既公共又私人的时间。   “有些日子不应该惧怕命名那些不可能描述的事物。”   1954。勒内•夏尔。   2009。杨震。   有些日子不应该惧怕命名那些不可能描述的事物。比如时间。公共时间的不可描述性在于“我”的个体言说面对公共时间的不充分性,我如何能把我从整体上切割下来的这一块时间叫作公共的?写下譬如“2009”这样的时间,便完成了一次并不充分的切割。而私人时间的不可描述性在于最隐秘事物对传达的抗拒,它们沉船般沉默于记忆的海床,自我禁锢在我们的身体。2009。这既没有向我们传达任何关于2009年这个整体的东西,也没有揭示任何身体的或精神的秘密,杨震仍向我们沉默,他需要整本诗集的诗行来给这个标题做注脚,再盖上一个后记:后揭式的自我解释。自我解释并不能敞开那些总在逃遁的秘密,只有诗歌能跟得上这些逃遁的秘密,因为只有同类能抓住同类,因为诗歌本身就是既展开又逃遁的秘密。   诗集的第一首诗总是重要的,在《致M》这首诗里,通过第一节提到的喷气式飞机那不同寻常的速度,我们得以接触和穿越一个通常状态无法穿越的重要事物:“子午线”。在这里我们不必联想策兰的著名演讲,只需关注“子午线”本身,子午线分割空间,也分割时间,我们在不同的子午线上,于是被分割给不同的地点和时间,于是这首诗可以按照实际的和虚拟的子午线分割成几个地点和时间,过去和现在,梦幻和真实,想象愿望和当下的处境,就这么虚虚实实地交织在一起。让我们看一下这首诗: 致M 雪晴得发蓝,通畅的气流颤动天光。 千米外,市中心集束的摩天楼群 清晰如昨夜梦中的你。 飞机带着白线,毫不犹豫地犁破整个纯蓝。 我多想以那样的气度,划破空虚离别 回到你。 钟声颤动窗框,节日蜡烛尖锐的火苗 刺痛昏黄光线里沉默的一切。 关不紧的龙头一滴一滴 悉数着罪与悔。 今夜时间如窗外黑暗, 如用勺啜饮大海。 收音机里:基督已经降生, 太阳也开始回归。 你却不在。 如今我净浮现阿马尔菲的峭岸和无舟之海, 那些蘑菇一样踮起在山崖上的树。 我要和你一起羡慕 岛上那对不再用儿女和手机的老年夫妇。 我爱你用最粗鄙的方言咒我: “畜牲!” “蠢崽!” 然后,跟他们一样,在永无止境的晴天里 搂出大桶衣服,对着海,一件一件地晒。 2008-12-26   这里最重要的几个时间点和空间点的对比,有的明显,有的却需要我们更细致的阅读和思考。首先是一个没有在这首诗中明言但却是整本诗集背景的空间点:美因茨河畔法兰克福,北纬50度02分,东经8度34分——这个重要的城市,是杨震留学生活的地方,这个地点和他的爱人(也就是这里的M)所在的城市有遥远的距离和不可抗拒的时差,最大的可能性,如同许多无奈的留学生活和爱情一样,就是这位女子在国内,而杨震在德国。我如此细致地去思考这件事情,并非出于窥私癖,只是我历来觉得,我们阅读任何一位值得阅读的诗人,都应该像对待大诗人那样试着知人论世地去尝试了解和进入,这样我们才会有阅读的回报。经过一番思考,我们发现了“时差”这第二个重要的东西。时差不仅仅是时间的差距,也是无法跨越的物理和情感的距离。我们被迫在不同的时间生活,我在夜晚想你,你却在梦中哭泣,这中间是无限的物理的和情感的虚空,是那一道天堑一般的别离。于是第一节“昨夜梦中的你”,虽然主要是指“我”梦中的“你”,但也可能是杨震坐在一个人的夜里。注意,诗中的“今天”是圣诞节,所以“昨天”是圣诞节前夜,这是基督教国家最重要的团聚的日子,可“我”却只身在这异乡孤独别离的夜中,独自想“你”,一整晚,从六点到整整十二点,正是国内睡眠的时间。也许“我们”说话到了国内的深夜,但时差终究无法克服,“你”总归要去睡觉,于是,夜里总归只剩下“我”自己。于是“我”坐着,“你”躺着;“你”在做梦,而“我”醒着想“你”。多少个夜便这样过去,2009,一个痛苦伤心的年份,这一年杨震的酒,主要由离别的虚空和时差酿成。   第二个重要的空间点是阿马尔菲,北纬40度38分,东经14度36分——这个意大利海岸挨着萨莱诺湾,杨震大概是单独去过这个地方,所以这个旧日的时空点成了他想象和愿望的舞台,他希望和爱人一起去艳羡年老的伴侣吵着嘴骂着架一起晾晒衣物。可这种艳羡本身也只是一种艳羡,“我们”所能晾晒的,在写作的时刻,只能是旧日的幸福,而在结集时,大概是难耐的苦楚。这里透露出了隐隐的对比:这个“我”希望和爱人去的地方,“有永无止境的晴天”,阳光明媚,气候宜人;而法兰克福虽然也是晴天,但那是晴得发蓝的雪的晴天,清冷苦寒。这一由经纬度的差异带来的想象与现实的温度差异,也点出了真实的情感处境:我们正位于不同的经纬度。   接下来我们需要注意对老夫妇的描述,为什么他们值得羡慕?因为他们已经不再用儿女和手机,他们在岛上,岛,Insel,这个德语词来自拉丁语的insula,隔绝之地,他们在岛上,与外界隔绝,不用手机,也不用儿女。手机是一种联系和中介,儿女也是,不再需要联系和中介,便是“直接”的状态,直接,unmittelbar,这个极其德国、极其黑格尔的词,本身也就是对中介(Mittel)的否定(un)。这一对与外界隔绝并否定了一切中介的老夫妇,是令人羡慕的,而杨震作为一个哲学的研习者,一定由此感到了些什么,可是“我”却只能用手机用电话和爱人保持联系,无法享有这种直接的亲密状态。   于是,我们看到了相爱者之间横亘的时间和空间。这些阻隔之物其实充满整首诗,甚至在看似闲笔的开头。如果我们不是空洞地听听“法兰克福”这四个字并受限于自己对这个德国城市的有限了解,而是真正试着设身处地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在二战中彻底沦为废墟的城市有着与众不同的天际线,欧洲最高的建筑基本都在这个城市,欧罗巴塔差不多与埃菲尔铁塔一样高,而商业银行大厦数十年都是欧洲最高的摩天大楼。故而,如果我们和杨震一同身处法兰克福市中心,看着“千米外,市中心集束的摩天楼群”,我们就会明白,在他的眼中,那个“你”,是多么清晰,多么高大。他用这些诗行把自己的爱人树立为独特的丰碑。但同时,我们可以说,这个城市密集的摩天楼也是让人绝望的,它们压迫性地阻住了“我”凝望的眼。而法兰克福这个欧洲第二大航空港每天来来去去的漫天的飞机,一定时常刺激着孤独的诗人,提醒他远方的爱人和关山的阻隔。   最后,我们到了结尾的时间点,2008-12-26——这揭示了一个开端,圣诞,一个新的开始。广播里,基督已经降生;屋外,太阳已经回归;屋里,你却不在。只有一个独坐了一夜听着时间流淌的痛苦的我。这个时间点也解释了我们的一个困惑,无眠的是圣诞前夜,做梦梦到“你”的,大概是圣诞节这天的夜晚,诗歌从当天写起,想起了昨天的圣诞夜之梦,也想起了再之前那个本该团聚的孤独圣诞前夜。令人奇怪的是,一本名叫《2009》的诗集,选录的第一首诗的写作时间却是“2008-12-26”这个时间点,联系前言署名后的时间点和空间点(2009年12月30日,于美茵河畔法兰克福),我们看到了诗歌的滞后性:这首诗是在圣诞前夜和圣诞夜之后的“2008-12-26”这个日期完成,而整本诗集,是在2009年行将结束的12月30日结集完成。诗歌,它和哲学以及其它一切涉及思想的人类活动一样,总是飞在现实的后面,但阿芙洛狄忒的雀鸟和密涅瓦的猫头鹰一样,并非仅仅是在黄昏时起飞并把灰色涂灰。这日暮的起飞同时也是一个12月30日,前方便是新年,是一个新的开端。年时如同生命本身,在终结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新生。   杨震这本诗集有如此多值得琢磨的时间点和空间点,我们无法一一细说,而这也是阅读的乐趣,不应该被太过细致的解读扼杀,所以我们只考虑一个奇异的词汇:亲爱。“所有的往事一同抵达/强烈的亲爱”,“你的不在是最深的亲爱”。这个词让我非常困惑,直到读完整本诗集,我也没有找到能够解释这个不寻常用法的线索,后来,这个线索出现在杨震的老师雷武铃的诗集《地方》的献诗中。 二 《地方》:抵抗抽象空间的尝试 献诗 你挺立着,在我的意愿和世上某处。 无法趋近,也不能驱除。 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的混沌里 你啊,是苦恼与闪烁的亲爱。 鞭策我醒来。空气向后流动。 地面上的一切:山脉、房屋、湖水和耕地 向后流动。在此处向别处的转换里 你啊,是动荡与纯净的飞行。 置我于怆然。白昼的喧响沉落了 夜晚升起星光和万籁。挺立在浩瀚时光 合唱中的你啊,在内心和外界的绝对之上 你是引领物质飞升的光芒。 2006/5/22   献诗献给谁?不是献给传统的爱人或者老师,而是献给你。这一个庄重的呼格,这一声亲切的“你”,呼唤的是谁?不是传统的缪斯或者某位神明,而是“地方”。或者,地方其实是这一切,是爱人,是老师,是缪斯,是主保的神灵。是你。   无明乃是晦暗,闪烁乃是光芒,此二者相对为二,此其一也;无明即持续的烦恼,持续的烦恼生于众生的心性,闪烁即断续的光,断续的光发自寰宇的群星,此二者即康德所谓两大令人敬畏事物的所在,道德律在内心,星空在我们头顶,此其二也。于是这一看似简单实则晦涩的表述揭示了雷武铃《地方》这部看似恬静淡雅的诗集的隐秘诉求,其所求者,绝非仅仅是令人悦乐的优美,也是且更是令人敬畏的崇高。同时,我们看到了烦恼与闪烁的结合。烦恼,无明,即是目盲,目盲者看不到外部的闪烁星光,盲人瞎马,与自己的身体行于晦暗的夜。烦恼与闪烁的结合,乃是斗争的结果。结合之前则是意愿的某处与世界的某处的对立,这两者同样是内心与外在的隐喻,但是仍然处于矛盾状态的内心与外在。   “你挺立着”,你是谁?地方。地方是什么?地方不是什么,既不是物质性的,也不是精神性的。但地方又什么都是,它或者在内心的某处,或者在外在的某处。而且,它的挺立,它的存在,既无法同化、吸收、趋近,也无法异化、排出、驱除,它比最强力的精灵都更顽固,无论什么咒语都无法祛除。但诗歌的咒语并不是要祛除它,而只是要描述它,描述这不可能描述的事物、抓不住的东西。这东西抓不住,是因为它既在东也在西,它的“内在/外在双重性”,并非是物质性的物理空间的双重性,而是本质的双重性,是说它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但同时,它又具有与“既是/又是”这一极点相对的另一端极点的性质:“既非/又非”,它既非纯然内心的,又非纯然外在的。地方牢牢占据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点,这使得它无处安顿,我们找不到地方给“地方”安身。于是,我们看到了德里达分析柏拉图《蒂迈欧》篇时最看重的东西,同样无处安顿的东西:khôra,这个模子和母体同样让人尴尬;但另一方面,地方的不可归类性让我们想起了《存在与时间》开头海德格尔对哲学史上“存在”定义的追溯,存在其实不可定义,也不可划归到任何概念之下,可它又不是最高的种属,并非以逻辑的方式涵盖更加具体的事物。存在挺立着,地方也同样挺立着,地方像khôra一样无法接近,我们一靠近它,它就让出自身的位置,退走了;可它的这种否定性与它的肯定性纠缠在一起,于是地方同时也是肯定的,因为,除了是晦暗的、退缩的母体和模子,它也是闪烁,它是内心与外在这两者的结合,是两者亲密地相爱。   鞭策我醒来。置我于怆然。第二节和第三节开头这两句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句子,其实大有深意。首先,句子的突兀感来自主语的缺失,谁鞭策我醒来?谁置我于怆然?稍加思索我们便能明白,这是献诗和这部诗集的主题,地方。但是主语/主题/主体的缺失,恰恰让我们想起了印欧语系中的无人称句,想起了海德格尔对这一句型的经典分析:es gibt,es weltet,es eignet,最后这些无人称句省略的主语其实被海德格尔的分析补充出来了,粗略一点说,隐隐施为的,是存在。那么雷武铃在这里通过省略地方而暗示的,是不是“地方”近乎“存在”的至高性?根据我们上面对“你挺立着”这一句的分析,我们的推断绝非臆测。我们当然不该把“地方”等同于“存在”,但是,海德格尔式的“存在”,给了我们一种指引,让我们看向作者希望我们看的方向。   作者希望我们看什么?地方鞭策我醒来意味着什么?地方置我于怆然又意味着什么?这两句其实应该放在一起解读。让我们从更加费解的后一句开始。“怆然”在汉语中必然和陈子昂联系在一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怆然系于心念,故而,置我于怆然,就意味着,将我置于内心的生活/生命,而不是只关心物质性的存在。我们的心念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它明明发于内心,可反倒往往且主要关注外在的世界和生活,而忽视了内在的生命。这样一种对内在生命的忽视,无异于一种睡梦的状态,类似康德自称的批判时期之前陷于其中的“形而上学的睡梦”,类似夜的儿子、“死亡”的兄弟:“睡眠”。“睡眠”与“死亡”的双生子特性,揭示了耶稣的教诲,人要寻找真生命,人要寻找光,地方便是这唤醒“我”的,便是第三段最后所说的“光芒”。“我”醒来,便进入清醒,进入新的生命,内在的生命,内心的生活。但是我们要注意,这里雷武铃可以避免了“唤醒”这样的词,没有“唤”,只有鞭策,没有声音和听觉,只有击打和触觉,对声音的刻意避免,一是为了保持地方的触觉性,二是出于作者对诗歌乃至语言本身的审慎态度:雷武铃在做一件困难的工作,或者说,所有诗歌都在做一件困难的工作,命名不可能描述的东西。在这首献诗里,“地方”,作为被命名者和被描述者,并未出现,这个词没有出现,dìfāng这个声音也没有出现,雷武铃虽然仍和其他诗人一样被迫使用语言来写“地方”,但他尽力避免了用声音和文字来指涉地方,而是通过暗示和省略保留了“地方”本原的触感和力度。   鞭策我醒来。第二节之后的两句描写了“月上世界”和“月下世界”的位移。空气是清气,上升则为天,故空气属天,是风,也是更高处的以太,空气向后流动,是飞鸟和星星的迁徙;浊气下降则为地,地面上的,自然属地,山脉和湖水是所谓“自然世界”的代表,房屋和耕地则是我们“人文世界”的象征,它们向后流动,是一切大地孕育者的旅行。流动,流动,向后流动,这是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一切皆流,这位移的流动是律动,是生命的脉搏,是变动中的统一,是动荡中的纯净。而所谓飞行,暗暗指向一种超升。   “飞升”带我们到何处?“置我于怅然”。带我们到内心的生命。外界是白昼,是世界的阳面;内心是夜晚,是世界的阴面。白昼看似更有力量、更强横,但是夜晚以其持续的温柔滋养着我们,这时阳光不再普照,喧闹也随着金乌沉落入海,这时升起的是星光和被白日喧闹盖过的自然和内心的各种声响,我们干裂的内心被夜这甘洌的泉水滋润,欣欣向荣,万籁复生。星光是温柔的,星光是微弱的,它是柏拉图“洞喻”中那些穴居者的福音,他们应该在夜里出来,这时太阳沉落,只有星星和月光,他们可以在这微弱的、不刺眼的星光中第一次看这个理念世界而不受伤害。   浩瀚时光的合唱,是时空的融合,这时,地方开始显露自身,它既是空间的,但其实又并非空间的,同时也不是时间的,但又是一个时间点。它是身处“浩瀚时光的合唱”之中的一个并不随时光流逝而消逝的“时—空点”,从而与时空有着如此紧密而微妙的牵连。它既像khôra一样无形无状,但它同时又是赋形者、推动者和引领者。   内心和外界的绝对。“绝对”与“亲爱”类似,可以理解为“决绝地对立”,内心和外界看似决绝的对立,其实被在其之上的更高领域超越了,或者,内心和外界的绝对,是说内心和外界构成了一个既涵盖精神也涵盖物质的、看似完整而封闭的世界,但在这里这个对立统一的绝对被超越了。内心和外界都在现象界,都在洞穴之中,后者是墙壁上的影像,前者是浑然不知洞外乾坤的观者。谁引领物质飞升?地方。光芒。地方就是这引领的光芒,就是厄流西斯的女儿,是欢乐,是狂喜的火光。火光,柏拉图《第七封信》里的火光,真知产生的瞬间,狂喜的光芒,引领我们和世界一起飞升的光芒。 三 《世界上的小田庄》:具体乡村对抽象世界的超越   当我们说起khôra分析雷武铃“献诗”的时候,我们沿袭了德里达对柏拉图《蒂迈欧》篇khôra的解读,我们把khôra主要理解为母体和模子,理解为近乎“无定”本身的东西。但现在,我试图返回khôra在古希腊语境最基本的含义:乡村。   王志军的小田庄便是这样的一个乡村。这个村庄不大,昌黎是秦皇岛周边一个地区,王志军的小田庄更小得多,只是昌黎诸多小田庄中的一个。但小田庄并非一个世界中的一个小点,对王志军来说,小田庄是他“世界的中心”。在诗集后记中,王志军写到:“有时我会生出很强的愿望,想回到那生活,有时又想,也许我从来没离开过那里——不管我走到哪,我都随身带着它。”这种随身携带的念头,让人想起海明威关于巴黎的名著A Moveable Feast(《一席可携的盛宴》),回忆起年轻时胜景的海明威,把巴黎比作一席可以随身携带的盛宴,即便不在那里了,也可以随时重新品尝。王志军的小田庄没有那么炫目,这不是一席豪华的盛宴,这是一桌可人的家乡菜。   都市与乡村。中心与地方。在王志军的诗歌中,作为现代文明中心的城市,不再是中心,王志军世界的中心,反倒是作为乡村代表的小田庄。但吊诡之处恰恰在于,王志军读大学和工作的场所,不再是也不可能是乡村。在城市中生长的乡村娃儿,这是一种半被迫半自主的移植,如果他诗集第一首诗所写的“嫁接”: 嫁 接 妈踩上木凳,左手扶在杯口粗的树干上 像个淤住养分的硬结。 右手攥把锈木锯,锯尖 在离干一尺的地方约摸、敲击。 我以为她要去掉碍手的边枝 只见她利落地切开酱青色树皮 深入到肌理中,瘦胳膊牵引锯弓 迅疾有力,像根新弹簧。 不一会,七八根主枝摊落在地 有一枝还倒戳着。 刚才还手舞足蹈,转眼变成了衣帽架。 “人家说啥他都信。” 前年爹从集上买来 等着结出柿子。 到夏天才发现,叶子又小又窄 还是棵公的,连黑枣都不长。 她又稳了稳凳子,费力地 在切口挖出三角形楔孔 然后把青柿条 插进去,拿稀泥糊住。 “凤凰山你姨夫,是真正的行家 可惜刚摔折了腿。”最后 用白塑料布紧紧包扎。 干完这些,她满意地拍拍土 看着她那病人满身塑料 迎风招展的滑稽样。然后弯下腰去 收拾铁桶,剪刀,木锯。 那一刻,她的身体沉甸如柿。 2002/5/29 秦皇岛   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究竟是什么嫁接到什么上面?是乡村的生命嫁接到了城市生活,还是城市的经历嫁接到了乡村的个体?嫁接的结果难以预测,可能可以长出甜蜜的柿子,也可能黑枣都不长。这既出自“自然”和“本性”的决定,如同诗中母亲抱怨父亲被人哄骗买了本性不对的树苗,也受机运的影响,还取决于属人的技艺。   一首诗能否长成,也出于同样三个因素,自然,机运,技艺,这最后一个因素,是诗人最可把握和锤炼的。语言的嫁接,可能比植株的嫁接更困难,口语和书面语,方言和普通话,汉语内部的嫁接,体现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这就是我们眼下阅读的诗人王志军,他的这部按时间排序的诗集,展现了他自身和他的小田庄生长的过程。诗集的第一首诗让我们看到,从最早的创作开始,他就有相当的自觉:“边枝”和“肌理”,“约摸”和“牵引”,“杯口粗的”和“沉甸”,在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多个方面,都能看到王志军诗歌中口语/书面语、方言/普通话之间的张力。   这种张力自然在他还生活在小田庄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形成,但真正勃发,大概还是在他离开小田庄之后。生命内容和生活方式的转变,也会带来语言内容和语言形式的变化,这种变化很可能是一种冲突。冲突之中,能够给诗人幸福感和确信的,反倒是那不在场的小田庄,因为,就物质层面来说,小田庄不在场,但在精神与意识的层面,小田庄恰恰是更强大的在场,足以安抚城市中容易躁动不安的灵魂。   但此时,小田庄的在场也需要诗人的回忆和想象,也需要吁请众位缪斯的母亲“记忆”女神。书写的行动是一次自我确定的尝试,是一次“嫁接”,把小田庄的一切嫁接到当下自己的心上、身上,让它们在自己身上继续存在下去。而自己这根被从原来的树上拔出的枝条,在植入“城市”这个新母体的“嫁接”过程中,也以此获得了过去经验的滋养,得以存活下来,得以保持自己。   其实有两个khôra,两个母体,一个是乡村,一个是城市。对于王志军来说,最早的母体是“小田庄”,而“城市”,即便不能说是它的对立物,也是作为它的参照物出现的。但恰恰是在一个个城市中,“小田庄”更加清晰了。比如在秦皇岛,比如在北京,不在场的小田庄反而更加强力地在场了,土地对于失去了本身土壤的植被更有吸引力。在王志军之后的诗歌创作中,城市这个母体也开始散发出她的味道,但在创作《世界上的小田庄》的时期,虽然正在书写的诗人身处城市,但城市在他的诗中反倒基本是缺席的,诗歌中在场的,是现实中不在场的小田庄。   至此我们发现诗集的标题颇为耐人寻味,“世界上的小田庄”并非“世界中的小田庄”,“世界上”固然是一个固定的用法,一个惯用语,如同“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但“世界上”也有超越世界之意,由此可以看出“世界”和“小田庄”的对立,以及王志军用“小田庄”超越挤压而来的“世界”的尝试。   在这一点上,王志军沿袭了他的老师雷武铃对“世界”的理解。在后记中他提到,这个集子的名字是他老师所起,所以我们可以在雷武铃诗集《地方》的序言中找到这种对具体“地方”的肯定以及对抽象“世界”的批判。雷武铃说他“致力于写出一个地方,写出人在世界上”,而对“地方”和“世界”,他给出了一个非常具体和丰富的解说: 地方:个人之具体所在,个人在无限空间中的立足之点。是个人看见、感触、行走、记忆的世界。它亲切,真实,具体。与那个完全抽象的概念性的世界相对。与那个为强大的商业帝国的物质力量所统辖的全球化国际化的空无世界相对。与幽灵般没有具体所指的无限虚无的世界相对。它有限定之边界,又无限广阔。因为它具体的丰富奥秘,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心灵无限的感触和理解。它是个人、传统、地理、气候、方言、日常和人民。最重要的,它是真实、具体。《地方》:个人的世界,我的世界,我的现实、记忆和家乡。   由此我们可以说,王志军的《世界上的小田庄》是雷武铃所倡导的“地方”概念的又一次展开,这里所说的“概念”,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一次或者说一次次具体的把握。当然,仅仅说出“具体的把握”这几个字仍然是一种抽象,要真正具体把握“地方”,必须把具体个人的那个“地方”召唤出来,王志军召唤出了“小田庄”,杨震则召唤出了“2009”,这些都是他们随身携带的“时—空点”,都是具体的情感时空对抽象世界的超越。如果说雷武铃和王志军还更多是在空间方面展开,杨震则张开了另一个重要维度:时间。   总的来说,三位诗人的诗歌,都呈现出了一种具体对抽象的超越尝试,回到王志军这部诗集来说的话,我们可以举《新麦》这首诗为例: 新 麦 他踩墙头上来,轻“嗯”一声算是回应。 背心搭在肩膀,捏着刚卷的纸烟。 用舌尖粘好后拧掉尾巴 晃了好几下火机才点着。他没立刻开始 而是斜倚到邻居家高出的房檐 看村北冒烟的土路和收割的田野。 那幅画,如砖墙砌在他的记忆中。 脚趾头使劲夹着麦粒,脚板 硌得有点痒。 天边,云山宁静得发亮。 他喜欢踩在那上面。 清早摊开均匀细垄 被阳光吸走水份后,变硬的颗粒 吐出真正的麦香。 他走过去接过儿子的簸箕 让他挣口袋。沉甸甸的麦粒 “刷”地灌入,紧拽袋口的手快速合拢 压住翻腾的灰土。 使劲一墩,老房开始颤抖。 照常话不多。除了暴雨中冲下粮仓的麻雀 午休时打河里抓的嘎鱼 几乎没谈过他的工作。 那是件苦力活。麦子 一袋袋竖起。他使劲拍拍最后一袋 宣布收工。又点上烟 半蹲下去,挨件扎口绳。 浓黑灶烟在身后竖起来 凉风不惹眼地渗过 抹去了拉长的阴影。那墩粗一排 在房顶凸显出来。 他静止其间,像一座塔钟。 2007年7月 廊坊   在此,我们可以感到,“麦子”不再是符号或者象征,不再是海子式抒情的工具,这里“麦子”就是麦子,它甚至不是主角,虽然它是标题。比起海子的名诗《麦子熟了》,《新麦》中的父亲更加具体,更加可触,而且结尾也不像海子诗中那样落在成熟的麦子上,而是收束在钟塔般静立于一袋袋麦子之间的“父亲”上。这种细致的具体描述,可以说是对一个词语和意象的展开,或者,我们应该说,这是一个事物通过作者的呈现,是摆脱了符号之空洞的具体物。在雷武铃那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展开”,在《雨》这首诗的开头,雷武铃引用了海子的那句“雨是悲欢离合”,之后他用长达数页的篇幅展示了一场童年的雨,这是“悲欢离合”的现实展开,是“雨”的具体呈现。在这两位诗人那里,地方本身和各种与地方紧密相连的意象不再是符号或者空的抽象,而是一次次具体的展开。这种具体的展开也许会破坏词语和意象本身所具有的简洁和神秘,但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更丰富、更细致的内容。他们的意图当然不仅仅是提供丰富和细致,也为了以这种亲切的丰富和细致,超越他们眼中空洞的世界。 结语:   我的分析和批评,如同我们所有的语言,只切割下了三位诗人诗歌的某些在我看来重要的部分。这种切割虽然相当暴力,但是并非任意,我希望顺着这三部作品分别的纹理乃至他们构成的小小整体的纹理来“解牛”,不过这仅仅是为了指引,为了把读者指向这三部作品本身,指向在某种程度来说高于任何评论和哲学的诗歌本身。因为评论乃至哲学都有一种清晰化的倾向,于是都涉及到(不带贬义的)暴力,涉及到分解和切割;而诗歌则以其晦暗、暧昧和温柔,为它自己和这个世界保持了必要的整全与神秘。   世界上温暖的声音。这是我这篇评论的题目。我从杨震《2009》这部诗集的时间性出发,被“亲爱”这个费解的词汇牵连着进入雷武铃《地方》开头的献诗,然后掠过了《地方》和《世界上的小田庄》这两部诗集与“时空”的纠葛。这中间看似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相当哲学的“时空”等问题之上,这么说有其道理,但也是一种歧误。歧误之处在于,我更看重这三部诗集中闪现的温暖,我想于三位诗人最重要的,不是进行这些思辨性的探讨,而是发出一些温暖的声音。这些温暖的声音,能够在某些过于喧嚣的白昼平静我们的神魂,能够在有些过于苦寒的夜晚温暖我们的内心。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艾洛,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3-12-06 22:1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