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消失的多种样式【椿】
文字来源:沉船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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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水蛭
是冬天。合上小说,水蛭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光线正从他右边的窗子里涌进来。我瞟了一眼书名,用皱起的眉头表达我对其内容的不感兴趣。我说,走吧。水蛭于是拎起包跟我走出门去。
二十几年前的冬天令人烦躁,那段时间我们决定了要去某个地方,去哪里却又说不好。总之,我们在食堂吃完加肉加蛋的双份拉面之后,回宿舍收拾好了行李。我们踩住冬天的一角,天高风大,陌生的道路上遍布奇迹——我是这样想的,并且以为水蛭和我想得一样。出发前一天,水蛭正在发烧,脸颊红烫,眼睛温暖明亮,处于半兴奋状态。
我俩买了南下的火车票,背着行囊往火车站赶。我想象着南方的大叶子梧桐树,甜腻的淮扬菜和柔和的气温,兴奋地盘算起抵达之后的行程。水蛭附和着,发烧的眼睛像南方的太阳。开始检票了,火车站候车厅的人们自动排列成行,我们也拖着行李缓慢地移动。水蛭忽然说要去买点水果,火车上东西太贵了。我说,那你快点啊。水蛭拎起他的包就去了,我虽然奇怪水蛭买水果何必要把整个包都背去,但也没多想。后来水蛭就没再回来。
逐渐临近检票口,水蛭还是不见人影。我焦躁起来,拖着笨重的行李在候车大厅如猛虎疾走,穿过一重重麻木平静的脸,唯一想法就是把水蛭揪出来揍一顿。但是没有水蛭,水蛭消失了。寻找无果后,我平静下来,攥着几个月省吃俭用买下的车票,改了下一班火车决定继续独自南下,幻想会在冬日的南方城市忽然遇见水蛭。踏上火车之后,我却看见了月台上的水蛭,他好好的站在那里,向我缓慢的挥手。我骤然怒不可遏,猛然拉开车窗,我喝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还想不想去了。月台上送别的人都带着悲伤而隐忍的表情,唯有我面红耳赤,水蛭面色难测。他什么也没说,最后挥了一下手,在我的注视下踏上了与我反方向的火车。
在一座北方的火车站,我与我的好朋友水蛭失散了,那也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他向我缓慢挥手。其后,我从南方回来,我上课,我毕业,我工作,我结婚,我都没有再见过水蛭。我们报案,我们到处发寻人启事,我们走街串巷,我们都失去了水蛭。水蛭的消失太莫名其妙了,我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稍显合理的借口。二十几年了,身边没有人提到他,我也几乎忘了他,我没想到我俩的友谊对他来说是挥挥手就放弃的东西。对于水蛭,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而我这二十年间的生活,是我消失的好友水蛭无缘参与或目睹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不一样。
与尤丽珍
1996年,我在北方的一座小县城的招待所工作,一个人解决登记入住、收银、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回报则是管吃管住,还有让我什么也干不成的微薄工资。招待所紧邻火车站,每天的数十趟经停为招待所带来短暂的客源。我把七月的工资输在羊汤铺油腻的牌桌上之后,垂头丧气的回到苍蝇乱飞的招待所,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已经在柜台前等候良久了。她穿着长颈鹿图案的衬衫,嘴里化着一颗水果硬糖,看见我就很活泼的笑了一下,于是我闻出她口中的是水蜜桃味的水果糖。
我在中午到她房间打扫卫生,拉开抽屉翻看她的化妆品,化妆品盒子里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她突然回来,质问我在干什么。我不去理会她,只觉得她故作严肃的样子有点孩子气。尤丽珍要住20天,我不清楚她是来干什么的,小县城没有什么可玩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想到尤丽珍一定要走,我打牌也没了心情。我想到自己也是念过两年大学的人,便决定给尤丽珍写一封情书。老实说,那时候我不太清楚后果,如果她真留下来了,难道我要跟她结婚?我想不了那么远,但一想到她要走,我便心如刀割。
亲爱的珍。我写着,便觉得肉麻。撕掉,重写。亲爱的尤丽珍同志。倍感可笑,再撕掉。停住笔,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干脆省去称谓,直接写了下去。我想赞美她美丽,觉得肤浅。想借诗词歌赋抒情,觉得做作。最后决定写我自己,我告诉她我麦子一样灿烂的童年,纠结于虚无的青年时代,还有决心抛弃一切的大学时光,我在广播一遍遍响起的火车站决心放弃自己,放弃朋友,也放弃未来,我要成为一个陌生人,像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到死。洋洋洒洒三页纸之后,我终于步入主题:尤丽珍,如果我发出邀请,你能否留下来,或者我们一起走?
写完之后,我再也不想看这篇不合格的情书,把它叠了叠放在了尤丽珍房间的桌子上。我是诚实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骄傲。
第二天我去打扫卫生,看见那情书还放在桌子上,叠得整整齐齐,我有点心慌,感觉近似发烧,我怀疑尤丽珍是否看见了它。
我回绝了羊汤铺牌局的邀请,一直在招待所坐立难安的等待尤丽珍。按说尤丽珍还有一个周要住在这里,可是这天她没有回来。翌日也没有。第二十天我才明白过来尤丽珍走了,她连押金也不要,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不告而别。我在县城寻找她,没人认识她,在这里她除了名字和留给我的回忆之外一无所有。我悲伤地打扫她离去的房间,每个角落都擦拭干净。我至今不确定尤丽珍是否看完了那封情书,也不知道她是否因此才提前离开,我甚至不知道尤丽珍是什么人。我在她房间的角落找到了几颗散落的水果糖,我想那是她留给我的。
与郑秋
郑秋大学毕业,郑秋会拉大提琴,郑秋说起全国各地的旅行如数家珍。二姨把郑秋指给我看,一定也曾这样把我指给他看。郑秋对我含蓄的笑了一下,阳光里的头发像南方的新草。几个月后我和郑秋结婚,再也没见他手中有书或者琴弓。我们争吵,打架,我抓过水果刀就往他胳膊上刺,他一拳把我抡到桌角。趁着还没有孩子,两年的婚姻后我们商定离婚。坐在空空的餐桌前,他悲哀的看着自己的手掌,问我,你怎么变成这样,我是被你的抱怨逼疯了。
我想反驳一句就是你惹得我抱怨不已的,你的诺言全都没兑现。但是我想既然已经要分开了,何必再撕破脸呢。最后,他坐在客厅中央拉大提琴,眼眉低垂,灯直射在他南方野草一样的头发上。我终于可以呼吸,音乐使我们平和。
音乐让我感到消亡,他说,我想起了一个大学时的好朋友,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顿了顿,又说,算了,还是不说了,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你对我都不感兴趣,怎么会对我朋友感兴趣?
我那是为了气你。
他瞪眼,气我有什么好处。
我沉默。
之后我调离了旧居的城市,我俩很久没有联络。重逢是数年之后,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我们约了一起喝一杯。饮酒至深夜,我们都醉了,一言不合,我们又争吵起来,被老板赶出门去。门外夜色浇头,我们疯狗一样对骂,精力不减当年。骂到嗓子嘶哑,便动手。
醉后的我们手中力道全无,唯余怨怼汹汹。相互撕扯,击打,路人侧目却没人拉架,我们执着的进行这样的丢人现眼,好像是对我们共同过去的缅怀,是一种仪式的完成。
最后,他拽着我的头发,我掐住他的脖子。
郑秋放开了我,我没松手。
我看见我俩都很年轻,在一条通向大海的小路上走着。太阳和风都很大,我的帽子飞上天空。我哭了,郑秋好不容易挣脱了我的手。他悲伤地望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来,剥了一颗塞到我口中,然后把剩下的放进我紧握的拳头里。
郑秋说,我们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呢。
我歇斯底里地喊,我恨死你了,你还是死了好。
郑秋叹息,我送你回去吧。
我把拳头里的水果糖一股脑扔到他脸上,他怒气冲冲,一甩手便快步走了。
我坐在黑夜的街道上,空空的感到与我抢夺着同一个宇宙的郑秋就这样走了,这样一整个黑暗寂静的宇宙全都倒入我怀中。我舌尖抵着那颗水果糖,好像正在消失的不仅是郑秋,连自己也变得越发轻盈,几乎透明。我闭上眼睛,血液正在全身簌簌流动,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过。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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