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末燮初短篇
发表于 《九州幻想》2012 第二期 衣上征尘
小说 创作
洛斯乌瓦海
A
黯淡的视野中只有肆意滋生的野草,桑渭东很想把头抬高一点,但他所做的却是把身体压得更低。胸口和腹部都紧紧贴在地面上,握着长刀的右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已经发白了,但他知道,如果那些天罗真发现了自己,他将完全没有机会挥刀。一声尖利的唿哨传来,桑渭东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直接从胸口中拖到了肚子里。这是天罗攻击的信号,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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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乌瓦海
A
黯淡的视野中只有肆意滋生的野草,桑渭东很想把头抬高一点,但他所做的却是把身体压得更低。胸口和腹部都紧紧贴在地面上,握着长刀的右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已经发白了,但他知道,如果那些天罗真发现了自己,他将完全没有机会挥刀。一声尖利的唿哨传来,桑渭东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直接从胸口中拖到了肚子里。这是天罗攻击的信号,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露出马脚,但确信随后跟来的一定是那道刀丝。桑渭东大吼着从草丛中跳了起来---这是他的想象,卧在这里整整一天,他的手足都已经麻痹了,哪里还能跳得起来?他只是怒吼着蠕动着身躯慢慢站起来,象一只落入陷阱的笨拙的山猪。视野猛然宽阔了:草甸,白桦林,溪水,但他没能看见天罗。只有一道淡淡的刀丝迅速接近,经过之处草叶飞溅,急劲地弹入空中,又缓缓落下。下一个瞬间,弹入空中的就该是自己的头颅了。桑渭东大呼挥刀,仓促地用长刀去捞那道刀丝。然后,这画面突然定住了!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桑渭东迷迷糊糊地这么想。他知道自己还完全没有从被天罗追击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真实的,并不是梦魇的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似乎总能在噩梦中清晰地切割梦境与现实。越是这样想,他的意识就变得越清晰,画面重新动起来,忙碌的视野中依然是飞溅的草叶,刀丝在他的长刀上轻轻一跳,沿着刀锋急转直上,越过黄铜打制的护手,在他的下颚上留下一丝凉意。为什么刀丝没有被长刀切断呢?桑渭东觉得很奇怪,但这毕竟发生了。他于是跃得更高,看见林梢投射过来的温暖的夕阳光辉,正在迅速变暗的林间草甸----草甸在高速接近中。更高的空中,桑渭东看见自己的头颅被刀丝划做两半,前半边脸被刀丝的力道弹入空中,后脑勺却还规规矩矩地呆在脖子上,断面红白分明。这是梦醒的前兆,他已经熟悉了,一方面梦境如此清晰可辨,另一方面他的五感已经在忙忙碌碌地摸索真实世界中的环境。可这一次桑渭东没有心思为了刀丝从一个新的角度切开自己苦笑,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另外一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桑渭东猛地一用力,沉重如千斤闸的眼皮终于打开了。他还是躺在上铺,离仓板只有半人高的距离,连仓板上那枚酷似苦脸老头的树疤也还是在头顶的位置。他吸了一口气,酸腐的味道几乎给了他狠狠一拳。对了,布桶还挂在铺头,昨天的行程他几乎吐了半天,现在吸进嘴里的就是那些呕吐物的味道。呕吐……桑渭东模糊昏暗的思绪忽然被一道明亮的光线照射了进来。和镇出海以来,他就受够了晕船的折磨,而现在连舱里那盏鲸油灯都没有一丝晃动,在“破晓”号上他还不曾有过这样平稳安定的感受。桑渭东扒着铺沿探出头去,大约是船身平稳的关系,舱里其他人都还睡得像死猪一样沉,然而这只是加重了他的不安感。他迫不及待地去探寻究竟。走出跌跌撞撞的前几步后,桑渭东满意地发现,只要船不晃,他就能像以前那样迅速掌握这个身体。到后来,他几乎是大步流星地冲到舱口,在舷梯上用力一蹬,身子窜起,伸手一探就要推开舱门跳上甲板。桑渭东对自己这时候的动作很满意,感觉精悍地犹如一头豹子,俨然又是那个纵马南淮的豪客了。
但是豹子没能矫捷地窜上甲板。
舱门居然没有被他这大力一推给推开,手腕一疼,桑渭东暗暗叫一声不好,可要想止住上冲的势头已经晚了,值得微微仰了一下,用精悍的脑门去接触四指厚的舱门。撞击的巨响比想象中的沉闷,他看见无尽的黑暗,一瞬间又爆发出无数的星星来,栽倒在甲板上之前他听见了一声“晦气”,那陌生的声调真不像是从自己喉间吐出来的。
B
黑暗里透进来一丝光亮,高速飞舞的色斑慢了下来,一块一块聚集起来,渐渐拼出一张精致的面容来。桑渭东混沌的心智也好像是被光亮照明了,又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心悸。
“小蝶……”他低声呢喃,像是念这个名字给自己听,心头一片温柔。
但小蝶听到了,温柔地对他笑,脸上却慢慢红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害羞吧,她把头侧开了一点,登时,桑渭东满眼都是她修长洁白的颈子。
桑渭东环顾了一下四周,天明未明,还是林子间的那片草甸。只是草甸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套长长的粗木桌凳,像是新伐下来的松木打成了,还散发着好闻的松脂气息。他坐在长凳上,隔着长桌望着小蝶。小蝶依然侧着头,面颊上的粉色却已经褪去,好看的嘴角微微翘着,依然是个笑模样。
“小蝶,”桑渭东咽了一口唾沫,这样的情形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却已经多久没有发生过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蝶开始刻意回避与他单独相处?现在又为什么肯和他两个人来到这草甸之中呢?他顾不上多想,拥有现在就是最大的幸福。他的手轻轻抚着长凳,把上面的草叶和木屑统统抹去。“坐到这里来吧!”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充满了求恳的意味。
小蝶转过脸来看他,明亮的眼睛闪了闪,站起身来。她穿的是一身杏黄的裙子,好像一朵花在草甸上绽开,然后这朵花居然真地飘过来,落在了桑渭东的身边。桑渭东几乎能感觉到小蝶身上温暖的香气,他几乎要哭了。
“我,”他真的哽咽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地声音说,“小蝶,我很厉害了!”他伸手去摸腰间的长刀,想要告诉小蝶他是怎么打倒那些路护截取天罗山堂的财物,说出来的却是,“我也很有钱,比费小米还要有钱!”说出这话他的心中本应该充满骄傲,却满是温柔的味道。
小蝶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掩他的嘴,不要他继续说下去。桑渭东也不想再说,这时候还需要说什么,武技,豪迈,恩怨,财富?一切的一切,在小蝶掩在他嘴上的柔软的小手上烟消云散。他忍不住伸去嘴去,在那只雪白的手上吻了一下。
那只小手停住,然后突然挥动,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力道是如此之大,让桑渭东满嘴都是血腥味。他眼前又是一片金星,有些茫然地想:“难道小蝶还跟费小米学了武技,居然这样有力气了!”
桑渭东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林子和草甸都不知所终,眼前是一张油光光的大脸,依稀有些面熟。这张脸神情激动,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口水一直飞溅到他的鼻尖,臭烘烘的,可他啥也听不见。他试图挣扎,登时感到额头上钻心的疼痛,除了臭烘烘的口水,他也能嗅见浓重的血腥味。是了,刚才他窜起来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了舱门……桑渭东的记忆慢慢回来了。
大油脸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伸手来扯他的耳朵。桑渭东想要抵挡,却发现这个身体又像晕船时候一样不听使唤。耳中一轻,原来是大油脸拔出了腊塞,顿时雷鸣一样的吼声就冲进他的脑海:“你这个死兔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渭东费力地转动脑袋,他已经适应了舱里的鲸油灯。除了大油脸,他的身边还围着一圈人,面容有生有熟,显然都是客舱里的。
“什么……怎么回事?”他好不容易把手伸到头顶触摸,黏糊糊的,果然是一手鲜血。现在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大油脸叫房山图,是船上的厨子。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房山图非常生气,他自认是个一等一的汉子,却被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亲了一下手,让他现在还在犯恶心,“不是你撞墙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还在死睡呢,你倒还来问怎么回事!”
“桑君大概也不知情,”人群里有人冷静地说,“要不然也不会一起被关在船舱里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舱门打开。”这声音桑渭东也认得,白水荆东堂的少东家丘难奇是他在登船前就认识了的。
这时候大概是后半夜,好容易行船比前几日平稳些,客舱里的人都睡得沉。桑渭东撞上舱门又狠狠摔在地板上,两声巨响首先惊醒了睡在门口的房山图和丘难奇,醒来的人都能感觉到船身不寻常的平稳。把剩下的人都叫醒,奔出来看,就看见满头鲜血躺在地上的桑渭东。
舱门被什么东西堵上了,舱里的几个人轮流去撞也都没有能撞开。
“是两根副桅顶住了,”丘难奇很有把握地说,“若是铁锚木桶之类的重物,要不然就索性撞不动,否则无论如何也移开了点。现在只开了一条缝,能看见一点桅杆,但是顶死了。”
“锯……”桑渭东的头脑总算清明了些,摸摸索索去拔长刀。
“啥?”房山图没听清,但看见了桑渭东拔刀的动作,“刀有屁用,就算是副桅也有这么粗!”他比划出酒桶的粗细,自觉不妥,双臂一收,比到了海碗口的大小。“舱门上就开那么一丁点缝,就算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使不上劲,你一个山贼还真有什么宝刀…不…成?”最后一个的“成”字声调高高向上。
昏暗的灯光下,桑渭东的刀薄薄一条,亮晶晶有如一汪秋水,果然是好刀无疑,但让房山图闭嘴的倒不是刀质---刀锋曲曲折折,竟然是锯齿模样,这是云中柳乙堂的“噬甲”,据说是从清余岭火山河洛哪里学来的制式,破甲当然最有效果,现在这个场合也能当作锯子用!
C
已经是黎明时分,天空明亮了许多,但太阳还没有爬出海面。而海面,正如人们所感受到的那样,没有一丝波涛。客舱里的几个人都聚集在了前甲板上,却没有一丝声音,人们的脸上满是惶惑---即使对于初次走海路的人来说,这样平静的海面也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上到甲板来,众人就已经看得明白:船上的水手早就摇着唯一的一条舢板跑掉了。这大约也就是夜半时分的事情,水手们跑得也不快,现在还能依稀看见远方海面上那个小小的黑点。但水手们放下客人,船只和货物逃跑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信号---连破晓号的水手都要弃船而逃,也足以说明眼下的情形多么绝望了吧?
桑渭东的眼里还没看见绝望。粉色的霞光下,可以看见海面并非平如水镜,而是被青翠欲滴的绿色海藻所覆盖着,简直就像……桑渭东梦中所看见的那片草甸。海藻中间还有一点一点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好像宝石一般,风景说得上极美。
按理说有海藻就说明水下有礁石,陆地通常也不远了,可这时候极目远眺,只看见密密麻麻的海藻,倒像是殇州的大草原一般,哪里有半分陆地的痕迹?破晓号这趟取的捷径走西陆,横穿涂潦海,中途并没有岛礁可以靠岸,按日子算得话,不过才走了三成不到路程,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在大海中央,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么大一片海藻。 [remark=153]
[/remark]桑渭东在把视线从海面上收回来,转头寻找房山图那张油光光的大脸。
“怎么回事?”桑渭东一把抓住房山图,大声问。
房山图的表情怪异,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他的表情很夸张,但桑渭东啥也没听到。
“怎么回事?!!”桑渭东忍不住大力摇晃房山图的肩膀,一巴掌把房山图朝他耳朵伸出来的手打开,随机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大概是晕船晕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意识地又把腊塞塞进耳朵。刚把腊塞拔出来,就听见房山图的声音都有些扭曲:“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桑渭东火了,“这里剩下的人就你一个原本就是船上的,你不知道谁知道?”
房山图更火,他的个头原本就比桑渭东要高,这一下须发皆张,看起来几乎比桑渭东大了一圈:“我是船上的他们怎么没带我走?”
房山图虽然是船上的厨子,却是头一趟跟破晓号出海。他是个浪荡性子,只想去跑不同的地方,和镇辜家的航线他几乎都跑过了一遍,这才找到破晓号上来。毕竟破晓号号称是和镇第一快船,去处比辜家的要离奇许多,比如这一趟横穿涂獠海走西陆,就是和镇没有第二家肯走的航线,别说辜家的船不去,连破晓号自己的船员都有不想去的,其中就包括了原来的厨子,房山图这才得以登船。认真说起来,他跟破晓号的海员也就是比客商们早认识三五天而已。
桑渭东呆了一呆,也知道房山图说得有理,气势顿时短了一截,喃喃自语:“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太阳终于跃出海面,天空登时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红得鲜艳夺目,又迅速把颜色褪去,只剩下光明一片。
阳光照耀下的海面绿油油的一片,肉眼都能看见那些海藻在伸展枝蔓,显得越发生机勃勃。那一点一星的光亮也看得清楚了些,原来是些水晶球一般的果实,被光一照,当真璀璨夺目。桑渭东却只是觉得心里冷冷的,生气正在一点一点散去。
“来帮忙搭把手。”有人说。那是个个头不高的中年人,正伏在船舷上捞着什么。丘难奇认得那人是泉明的辰砚州,便走了过去,帮他把水里的东西拖上甲板来。
泉明丝易堂垄断了中州的冰锦生意,中州泉明到殇州赤岸,算得上最危险的航线之一,都是丝易堂的船在跑。既然是丝易堂的人,辰砚州大概就是他们中间航海经验最丰富的一个。
原来辰砚州用勾竿捞了一条海藻上来,一端亮晶晶地顶了一个半透明的水晶球,足有海碗大小。
“辰兄捞这东西干嘛?”海藻滑溜溜的不太好抓,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腥气,丘难奇双手都是海藻上的粘液,在身上抹了两把也没抹干净,心下有些疙里疙瘩的。
辰砚州也不说话,拿了一把小刀出来,贴着水晶球底部一切。只听到“吱”的一声惨叫,那条海藻好像负痛一般在甲板上用力弹跳,然后倏然缩回海面。
谁也没想到这海藻竟然像活物一样会痛会叫,都吓了一大跳。桑渭东和房山图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手臂上渐渐浮出了一层细密的疙瘩来。抱着破晓号的海藻居然都是活物,仅仅是这样想法本身就让他们觉得全身都不舒服了。
辰砚州托着那枚水晶球,脸上露出笑意---所有正常人都会认为那不是欢愉,而是惨淡的笑意。
“葡萄海。”他说,“洛斯乌瓦海。”
“洛斯乌瓦海……”房山图重复着,连脸上的油光也散去了。好歹他也混了好几年的海路,葡萄海不曾听说过,关于洛斯乌瓦海的传说却曾经刮到过一两句。对于海上男儿来说,洛斯乌瓦海意味着的不是危险,而是不祥。 [remark=172]
[/remark]“洛斯乌瓦海就是河洛语中的葡萄海的意思。”辰砚州掂了掂手中那枚大大的水晶球,“像不像一粒葡萄。”
水晶球的颜色不同,有紫有绿,辰砚州手中的这枚是粉红的颜色,果然像是一粒超大的葡萄。只是众人的嘴里都隐隐有一丝苦味。虽然除了房山图和辰砚州,就没有人听过洛斯乌瓦海的传说,但这显然不像是葡萄那么甜美的东西。
洛斯乌瓦海是一个传说,即使对在地中三海跑了一辈子船的老船长们来说也仅仅是一个传说。原因在于,进了洛斯乌瓦海的船只,几乎有没有什么机会还能跑出来。不知道多少年前曾经有过几个幸运儿,才把洛斯乌瓦海这个名字传了下来。现在破晓号上的众人不用去细考传说也能想见传说是怎么形成的!
没有风!水手们走得仓促,只是放走了舢板,四面青色的风帆都还高高挂在桅杆上,软塌塌地耷拉着,好像是大蛇褪下的死皮。没有风也就没有浪涌,破晓号像是种在海面上似的,一动不动。
桑渭东现在总算明白水手们为啥划了半夜还没有离开破晓号的视线,既没有风力和浪涌可以利用,又陷在海藻里面,舢板上的木浆打入水中大概就被缠住了,也使不上多少力气,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逃出这片海藻去。更何况,海藻还是活的,它们会不会牢牢缠住舢板上伸出来的桨叶呢?他忍不住抬头往天边望去,那个黑点依稀还在那里,看不出移动过没有。
无论如何,水手们总还是在逃,不像破晓号这样死死陷在原地。
D
太阳起来得快,不知不觉中已经近了中天。明明还是暮春时分,晚上在舱里睡觉还要盖厚被的,可因为没有风,热力就顺着阳光直逼下来,连人头发间的汗水都要被彻底煮干。
甲板上的气氛也在热气熏蒸之下变得有些慵懒,人们缩到了帆下的阴影里避暑,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倒把最初的慌乱和无助冲淡了些。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或许因为搭乘这趟航船的客商里新人居多,竟然还没有出现最具传染力的绝望感。
剩下的六个人把船上的给养清理了一遍。破晓号也许是和镇最快的船,却绝不是什么大船,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料上下,两个货舱清点起来快得很。这趟去西陆搭载的客商固然少,货物也不多,主要是些金铁磁漆,还有些丝帛之类的东西,粮食是没有的。连夜逃走的舢板载走了船上大部分的食水,倒把食物燃料留下不少。房山图粗粗一算,靠现有的给养,六个人吃上一两个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桑渭东有些意外:“这些家伙倒还有些良心。”
“狗屁!”房山图骂道,“才不是有良心,舢板也就那么大,装了那么多食水去,连人都挤得要死了,还能带多少吃的走?”
遇上船难,最重要的还是食水,食物吃完了,捕些渔获总是可以的,尤其舢板上都是海上男儿,最熟悉这个。可要是没了食水,这样的大太阳下面当真连三五天都撑不下去。
“那水够喝几天?”桑渭东不由有些慌乱,生为宛州人,他还不曾尝过缺乏饮水的滋味。
房山图皱着眉头一指,“刚才一起点得嘛,就那么一桶半了。”木桶半人高,能存不少水的样子,可想到不知道要在这船上等多久,桑渭东的脸不由有些僵硬。
一向以来桑渭东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起码从巫妖峒出来以后是不怕死了。
在白水那地头收路钱,刀头舔血的日子天天都在过,他不是没想过那天就在官道上把这条命也给交代了。更何况,若是怕死,他不会去惹上天罗那帮变态了,东陆任何正常人对天罗都是能避则避的吧?这一回捅的漏子不小,他被一路逼到和镇,搭上了破晓号去避避风头。惹上天罗的麻烦固然大,报酬当然更大。要是真能在西陆找到易形草,要是能安然东返,他就不用继续在白水讨生活。
桑渭东这一路上不知道审视了几次自己的身体,强壮矫健,他是白水数得上的快刀手,绝不是当初藻溪边那个孱弱的少年。若是用易形草恢复本来面貌,但还是能保有这副强健的躯体,更有着两辈子都挥霍不完的财富……嘿嘿,费小米?他在心里冷笑了一笑,到那时候,在小蝶面前,费小米还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比?不就是在束河起了一个四进的宅子么?不就是一巴掌打得他鼻血横流么?不就是靠着这些夺走了小蝶倾慕的眼光么?!等他这次回去……
每次想到这里,桑渭东都有些激动,可今天却自动从激动中跳了出来:这次,竟然是有可能回不去了?他不是怕死的,可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让他离小蝶前所未有得近,难道就只能近而已么? [remark=191]
[/remark]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怕了?”房山图怪声怪气地笑,“反正都是一个死,早点晚点罢了!”他咂了咂嘴,大概也是想到了干渴的感觉,不出声了。
“食水这一桩事倒是不必担心,”辰砚州居然给了大家一个好消息,他手里又掂起那个水晶藻球。从海藻上切下来以后,球不再像刚摘下来那时候一样璀璨,表皮也没有那么光滑,但还是透明宜人的。辰砚州把球举到阳光里晃动了一下,人们看见球中晃动的光线。
“里面是水?”房山图大喜。
辰砚州点点头。“淡水,纯净的淡水。而且这样的球会不断结出来。”
破晓号陷在藻海中间,船周围星星点点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藻球,如果球中的水可以饮用,当真是没有断水之虞。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虽然并没有多出一条出路来,但存亡时刻被推后了起码两个月。人们总是不喜欢时刻考虑那些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躲避或者推托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房山图欢喜了不到一刻,又回过味儿来,“要不你喝给我们看看?”
这话问得太不客气,众人正要说他鲁莽。辰砚州倒豪爽,拿匕首在藻球上一插两插,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小口子,举起来往嘴里就倒了一大口。一时间,坐在辰砚州身边的人都闻到藻球里散发出来的清香,桑渭东的喉结一抖,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辰砚州笑着问他:“来一口?”
桑渭东点头接过,学辰砚州的样子往嘴里也是那么一倒,果然清甜甘冽,说不出的爽快。这下,连房山图都有些跃跃欲试。桑渭东把藻球往他手上一递,这一天里头一次笑了出来。
“只是有一条。”辰砚州的表情有些诡异,说,“若是球里有小鱼,那就不好随便喝了。”
“这球是藻上结出来的,里面怎么会有小鱼?”房山图不以为然地说,忽然又想起了刚在的问题,“你怎么又知道?”
“我也是不明白了,”辰砚州苦笑了一下:“我辰家几代在丝易堂中,族中长辈便有从这葡萄海中逃生的,只是人是出来了,却也废了。说的话旁人大多听不懂,只留了这几句下来。” [remark=205]
[/remark]“传说毕竟还是传下来了。”丘难奇一针见血地总结道,“所以还是有人逃生的。”
“狗屎运。”辰砚州叹了口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大风暴把船给吹了出来。”
众人抬头看天,明净无云。这是西风季节,但海上完全无风,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有狗屎运的风暴。
“船吹出来也快沉了,”辰砚州接着说,本来行船的人最怕的就是风暴,就算洛斯乌瓦海中困住的人绝地求生,也还是要付出代价,“即使有人逃生也是船上的极少数。必得有人死,才有人得生,却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规则。”他的视线从众人身上经过,被他经过的那个人心下都有一点发毛。
“所以啊!”房山图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说老鱼他们平常也没这么恶,自己跑了便跑了,还把我们锁船舱里!拿我们献祭啊!” [remark=91]
[/remark]破晓号的客舱与货舱是分隔的,只有在甲板上才有舱门,若不是桑渭东正好带了一柄“噬甲”,这几个人还真有可能被封死在客舱里。海上的人迷信,出了事往往要寻出替罪羊了,比如谁得罪了海中诸神之类的。若老鱼他们那些水手真的听到过什么关于洛斯乌瓦海的传说,觉得客舱中有不净之人连累破晓号受阻海藻之中,真拿他们献祭倒也能说得通。
“不管谁能逃出去,”桑渭东望了一眼天际,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他们的方式!” 整整半天了,那黑点还在视线之中,水手们恐怕也还是要失陷在洛斯乌瓦海中了。
E
黄昏的时候出了桩麻烦:太阳从海面上消失以后,那些藻球都开始发光。这倒还没有什么,但顶着光球的海藻就像蛇一样地往甲板上爬。不多时就越过甲板往船舷那边的海中钻去。若是由着海藻这么爬,不多时破晓号就要成为海藻包裹的一只大粽子,会被直接拖下海底也说不定。
初次看见海藻爬船的六个人都是一身冷汗,不知道如何应对。房山图和辰砚州一起拿了勾竿想把海藻拨回水中去,原本是滑溜溜软绵绵的海藻却变得章鱼一样有力,贴在甲板上根本拨不动。丘难奇点起火把来烤,倒是有用,那海藻忽地一下从火把边窜开,但不多时又爬了回来,丘难奇也不过起了点驱赶的作用。
最后还是桑渭东想明白了,拿噬甲直接把藻球剁下来,海藻就受了重伤似地窜会海中,再也不往上爬。众人见这个办法有效,斧子刀子一起上,不多时甲板上就红红绿绿地滚了二十多个藻球,暂时也没有海藻再爬上来。只是甲板上腥气四溢,那也没有办法。
房山图笑道:“这好比是打了几天井水来喝。”
几个人都笑,满头大汗地一人抱了一个藻球在那边喝。
丘难奇喝了几口说:“房兄好歹是下厨的,却不懂得欣赏。星夜无酒,这葡萄汁可不是比酒还要美,比井水又不知道好了多少。” [remark=100]
[/remark]房山图却说:“你没有受过渴是不知道,人若是渴了,那时候一口井水的滋味有什么酒什么汁能比得过了?”星光下,他目光闪闪,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被房山图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想起眼下的处境,苦中作乐也做不下去了。
丘难奇说:“房兄说得也是,大家累了一天,这时候能躺下也是什么都比不了的享受。不过……”
不用他说出口,众人也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时间是没有海藻再爬上船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有这么一个担心真是谁也睡不踏实。
桑渭东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长刀,说:“轮流守夜吧,宛州道上路护的规矩大家都该知道,我守第一轮。”
除了房山图本来就知道桑渭东半贼半路护的来历,这半夜下来,其余几个也都知道桑渭东长刀出众武技不俗,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只有丘难奇说:“真有什么事情,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我看大家就不要去客舱了,在尾楼里睡就好。”
房山图说:“你若不说,我是打算独个过把船长的瘾的,现在不行了。”原来他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住住船长住的尾楼。
哄笑声里,桑渭东把最后一口藻汁倒入口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又凉又滑,一下窜到喉咙眼里就不见了。 [remark=108]
[/remark]等另外五个人躺下不多久,果然又有新的海藻往船上爬。桑渭东这次从容地很,轻松挥刀斩下藻球。不仅是切下藻球,落刀用力也是拿捏地极好,不轻不重,正好切开藻球和海藻之间的联接,连甲板也不碰到。
砍了几次,桑渭东心中颇为满意,眼见对这身体的控制又进了一层。只可惜午夜过后,船边发光的藻球虽然又多了不少,却是没有海藻继续往甲板上爬了。这时候星光如洗,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里全是用不完的精力,舒畅地忍不住想大声嘶吼出来。但是夜深人静,他又不想吵醒尾楼里那几个,只得一个人在甲板上闪展腾挪,把一套“落英刀法”扎扎实实练了一遍。练到得意处,当真是如臂使指,神念电达,桑渭东觉得就是真在桃花林中,他也可以轻轻松松把落下的花瓣一一从中切成两半。 [remark=110]
[/remark]他切开最后一片飘落的碧桃,吐气收刀。却看见那两瓣碧桃缓缓坠落,跌在自己的鞋尖前。而脚下并不是带着腥气的甲板,而是嫩生生的青草地。
桑渭东握紧刀柄,猛然抬眼,这是那片林中的草甸,分不出是晨是昏。林子边缘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摇曳的枝叶中,一条刀丝悄无声息的迅速接近,可这一次,桑渭东把来势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有点看不起之前的自己,为什么无法破解这个速度的刀丝呢?刀丝掠到他身前那刹那,他反手挥刀,“噬甲”没有去挑刀丝,而是顺着刀丝扫入草中。他能清晰地体会到噬甲切开那个天罗的皮肤嵌入他的骨骼然后从脏器间轻轻划过。“以无厚入有间。”他嘴里轻轻念着,“噬甲”剖开了第二个天罗的咽喉,两蓬血花从他的身后溅起。
“我成了!”桑渭东在心里呐喊,“我连天罗都击败了!!”他看也不看,反手归刀入鞘,挺立在翠绿的草甸上。草甸绿得生机勃勃,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沾染。 “现在我不需要易形草也可以回转东陆了。”他想,“可以回到束河,可以见到小蝶。”
“渭东。”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清亮的甜美的声音。
“小蝶!”桑渭东愕然看见杏黄色裙子的小蝶就站在他的身边,这许多年,她一点都不曾变老,还是那笑吟吟的模样,新鲜得好像初开的海芋花。
“我……”他抓住了小蝶的手,本来想宣告些什么,但忽然觉得毫无必要。所有这些障碍,当他踩在脚下之后竟然觉得这样不值一提,只有手里握着的小手是真实的。“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他轻声问?
小蝶没有说话,她的眼波在鼓励他。他大步上前,紧紧搂住这个娇小的身体,再也不想放松一点。小蝶欲拒还迎似地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下,很轻的一下,但是,为什么这一推会让他失去重心呢?
桑渭东坠入水中的时候想起了两件事:
第一, 他并不会游泳。自从小时候在藻溪边被费小米开了瓢,他就没有再下过水。 [remark=119]
[/remark]第二, 小蝶那件杏黄的裙子原来是她的嫁衣,难怪她穿着那裙子是如此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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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号
A
房山图躺在主桅一侧甲板的上,枕着自己的双臂,凝视着软塌塌的帆蓬。
青色的帆面上原本绘着只展翅翱翔的白色海雕,现在被一层层的褶子压缩出一幅挣扎的模样,任它如何矫健,也难以从褶子里探出头来。帆蓬的上面是望楼,望楼的上面是桅尖,桅尖上面是蓝天,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蓝天,纯净得让人心慌,就像是亘古以来的模样。
房山图希望这是自己的臆想:他是在航程中的一个午后在甲板上小憩,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时光从亘古流逝到了未来,一切都在飞速变幻,除了他眼中的这一片蓝天。他若是一咬舌尖,痛楚就会让他从臆想中醒来,但他实在舍不得这臆想中的安宁平静,竟然要在其中沉醉到永远了。
他咬了一下舌尖,咬得重了一点,痛得让他脸颊上的肉都跳动了起来。这种真实的痛楚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在臆想—从主桅上刻痕来看,这是破晓号陷入洛斯乌瓦海的第二十二天。越来越密集的刻痕让原本代表着安宁的那片蓝天变得说不出的乏味,甚至充满了焦躁的意味。他的视线微微摇动了一下,不曾改变的只有头顶的这片蓝天和十尺之下的藻海,他躺在其上的破晓号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被水手们遗弃之初,船上的人们仔细检查了食物和饮水,几乎取之不尽的海葡萄(他们现在把那些亮晶晶的藻球称作海葡萄了)足以让人放下对缺水的担忧。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最先开始缺乏的竟然会是燃料。作为和镇最为轻巧的快船, 船长就没有想过用破晓号那宝贵的船舱空间来堆放太多木柴。缺乏燃料对于破晓号来说简直是是不可能的,就是不在航程中靠岸补给,捞上两段漂流木就够烧好几天的--涂潦海中从来不缺乏漂流木。谁也不会想到破晓号会有陷入洛斯乌瓦海的这一天。那些木柴在三天前就已经烧完了,接下来开始烧的是副桅……人们很清楚失去了副桅的破晓号将再不是和镇最快的船,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事实上破晓号是不是一条船都不再重要,反正它已经开不动了!
“房师傅?”坐在舷侧的大胖子有气无力地招呼,“肚子饿了,给煮点吃的吧!”胖子谈彦博和秃头满坤都是南淮百银记的珠宝商人,平日里说得上锦衣玉食,即便是破晓号卡在海藻中,这两个人也还是保持了一日四餐的好习惯。船上那些燃料,若说一半是被他们烧掉的也不为过。
房山图腹中毫无来由攒起来的逡巡已久的怒火突然被谈彦博的这句话给点燃了:“煮!煮!煮你妈!都这光景了还当我是厨子啊?!”
谈彦博被他毫无预兆的暴怒吓了一跳,嗫嚅道:“总得吃饭啊,你要不是厨子那谁是……”
房山图听得恶向胆边生,左右看看,抓起身边的一枚海葡萄就往谈彦博身上砸去,嘴里一边还骂:“拿去吃!吃死你!”
海葡萄甚有弹性,砸在谈彦博的大肚子上,“波”的一声,倒也未必多么疼痛,可谈彦博的怒气也被这枚海葡萄勾动了,原来懒洋洋的身子居然很敏捷地弹了起来。他虽然不过是百银记的采买,可百银记的名头多大,就是马仔,他们在宛州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马仔,什么时候轮得到被海上的一个小厨师羞辱?正要往房山图那边冲去,眼前一花,却多了一个人。看都不要看也知道这又是满坤。
破晓号在洛斯乌瓦海里越久,幸存者们的火气就越大,丘难奇这样冷静的性子也爆过两次,却是秃头满坤,每每象水龙车一般,一见到火星就来扑救。这人其实也不善于劝架,来来回回就是“有话好好说”或者“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这么两句,虽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可架不住他孜孜不倦,真能把人的怒火都说成无奈去。更何况满坤跟谈彦博一个屋檐下挣饭吃,也是老相识,见他出马,这股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用满坤废话,自己摆了摆手,解嘲道:“厨子不肯做饭,那便让我去煮给大家吃好了。”居然真下舱找吃食去了。
方才剑拔弩张的情形转眼化解,房山图也有些不好意思,跟众人眼神交错,心下都有些恍然:说到底,还是这些天来生机渐去,人人心中都是“困死”二字,但是这么绝望的字眼没人愿意说出口来,越憋越闷,时不时就要爆发一下。他叹了口气,船上原本六个人,自从桑渭东离奇淹死就只剩下了他们五个。所谓同舟共济,看这情形只怕大家要一起困死洛斯乌瓦海,谁做饭也真没啥大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心中烦燥还是难去。房山图的目光落下,盯住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紫色海葡萄,一弯腰捡了起来。辰砚州皱了皱眉,说:“房兄你这也不是办法……”不知道想到什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这些日子下来,众人对这洛斯乌瓦海也熟悉了不少。每天日落到半夜,海藻都会爬上船来。若是不砍下海葡萄,那些黏糊糊的海藻真不容易对付,可自动发现了海藻这个弱点,前半夜就成了人们采集海葡萄的好时候。新鲜海葡萄都是晶莹透明的,砍下时间长了,表皮就会变硬,多半渐渐变成灰色。三不五时,那些海葡萄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总也不会变灰的,始终都是晶莹剔透,若是打开壳来看,就能看见葡萄汁里游着一尾细细的小鱼。众人都记得辰砚州说过有鱼的海葡萄吃不得,但仔细去问,原来辰砚州也不知道为啥不能吃。只是鱼儿细小,宛如豆眉一般,不留心真注意不到。搞明白这桩事之前,房山图就已经喝下过一回,一时间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界限,那么多有的没的场景奔来眼底,滋味真是难以言述……
把这事说出来,原来不光是他,另外几个人也有喝过有鱼的海葡萄的。每个人喝过以后的感觉不同,却没有人肯说得分明。总之喝这有鱼的海葡萄肯定不会就死,但那感受真是奇特,让人又心悸又渴望。试得两次,房山图就知道其中利害,那有鱼的海葡萄吃下去,真是让人心动荡。回想桑渭东死得离奇,原本是身手最好的一个,却悄悄跃入水中淹死,他觉得这多少也跟有鱼的海葡萄有些联系。
甲板上最亮的海葡萄没有人丢回海里,虽然每夜都要采集更多的海葡萄,那些有鱼的海葡萄数目也并不变多。看来试过了有鱼海葡萄的人都难放得下去,既然不会就死,也就无所谓心烦意乱的时候拿它消遣。只有辰砚州,虽然不知道到底危害如何,总还深记祖训,从来都不碰这个东西,起初还试图说服大家回避这些有鱼的海葡萄。只是头几天众人的希望还高,凑在一起总是讨论逃出洛斯乌瓦海的办法。可到了后来,谁不知道根本没有说生路,只是苟活长短而已,辰砚州纵然还有多少坚持,却也知道自己言语无力。
辰砚州再怎么叹气,房山图也不管他,端着海葡萄冲着阳光一照,葡萄球中的水色里隐隐约约果然有一道黑影游动。
B
房山图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幅画。画的颜色是灰暗的,又不至于剥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似的陈旧。但这陈旧里有生动,一直望进去的话,就会看见那些灰暗的颜色都活转过来。
画里面是一面湖水。
湖很大,飘飘渺渺的看不见边际,在湖中间的是一道长堤,毛茸茸地长满了青草,只是中间有一块一块的石头铺成路面。石头往往不平整,于是就有一小畦一小畦的积水,微微泛着光亮,倒好像是个晴朗的日子一般,但天空明明又是灰暗的。堤的两边种着参差的垂柳,有些已经是多少年的古树,有些却不过是碗口粗细,但一概都把长发一般的柳丝轻轻地飘在水面上。 [remark=263]
[/remark]像是雾气在水面浮动,又象有些微风把那些雾气吹开,仅仅是看着这画面,房山图就觉得紧绷的精神爽利了许多。
他的视线忽远忽近,明明是在湖这边的山头上观看,依稀看见极小的两个人在长堤上慢慢行走。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那两个人才是画面里最重要的。念头一转,登时连长堤草叶上的水珠都看得分明,杨柳拂面,恍然自己就是那两个人中的。
房山图的脑袋好像被极大的铁锤击打了一下,一时间满是清晰的震撼,但若仔细搜寻,又不知道是什么清晰,震撼从哪里来。他觉得这画面是如此熟悉,就好象是经历了许多次,以至于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了。但当他试图回想,却又茫茫然不知究竟,既不知道这长堤是从哪里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要走到哪里去。
是两个人!房山图忽然醒悟,他能感觉到心中的不安,却也能感到那不安掩盖下的巨大的惊喜。他试图去看,这次就看不分明了。但他知道,那个青色短衫的男子便是自己,而身旁那杏黄裙子的女子,便是雨辰么?还没等看得清楚,他又从男子身上脱出,正像一个遥远而巨大的灵,在天空中俯视这两个人。两个人在长堤上沉默地走着。有时候他们停一下,似乎是自己说了什么,女子的肩头轻微一耸,他几乎能看见她翘起的唇角。这个时候先前的不安又泛起来了,他听见湖的那一边有巨大的声音传来,好像是雷,却又看不见电闪,然而天空中毕竟有雨珠坠落,起先是一滴两滴,泛着七彩的光,他看见长堤上的两个人开始奔跑,男子勉力用衣袖遮住女子,奔跑在雨丝的中间。随后就越来越密集,像帘子一样遮蔽了他的视线。当他想沉到更低更近去看,却感觉雨丝强劲有如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那冰凉的疼痛感是如此真实,让他终于明白,空中的那个灵又转入这奔跑的身体里了。
前面后面都是雨,跑也跑不出去。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回头笑道:“这是你的关系!”
女子微微一愣,嗔道:“你说什么呀?”
房山图终于能看见她的面容,一点一点从雾气里展现出来,眉头轻轻皱着,小巧的鼻尖挂着雨珠。这是张熟悉的美丽的容颜,果然是雨辰!房山图听见自己的心裂开的声音,细碎的咔咔声,那是被喜悦撑满而爆裂的,大到不真实的喜悦。他牵住了雨辰的手,轻声说:“因为你是雨辰呀!”
雨水下得紧,尽管这是雨辰的关系,也还是把两个人都打得透湿。他握着雨辰冰凉的指尖,扭头看着薄薄的衫子下面细细的削肩和苍白的微笑,心中安定,脚步也从容。
长堤上出现了一座桥。他把雨辰带到桥下,像是因为寒冷,他能感到雨辰的身子在微微战抖。几乎想也没想,他就拥住了雨辰,感受着胸前冰冷的身体渐渐稳定下来,并开始散发热力。
房山图的手掌盖在雨辰薄薄的肩胛骨上,他很想享受这种相拥的滋味,却意外地开始走神了。雨继续下,湖面上满是雨丝砸开的一丝一丝的圆圈,只有石拱桥下的水面是平静的。桥身上苍翠的爬山虎坠下来,帘子一样把那个下着雨的世界封在了外面,这桥拱下短小的一块堤面温暖而干燥。
“这里应该有老鳖。”房山图看着桥拱下光滑的图面,忽然想到一锅热气腾腾的炖鳖。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臊,明明是拥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这么不相干的东西?“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咒骂自己。
“你说什么?”怀中的雨辰动了一样,抬起脸来看他,眼波有如湖水一般问头。
房山图楞了一下,说出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回答:“我知道这座桥的名字。”
“是什么?”雨辰崇拜地望着他。
“锦带,”房山图不太确定地说,“这是锦带桥。”
“锦带桥?”雨辰有些茫然,“有什么故事吗?”
房山图的心思开始飞转,仓促搜刮着空空如也的记忆。“有的,”他清了一下嗓子。
“不对!不对!”他忽然又成为飞到半空中的灵,注视着桥下的两个人。石桥一侧,爬山虎中漏出一块洁白的玉石,黑色的篆字果然是“锦带”二字。但这是不对的!桥下的那个房山图心猿意马,完全无视这样珍贵的时刻,不但把他踢到了空中,而且根本就松开了雨辰,有板有眼地开始讲锦带桥的故事了。
“不是这样的!”房山图的灵在空中愤懑地喊,他要修正这一切。于是他重新回到了湖那边的山头,看见那条没有尽头的长堤,长堤上柔软的柳丝,长堤上并肩行走的两个人。雨辰穿着杏黄的衫子,她的笑容明媚,击败阳光!
他渐渐想了起来,这个画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自那长堤开始,那些柳丝,地上的白花,杏黄的衫子都是一点一点看得清楚。每次这画面都从模糊开始,变得清楚一些,却从来不能进行到终点。他的努力和惊喜都来自一点一丝的新发现,但发现以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需要回到前面那个点,再次修复。
所以,房山图安心地想,我终于会在桥下把雨辰拥入怀中。也许还可以亲吻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嘀咕。房山图想了想,否决了这个声音,这个时刻相拥是最完美的,连话语都不需要。他对自己很满意,因为故事这次的发展会更符合他的愿望。
是愿望吗?他的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妥,画面是如此熟悉,并不像是可以预先安排的,倒更像曾经发生过。这样想的时候,房山图能感觉到那相拥时候的柔软,雨辰脖颈里透上来的温暖的体香,都是扎扎实实的记忆,而不是安排。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是那个心猿意马的房山图吗?他又有些迷惘。
这一切很象是一个梦,但他从不知道梦可以这样一再由人修改。
C
房山图醒过来的已经月上中天。
如果仔细回想,长堤上的漫步无非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竟然从午后一直走到了半夜。直到最后,他也不过把注意力锁在进入桥洞之前那一刻的喜悦,不能继续。这情形已经不陌生了,越到后来,梦境的修改就越缓慢。
其实“梦境”或者“醒过来”之类的说法并不合适,因为他并不曾陷入昏睡的状态。
此时,房山图满头大汗,手里正掂着那把最大的剔骨刀,他方才削断了一条粗壮的海藻,一枚亮晶晶的海葡萄就弹跳着滚落脚边。甲板上散落着更多新鲜的海葡萄,月光下闪动着迷人的光泽。他的身边是胖子谈彦博,呼哧呼哧喘得象一个风箱,另一侧的船舷,丘难奇和辰砚州也慢慢坐了下来,同样是大汗淋漓的样子。
毫无疑问,他和其余四个人一样,刚经历过半夜紧张却机械的搏斗,把爬上甲板的海藻清理干净。这些天,夜里上船的海藻似乎又多了些,即使五个人下手比最初要熟练得多,最后也总是能累出一身臭汗来。
问题是,对于刚才的搏斗他没有什么记忆,倒是拥住雨辰那一刻的温暖画面清晰可触。换句话说,整整半天里,他砍了海葡萄,在甲板上奔跑,也许还吃了东西钓了鱼,但他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一直在那面湖水中的长堤上重复雨中的漫步。这让他很难在破晓号跟长堤之间划出一道界限来,因为这竟然是同时发生的,在两者之间跳来跳去的只是自己的思绪。他甚至不能确定,如果真有一个是梦境的话,到底是破晓号还是长堤才是梦境。尽管破晓号上发生的一切更符合逻辑,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长堤上的漫步更真实一些。也许,这仅仅是他的希冀吧!
“怎么样?”谈彦博暧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什么?!”房山图楞了一下。
“女人呗!”谈彦博压低了声音,笑得颇为淫荡。
想起午后胖子的愤怒,房山图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不过这是这个胖子的好处,不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顿饭以后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怎么知道是女人?”房山图有点好奇。除了辰砚州,大概船上剩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吃过了有鱼的海葡萄,也都知道吃过以后会陷入美妙的梦境。但不知道是因为辰砚州最初的警告,还是因为他人也和房山图一样难以切割梦境与现实,到这一刻为止,还没有人公开谈过他们在吃了有鱼的海葡萄以后到底看见了什么。
谈彦博撇了撇嘴,“不是女人还能是什么?在这鸟地方还有什么能让人高兴的事情!你真该看看你那副乐滋滋的样子!”
房山图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并没有摸到笑褶子。可他知道谈彦博说得是对的,如果没有海葡萄,破晓号上的气氛可能要火爆或者绝望得多。
从桑渭东坠海淹死开始,人们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奇怪。
起初他们只是以为桑渭东失踪了,他曾经守夜的地方没有留下一丝踪迹。坠海当然是最先想到的可能,但看看洛斯乌瓦海上无边无际的海藻,没有人会觉得这海水能够淹死人。粗壮的海藻和那么多的海葡萄漂浮在海面上,简直像是草原一般,即使意外失足,只要随手抓住海藻,也就不会沉下去。更何况整整两天,海面上也不曾出现浮尸。
发现桑渭东尸体的是谈彦博。
胖子容易出汗,两天以后他就觉得身上结了一层壳,大呼小叫地要到海里洗洗干净。海面上虽然都是海藻,好在没有波浪,被勾竿推开的海藻也就不会很快把水面重新填满。用勾竿清理出船舷一侧的水面以后,谈彦博像个大皮球一样跳入水中,他兴奋的大呼小叫让其余的人也都心痒难忍。但还没有等到第二个人下水,胖子的欢呼就变成了惨叫。
洛斯乌瓦海实在是很美的:碧绿的海藻透着勃勃生机,一枚枚海葡萄晶莹动人,而海藻下面的海水,大概是由于海藻的过滤,清澈到了极点,连海底的礁石白沙都能看得清楚。这是大海中央,水深足有百余寻,破晓号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曾见过这样清澈的海水。
谈彦博看见的不仅是海底的白沙,还有白沙上站立着的一个黑影。即使是那么深的海底,因为水极清澈,大致也能辨认出桑渭东的衣着形貌。桑渭东的尸体没有浮上海面的原因也昭然若揭
,因为他脚上显然拴着破晓号的副锚。
众人一言一语地核对过出事那天桑渭东的全部言行,这个人的来历作派依然不清,却没人觉得他有心求死。百寻之下,桑渭东的死状凄惨,双手高高举起,还抓着一截断掉的海藻,明显有过挣扎。
然而若不是他自己要寻死,在他脚上拴上铁锚而不被发现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桑渭东是他们几个人中武技最高明的一个,若有意外起码也该留下一点搏斗的痕迹。这样不声不响地坠入海底,让每个人都觉得脊梁骨发凉。
没人能想到还能有什么理由要谋害破晓号上残存的倒霉蛋,他们反正也逃不出生天。这反而让桑渭东的死显得越发离奇。
意外吃过有鱼的海葡萄之后,房山图想到,如果桑渭东也是吃了这东西,只怕有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也未必知道。有他这个想法的显然不止一个!众人很有默契地废除了守夜的规矩,除了大解小解,总是一起行动。即使真有人神游物外,也始终在他人的视线之中。之后便没人在提起桑渭东的死因,一种奇怪的生疏和戒备在越来越熟悉的五个人之间滋生壮大,这实在是很矛盾的。
船上的小冲突一再发生,那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幸存者么难以控制恐惧的表现。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这反而让恐惧显得越发有力强大。
而现在,海葡萄成了他们最好的逃避,这大概也是辰砚州不再重复他的警告的原因。
D
看着谈彦博胖脸上猥琐的笑容,房山图明白过来:“你梦见的也是女子?”
谈彦博理所当然地点头:“说起来有趣,我谈胖子也算阅人无数,东陆有名的妓院哪个我没去过?夏阳名花会,毕止十捌楼,泉明的什么什么夜宴,咱们淮安白水的就不用说了。偏偏这个小娘皮是多少年前我还是个小伙计的时候在霍北一间破败小客栈里上手的,若不是这一回吃这奇怪东西,我还真想不起来……”
百银记是东陆有名的首饰商,分号遍布十六国。谈彦博分管采买,在各地采购珠宝原料,出入各地青楼当真是得天独厚。他便如一只胖蝴蝶,整日里在各处花丛中飞来飞去,当真是好色之徒的楷模。
房山图听他这么说,心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开口再问:“那个霍北的女子可是最美的一个?” [remark=318]
[/remark]谈彦博摇头道:“我说有趣,是因为那小娘皮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年纪又小,身子都还没有长开,哪里担得上极美一说?”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收敛,声音也柔和了些,“但被你这么一问……我谈胖子那时候还不胖,说得上一表人才也未定,和那小姑娘走在一处,连酒馆的老板都说相称!”他的目光悠远,显然是沉浸在回忆中了。或者并非回忆,而是梦境?
“你梦见她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房山图不想就此切断话头,依稀之间,他觉得刚才闪过的这个念头极其重要,待要细细思量却发现没有抓住。
谈彦博正要展开遐思,生生被房山图拖了回来,不但没有不爽反而大笑:“房厨子啊房厨子,看你油光光一张大脸就知道也是我辈中人。所以说采花这件事,名头再大的红牌做完了也不过如此这般,有同道细品才有意思。”
宛州各地都有青楼娼馆,礼教之防本来就没有中州严密,何况走船行商的人大多是青壮男子,在海上路上漂泊大半年不着家,手里有钱的时候春风一度也是寻常。房山图在船上厮混这几年,也跟着水手们去过几次花街柳巷。可刚才还在梦境中怀恋雨辰,此时就被谈彦博引为知己,顿时一张大脸慢慢热了起来,说不出的羞愧。 [remark=322]
[/remark]谈彦博也没看见房山图的表情,自管自地接着说:“还真是没有做啥,顶多也就是上下其手。你说怎么这么奇怪,挺好的天气,挺安静的草甸子,挺软的妹子,我怎么就没做啥呢?不行,下回接着做梦,说什么也要把她给推倒了。”他想了想,改口道:“也不是把她怎么的,两厢情愿才是快活。”顿了一顿,又改口,“其实两厢情愿的话,不做什么都挺高兴。”话一出口,谈彦博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毛病这是,我怎么改性子了?”他怒视了房山图一眼,“都是你胡说八道引得我想歪了,这么好的妹子怎么能留着不动?下回做梦要努力!” [remark=1224]
[/remark]房山图张了张嘴,心想明明是你自己一个人说得有劲,又干我什么事了。
谈彦博跟房山图大放厥词的时候,另外三个人也围了过来。听到“做梦”两个字,大概就能知道谈彦博跟房山图在聊啥。虽然梦境美好,但若细细想来,不管是谈彦博还是房山图,都越想越蹊跷。丘难奇和满坤也不例外,就是辰砚州----难道他真没有吃有鱼的海葡萄?这份好奇心人皆有之。 [remark=1226]
[/remark]月光如洗,五个人围坐一圈,表情都有些凝重。明显人人都想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可是谈彦博收了口,一时没人继续。
房山图搓了搓自己油光光的大脸,咳了一声,说:“我做的梦跟谈老板的不一样,里面的那个女子原本是我在白水城里做工时认识的帐房闺女。”他眼中看见的尽是旁人脸上关切的神色。可他知道,这关切其实与他或者雨辰都没有关系,是对他们自身的关切。“那个女子……”他犹豫了一下,抓了抓头皮,接着说,“那个女子是我所心爱的,当真心爱。所以便如谈老板所说,在梦里面,即使啥也不做,也是说不出的快活。”
“那你们做了啥?”谈彦博对于自己这句话被引用显然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也没做啥……”房山图灰心地说,“就是在一条长堤上走啊走。”“走啊走”的说法很稚气,跟房山图这张油光光的大脸配起来显得可笑,但是没有人笑。
“我也是在长堤上走。”丘难奇冲着房山图说,“也有一个女子和我在一起,只是……”他露出迷惑的神色,“我觉得那个女子似乎是相熟的,却又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我只吃了一回那种海葡萄,以后若能想起来也不一定。”
“我是在条船上,那种西江上的扁舟,但是不认得是哪条河。”满坤也举了举手,“那个女子我是知道的,也是……也是……我所倾慕的。”他小心地选择了“倾慕”这个词,不自觉地惨然一笑,“不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女子应该膝下儿女成群了吧?”
辰砚州看见众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颇觉狼狈,摊一摊手说:“看我做什么,我又没吃那种海葡萄。再说了……我也不曾有过喜欢的女子。”
房山图打了喷嚏,喃喃道:“倒是冤枉桑渭东了,原来辰老板才是死兔子!” [remark=1234]
[/remark]把各人的梦境情形详细说说,细节不太对得上。
梦境所处的环境是不同的。即便是丘难奇的长堤也与房山图的不同,丘难奇梦里的长堤间桃间柳鲜花盛开,更重要是丘难奇真的去过那条长堤,那是淮安城外沿着西江而筑的十里长堤,要比房山图梦中那条不知名的野堤风流许多。除此以外,谈彦博与霍北女子是在林中一块草甸子上的桦木亭子里相会,而满坤的小船则是在水流平缓细雨绵绵的的江面上锚泊。 [remark=335]
[/remark]至于女子,显然都是各人心目中颇有份量,或是曾经有过份量的人。但若细细算来,即使对最年轻的房山图来说,也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处场景,”辰砚州总结说,“一个心爱的女子,一个可以重复并且修正的梦境。”
房山图忍不住想象辰砚州的梦境会是怎么样的,难道是一个心爱的男子?看着辰砚州的样貌,他还真是一下难以想出辰砚州喜欢怎么样的男子。
“所以看起来有鱼的海葡萄可以让人从记忆的深处挖出一截沉积的片段,并且在梦境里重复,”丘难奇接口,“如此而已,为什么丝易堂的前辈说不能吃呢?”
“这个……”辰砚州也很犹豫,“具体也不知道,只是老人曾说会有坏的事情发生。”
“坏的事情?”谈彦博摇头苦笑,“还有什么事情比困死在洛斯乌瓦海更坏一些?”
辰砚州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的确应该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了。
房山图左手拿起一粒亮晶晶的海葡萄,在手上抛了一下,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接着右手拔出剔骨刀,飞快地一切,海葡萄的顶盖被削了下来。
月光下的海葡萄微微散发着粉色的光芒,粉色清澈的葡萄汁里有一尾明亮可爱的杏黄色小鱼,缓缓扭动的身姿说不出的妩媚。
房山图把海葡萄往辰砚州那里一推:“辰老板,要不要也尝一下?”
D
一条困死在洛斯乌瓦海上的快船,五个断了生路的男人,听起来是一件不能再糟糕的事情。
可有时候,房山图觉得困在破晓号上也不一定就那么糟糕。有时候的意思就是有海葡萄吃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吃有鱼的海葡萄的时候。
房山图十五岁离开家乡到白水安家船行做小工,当时他目不识丁,世界对他而言只是拥挤的库房和同样拥挤的建水码头。一年以后,他见到了雨辰,第一次牵了一个女孩子的手。
他喜欢雨辰,他知道雨辰也喜欢他。短短的午休时分,他偷偷摸摸带着雨辰到白水街上闲逛,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雨辰换成糖球,肉饼和风筝---他的那点工钱也只够如此挥霍。多少年以后,房山图一直坚信那是最值得的挥霍,因为此后哪怕花出去再多的钱,也从没有买回过三分可以比拟当年的快乐。
因为雨辰,他每天收工以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去学识字和算法,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跟雨辰被许给的炭行老板的儿子一样富足,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赋予雨辰同样安逸的生活---直到他和雨辰的小秘密不再是秘密。
帐房先生其实是个好人,给了他两个月的工钱让他离开白水,他没有依从。炭行老板的儿子就没有这么好了,把他赶出白水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只有一条断腿和一句恳切的劝告:“富贵有命!人要有自知之明!”
从通平,柳南,绥中,一路到和镇,房山图在一次一次的失败里渐渐接受了那句劝告。富贵也许真的有命,如果仅靠勤奋就可以致富的话,富贵也就不值钱。
然而富贵之外也可以有别样的出路,对于海上的生涯,他就很满意。每次远航都充满刺激,刺激对所有船上的人都一样。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太想起雨辰了,只是在清晨将醒未醒之际,偶然还会梦见雨辰脸颊上深深的酒窝。可惜的是,一旦航路确定成型,刺激也就渐渐失去,所以他一直在和镇各大船行之间跳来跳去,寻找最生僻的航线,这样的生活是充满热情的,因而是圆满的。
但内心深处,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直远远逃到和镇,他却还是转回了船行,是在希冀或者怀念一点什么吗?做梦总是好的,但当他从梦中醒来,就只剩下说不出的沮丧。
新的航线是他到达洛斯乌瓦海之前的海葡萄,但总有尽时。现在困在破晓号上,他有了源源不断的海葡萄,梦境与现实的疆界也正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不满足的理由。
锦带桥下。
湖面上细雨蒙蒙,爬山虎的枝叶把雨丝都锁载桥洞之外。
房山图把雨辰揽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薄薄的肩胛骨,心下一片宁静。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而且是一个他可以缓慢主宰的梦境,这简直比现实好得太多!
接下来,我要轻轻地轻吻雨辰,他想。在桥洞下等到雨停,带着雨辰越过锦带桥,继续走下去。在长堤的那一头,会有树林,草甸,亭子和桌椅。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但好在梦境是可以不断重复的,每次只要进展一点点,他就终于可以和雨辰一起抵达充满阳光和鲜花的彼岸。他把这美好的一切描述给雨辰听。
“然后呢?”雨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问,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温柔朦胧,忽然间显得又深又远。
“然后?”房山图有点措手不及,他还只想到那么多而已。反正在梦境中既不会饿也没有人来收房租,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只要把雨辰带到最美丽的草地上,尽力享受温柔就好。
“你不是说每次这个梦境都会进展一点点吗?”雨辰把头重新伏在他胸前,抛出来的这个问题却是爪牙锋利。
“如果每次都重新进入的话,的确是……”房山图喃喃地说。可要是从此就停在这梦境中不动,也就不再需要回到破晓号上去吃下一枚海葡萄了吧?那个破晓号上的房山图就由他去吧!
“你在想什么?”雨辰的手指在他的胸口轻轻划着,像是在写什么字。
“我在想……”房山图很懊恼,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走神了。雨辰身上这件杏黄的衫子他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可是真好看,嫩生生的充满青春的气息。
“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吗?”房山图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还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就像他很少想到“青春”这个字眼。
“不如就停留在这里?”一个很有蛊惑力的声音对他说,不是雨辰的声音,但是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很耳熟。
“不行吧?”房山图有些挣扎,“等到雨停了……”
“你真能等那么久?”那声音中含有讥笑的意味。
“……”房山图有些心虚,破晓号能坚持多久,走到桥对面的长堤尽头又要多久呢?
“要不要帮你?”那声音问,但是没有等待回答。
尖锐而冰冷的感觉突现在房山图胸膛中的时候,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上当了!”
巨大的痛楚把他骤然从梦境中抓回破晓号上来,闭上眼之前,他看见的是破败的帆蓬,而不是雨辰杏黄色的袅娜身段。
E
黎明时分。
无边无际的洛斯乌瓦海就像北陆的草原,苍翠逼人,充满生机。
唯一不同的是草原上并没有骏马飞奔,只有一条黑色的帆船泊在当中。粉色的霞光里,那帆船上似乎微微有些震动,随即又归于平静。
只是海藻丛中晶莹的海葡萄们似乎是欢快地跳动了一下,明明灭灭地闪出一线光辉。围在帆船周边的海藻抽动着,直到几枚新的海葡萄从水面上探出头来,新鲜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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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鳗
A
正午时分的洛斯乌瓦海像是一个被封冻了的水晶盒子,连海藻都停止了肉眼可见的生长。阳光下是一大块一大块凝固的色斑,除了视线和阴影,再没有什么东西还在移动。哦对了,还有时间。
想到时间,丘难奇的视线转到了主桅上,半人高的位置上用小刀刻出来的一堆深浅不一的刀痕亲热地挤在一块,看也看不清楚。从陷落在洛斯乌瓦海的那一天起,船上的人就开始在主桅上刻痕记日,记着记着就混乱了,尤其是大家开始吃那种有鱼的海葡萄以后。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过了一天。
困在洛斯乌瓦海上,时间有如一个装饰性的沙漏,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就像那些记混了的刀痕,只是让顶着那面软塌塌的青帆的主桅显得越发可怜可笑而已,但总还是有人在太阳跃出海面的那一刻去划上一刀。其实记日这个动作的下面埋藏的无非是不愿意面对困死洛斯乌瓦海的意念,似乎在破晓号上的每一日都与宛州那些生气勃勃的城市中忙碌的一日是平等的,是相同的,是他们和身后那个世界所剩下的唯一纽带。即使这念头越来越稀薄,以至于没有人愿意提起,却也还是有人去划上一刀---这人一定不是他。
在旁人眼中,大概丘难奇想活着回到东陆的心思要比别人更加热切一些。以地位而言,丘难奇算是破晓号上诸人中最高的一个。荆东堂在宛州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但好歹也是传承八代的基业,若是回到东陆宛州,丘难奇必是锦衣玉食的后半辈子,哪里还需要来海上打拼。不过有这样想法的人没有想到过,如果丘难奇不来和镇,不上破晓号,安生待在白水城也就一样是锦衣玉食的后半辈子,又何苦来走这一趟本身风险就不小的西陆呢?丘难奇又想到,船上诸人都有故事,别人固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这一趟西陆,他也并不知道别人到底是什么想法,挡在各人面前的不过是一块身份或者职司的牌子而已,可真要细究起来……
丘难奇觉得这这个想法似乎很有意思,但还没等他继续往下想,手中的细麻绳忽然跳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下一沉,飞速从手中滑了出去。麻绳滑得这样快,登时就把丘难奇手掌连皮带肉刮掉一层,然后他才感觉到手掌钻心的疼痛,不自觉地一松手,那麻绳“啪”地一声飞起,往海中一直沉去。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钓鱼。
洛斯乌瓦海中没有鱼,或者说,除去海葡萄中那种小鱼,海里起初是没有鱼的。正午时分,每次用勾竿拨开船身周围的海藻,总能看见百尺深处的沙底白得耀眼,点缀上一些青的蓝的礁石,清爽得简直像是谁家院子里的小水景----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鱼,一条都不曾看见过。
水里后来多了些东西:桑渭东坠海多少还是个谜团,房山图的尸身就是幸存者们推下水去的了。没有人能想通为什么房山图会在众人眼皮底下一跤摔倒在他自己的剔骨刀上,他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生命,脸上还残留着茫然夹着幸福的复杂表情。对于如何处理房山图的尸身,船上爆发了非常短暂的争议:谈彦博觉得就这样把房山图丢到海里去未免太过草率,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别的建议来。在洛斯乌瓦海的阳光下,不用两天房山图的尸体就会像海葡萄一样膨胀起来,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谈彦博不好意思说出口来,那天他在海里游泳看见桑渭东的尸体的时候,实在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作为一个老江湖,这简直是太没有面子了!所以他不但不再阻止众人把房山图推入海中的努力,还很有智慧地提醒大家在房山图身上绑上一块压舱石。于是破晓号下方的海底就有了两具尸体。
想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谈彦博一个人,丘难奇每次到船边的都会觉得头皮发麻。与其他人不同,他是这几年才开始行走商路的,没有去过多少蛮荒危险的地方,不曾见过太多死亡的痕迹。丘难奇觉得自己并不害怕死亡,但他肯定对死亡也不热衷,也就连带地对任何与死亡相关的符号都觉得不适。他只是觉得没有生趣而已,这是个悖论,因为只有活生生的人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洛斯乌瓦海地的尸体并不腐烂,阳光好的时候,总能看见海藻的间隙间那铺满白沙的海底站立着两团黑影。船上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情。日子已经够难熬了,大家每日只是机械地吃东西,喝水,砍海葡萄,做梦。没有人想把船下的那两句尸体也带入自己的梦境中,这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但这个念头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每次看见阳光下海面上零星的波光,丘难奇总要想起桑渭东和房山图脸上狰狞的面容---这其实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起码房山图死的时候表情并不狰狞。如果不会腐烂的话,丘难奇暗暗地想,起码也应该被鱼吃掉!这当然只是一个幻想,辰砚州那个疯了的长辈也曾经提起过洛斯乌瓦海中没有游鱼,这与他们看到的情形是相辅的。
但是就有那么一天,胖子谈彦博忍无可忍地再次跃入水中洗澡的时候,水底那两块熟悉的黑影不见了。连骨头或者衣物的残片都没有留下,只能依稀看见副锚和压舱石空荡荡地停在那里。谈彦博又大喊大叫了一番。当然,作为一个老江湖,他随后对自己的表现再次感到羞愧---这是在他们看见几道巨大的黑影在海底窜过之后。谈彦博承认,第一眼发现桑渭东和房山图的尸体消失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传说中西陆才有的尸变。那些巨大的黑影才让他放下心来,不管是什么吃掉了尸体,都比尸体自行爬回破晓号要强得多。
安全起见,剩下的几个人还是肩并肩地把整条破晓号都仔细搜了一遍。毫不意外地,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倒是沮丧地发现除了已经捉襟见肘的燃料,食物也不多了。按照当初的估计,破晓号上剩下的食物应该够七个人吃一两个月。数过主桅上那些并不靠谱的刀痕以后,他们才发现两个月已经在醉生梦死之间流逝而去了!虽然面对的是个死局,也并不意味着幸存者们要束手待毙。满坤首先想到的是吃海藻,在宛州海岸,颇有几种堪称美味的海藻。不过光吃那几个海葡萄就让人搞不清现实与梦境了,不知道吃海藻又会如何。谈彦博想到的就是水底下那些巨大的黑影的。如果是什么鱼的话,一条恐怕就够这几个人吃好几天的。 [remark=1294]
[/remark]B
“有鱼有鱼!” 在对面假寐的谈彦博像个皮球一样弹了起来,用难以想象的敏捷一脚踩住飞速向海中滑去的细麻绳。麻绳那一端的鱼比谈彦博更加坚决,猛地一扯,竟然连谈彦博这么大一个胖子也被拉翻在甲板上。
“有大鱼!”这一下辰砚州和满坤也扑过来了,两双手一起紧紧握住麻绳,接着又添上翻身爬起的谈彦博的一双手。麻绳的那一端还在剧烈挣扎,左冲右突,搏斗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它没劲了,”谈彦博两眼放光,“快把它拉上来!”三个人交替换手,一把一把往上拉那麻绳,沉甸甸的显然是个大家伙。丘难奇也顾不上包裹血淋淋的手掌,拿了勾竿就冲到船舷边上去拨海藻,若真是条大鱼,光凭那枚鱼钩未必能拉上船来。 [remark=613]
[/remark]清澈的海水时不时翻腾一下,这是已经脱力了的鱼在垂死挣扎。丘难奇的脖子伸的长长在那里张望,正奇怪看不见鱼,忽然一道黑影从船底窜出,果然是好大一条……丘难奇也说不上那是个什么,反正不像是寻常的海鱼。正犹豫间,鱼头已经出水,倒像个娃娃头,白森森一嘴的利齿,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看来之前挣扎太厉害,那枚鱼钩吃入口中极深。鱼头看起来吓人,丘难奇吓了一跳,勾竿也忘了挥动。
正犹豫间,身后的谈彦博抢上前来,夺过勾竿喊道:“赶紧扎住啊!”说着雪亮的勾竿已经扎入了鱼头里,标出一股鲜血来。话音未落,后面辰砚州和满坤一起发力,麻绳和勾竿同时拉起,那条鱼被生生拖到甲板上来了。
等鱼到了甲板上,几个人都有点发冷:那鱼怕不有两三人长,水桶般粗细的身子,黏糊糊的都是黏液没有鳞片,最奇怪是上半截依稀有人形模样,两枚鳍好像是双臂,鱼脸短肥,尽然像极了童子,只是嘴一张,每一枚牙齿都如常人手指一般粗细,看着也知道锐利无双。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丘难奇转向辰砚州,海上的事情大概也就是他知道的多点。
辰砚州皱着眉:“若是只看身子,像是地中三海独有的狼鳗,但狼鳗的头部像极了狼犬,不会是这个模样。”
听到辰砚州这么说,谈彦博眼睛登时一亮:“狼鳗可是好东西,当初在巫妖峒吃过一回,配上西江碧酿春,那味道可真是……”说着忍不住咂了咂嘴。
丘难奇摇头笑道:“谈君倒是个饕餮客人,狼鳗我也听说过,说是不祥之物,入药可以攻奇毒,拿来下酒却是荒唐了。”
谈彦博挥挥手:“丘老板你在白水呆得久了,规矩太多,好吃不好吃,过会儿便见分晓。”言下之意,马上就要把这条鱼啊杀来吃掉。
满坤插嘴说:“辰老板说这也不像是狼鳗啊?”
谈彦博道:“管他是不是狼鳗,总是鳗鱼就没有错了。”
正说着,那怪鱼像是听懂了似的,猛力一个弹跳,飞落在众人中间,张开大口就朝谈彦博的喉间咬去。谈彦博正在幻想鳗鱼美味,哪里料到有这一出,吓得人都傻了,也不知道躲避,千钧一发之间,还是满坤抓起甲板上半块帆面一扑,把那怪鱼严严实实裹在帆布里。怪鱼的牙齿极其厉害,只咬得两口,那么后的帆布就给它咬出好大一个口子来,好在几个人都已经缓过神来,用来对付海藻的棍棒刀斧统统朝怪鱼招呼过去,那怪鱼口中身上鲜血喷流,不多时就死得透了。
丘难奇喘息未定,想跟谈彦博开个玩笑,问他:“谈君,还吃不吃?”说话的时候气力不接,话音中没有多少戏虐,竟然都是惊惶的意思。
谈彦博鼓了鼓勇气,还想再做豪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话来。
C
花了这么多力气不说,破晓号上的食粮也快见底了。用谈彦博的说法:饿死不若被毒死,何况也就未必真被毒死呢?有毒的海鱼海蛇都听过,毒鳗还真不知道。说来说去,几个人也就都觉得这鱼可吃。
“只是要先砍了它的脑袋。”丘难奇指着鱼头说,这鱼头看着无论如何都让他恶心。
“好说!”谈彦博对刚才险些被怪鱼垂死咬到犹有积怨,拿起斧子就是一通乱砍。那鱼骨极其坚韧,谈彦博砍到血肉横飞竟然也不能把鱼头砍下来。他气哼哼地抹了一把脸,这一下血污满脸,说不出的恐怖。
辰砚州走上前来笑着说:“鳗骨可不是凭蛮力拆的。”说着拿着一柄小刀,沿着骨节缝隙轻轻切了几下,鱼头应手而落。骨节分离处毫光一闪。辰砚州吃了一惊,拿小刀再一拨,尽然是一粒拇指大的明珠。
谈彦博大奇,一脚将滚过来的鱼头踢飞到海里,走到辰砚州身边观看,喃喃道:“好明珠啊!”他们百银堂本来就是做珠宝首饰的,对于明珠当然不陌生。这粒珠子圆浑美好,兼之天然光辉温暖细腻,算得上珠中极品。谈彦博的眼神定在那珠子上,伸手翻那鳗鱼,满心希望还能找到。
辰砚州说:“这恐怕是古书上说的鲛鳗了。鲛鳗三珠,尾椎那里恐怕还有一粒,只是最大的一粒,却在鱼头里面……”
满坤和谈彦博一起“啊”了一声,冲到船舷边去,哪里还看得到刚才那个鱼头。望了一会儿,满坤拍了拍谈彦博的肩膀说:“什么时候了,你我还盯着一个珠子!”
谈彦博如梦方醒,大声说:“也是,糊涂了!这时候再好的珠子也顶不上一块鳗肉啊!”
丘难奇在辰砚州严重看到一丝忧色,凑过去低声问:“什么不对?”
辰砚州忙摆手说:“也没有什么,鲛鳗这个东西极其稀有,不想竟然被我们在这里碰到了。”
丘难奇路走得不多,见得人却不少,虽然辰砚州脸上的阴霾只是一闪而过,他也知道辰砚州没有全说实话。不说也就不说吧,这个时候,丘难奇也没有心思听更多的坏消息。
怪鱼差不多有十六七尺长,圆滚滚的身子满是肌肉,粗略估算一下也有七八十斤好肉。这么大的一条鱼,能用细麻绳和勾竿拉上来还真是运气。
鲛鳗毕竟也是鳗,剖洗鳗鱼比其他海鱼还要容易些,自鱼肛至喉一刀切开,把整坨内脏统统丢弃就好。鳗鱼皮黏糊糊的腥味甚大,但一剥去皮下面就是雪白的好鳗肉。
不到黄昏时分,这条鲛鳗就被一块一块切了出来,在火上烘烤。鳗肉油脂丰厚,烤起来脂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谈彦博最心急,还没等烤好就抢了一块来说,被烫得吱吱乱叫,还要时不时伸出大拇指来。
好容易一块鳗肉落肚,谈彦博感叹道:“当年在巫妖峒吃的是狼鳗干,虽然也是很鲜美的,又怎么能跟这新鲜鲛鳗相比?”
丘难奇看见辰砚州取了鳗肉去,几次张嘴却都没有咬下去,最后终于咬得一口,却是紧紧闭着双眼,倒好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一口之后,辰砚州的脸色倒是轻松了些,一口接一口把那块鳗肉吃完了。丘难奇的心下沉甸甸的,有个念头在不断盘旋,他却不愿意捕捉,甚至根本不愿意面对。
只有谈彦博一个人又吃又笑,说得兴致勃勃。有谈彦博在也是好事,听他唠唠叨叨,起码不用想到更深的地方。
这天晚上,爬上甲板来的海藻要比平时少得多。
D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辰砚州也开始喝有小鱼的海葡萄了。也许这么说不准确,辰砚州实际上是不再检视海葡萄中有无小鱼,只是随手拿一个切开就喝。喝完以后,有时候他就睡去,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梦见啥。
丘难奇特地挑了一个碧绿的海葡萄,葡萄的颜色那么明亮媚人,里面一定是有那种妩媚如眉的小黄鱼的。甲板上烤鳗的浓香还没有散去,混杂着海葡萄的清冽香气,说不出的诱惑。丘难奇仰头喝了一口。他曾经抗拒,这时候却想尽快沉浸到梦境中去。
“丘老板。”谈彦博托着一枚海葡萄走到他身边坐下,冲他笨拙地使了一个眼色,“今天要去约会哪位啊?”
丘难奇微微一笑:“能有第二位么?”
这些日子里,船上的幸存者之间说不上交心交肺,总算也有同生共死的觉悟。长日漫漫,总是要说点话来打发时间,每个人都交待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然,交流最多的就是梦境了。这么多天下来,每个人的的梦都有发展。梦境的进展比现实慢得多,这似乎也是一桩好处。比如谈彦博和那个霍北的小姑娘在桦树林子间的草甸子上就已经看过了花,看过了云,讲了许许多多童年的趣事,他们甚至探索了那草甸子的边缘,打算穿越那片桦树林子。
“林子那边是条河。”谈彦博说过。
“为啥你知道是条河?”满坤很迷惑。
谈彦博抓了抓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林子那边是条河,河边有一条小船,西江上的那种扁舟。我还没去过,但我觉得就是那样。”
满坤也抓了抓并没有头发的头。他觉得迷惑是因为谈彦博描绘的这条河跟他的梦境很像,而他正考虑什么时候弃舟登岸,到岸上青葱的树林子里去。
梦境得不断有变化,否则万一到达了终点,破晓号上的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终点是什么?”谈彦博问满坤,“你是不是得手了?”
满坤满脸窘迫。
“你这秃子猴急!”谈彦博拍了一下他的光脑袋,满脸兴奋,“那之后呢?”没等满坤回答,他就絮絮叨叨地说,“我就是牵牵手啊,抱一下啊,连香都没有香一个。我怕什么?就是怕到了以后就没后续了呀!”从满坤的说法来看,还是有后续的。
丘难奇可以理解谈彦博的想法,但他觉得这是不正确的,如果终点达到了,那真的不应该有后续。满坤还有后续只是说明他并没有到达终点,但是终点只有一个。
“你说话真绕。”谈彦博对丘难奇不太满意,他喝了一大口海葡萄,“其实丘老板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无非就是……”他的眼珠转了转,没有能总结出来。“其实这么说吧,丘老板你的心思太高。比如今天吃鲛鳗这个事情,你们以为就是我脑子少根筋?这鲛鳗在咱们船底下乱窜,吃的是什么?鲛鳗本身又是个什么来历?”
丘难奇脸色一变,今晚他最不愿意想到的事情还是被谈彦博提及了。
“你和辰老板都是世家,不管大小,都是高来高去的。真要像我们这样从尘泥开始做,嘿嘿……别说是鲛鳗而已,当年百银堂开辟瀚州商路,被大雪困在半道上,那是凭抓阄的。统共十四五个人去,回来只剩五个,这些事情要不是陷在洛斯乌瓦海,就只能烂在我们肚子里。可是做过了也就做过了。今天做过了,明天我就不记得。明天我若还记得,就是连今天都没过去。”谈彦博说得一脸恳切,“破晓号在这里是完蛋了,我们说是都说不指望活着出去,可只要还没死,谁肯完全放弃呢?”
丘难奇心下有些感动,他知道谈彦博这是开解的意思,但是……“谈君你说得倒是没错,可要是放下一拨是一拨,你怎么总还梦见那个霍北的姑娘?”
谈彦博像是被打到了七寸的蛇,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冲丘难奇一伸大拇指;“ 丘老板你狠!”说着抱着海葡萄走开了。
丘难奇望着他胖大的身影,忽然浮起一个极邪恶的念头:若是在破晓号上也要到了抓阄的时刻,他要如何自处? [remark=1351]
[/remark]E
西江风景锦带桥,间株杨柳间株桃。
这是早春时分,江风间依稀还带着些雨丝。锦带堤上的桃花才爆出花蕾,红红白白的看起来热闹,凑到近处去却还没有丰满的花瓣。柳絮倒是已经飞散得差不多了,枝头上一丛一丛都是极新鲜的绿色。
丘难奇记得这个日子。他记得的不是在梦中不断重复的这一天,而是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天。这曾经是被岁月的尘埃淡薄了颜色的日子,深深锁在他的记忆深处,但在破晓号上这几十天重复的打扫终于让这日子色泽鲜艳地回到他的眼前来―――也许比真的那一日更加鲜艳。
乍暖还凉的时候,并不是春游的好天气,即使淮安是宛州第一大城,锦带堤上倒也还没有到游人如织的地步。丘难奇在堤上缓缓而行,是的,他还是能体会到那种喜悦从心间慢慢泛上来的滋味,却不像头两次那样如遭锤击,又痛楚又快活。他望了眼缓缓流过的西江水,澄碧的水色有如他的心境。
转过了那株歪脖老柳树,他果然又看见了:稀落的游人中间,杏黄衫子的少女蹲在路边正轻轻用指尖逗弄着一朵迎春。
锦带堤上向来出名的是柳色桃花,没有人会关注满地的迎春,也许是因为这野花实在太过寻常了。
走到少女面前,丘难奇再次立定,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蹲下身去问候。少女感觉到了身边的阴影,侧过脸来,她微微扬起的眉毛说明了她的惊异。
丘难奇很想说点什么不一样的,说出来的却依然是:“在下白水丘难奇,冒昧敢问小姐芳名?”
少女对这幅白痴模样并不陌生,她用手掩住唇边的笑意,缓缓站起来头说:“丘公子当真是冒昧了,哪有这样问人姓名的?” [remark=1020]
[/remark]丘难奇不由一愣,这一次从一开始就修改梦境,下面的台词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略一沉吟,深施一礼道:“丘某的性子虽然莽撞,这般冒昧的事情还是第一遭做。小姐体谅则个。”
少女又忍不住笑,右颊上的酒窝深深:“为啥我要体谅你呢?”
仍然是不按脚本的台词!丘难奇嗫嚅道:“只因……只因在人群之中,多……多看了小姐一眼。” [remark=679]
[/remark]他这话说得很没信心,越说声音越小,少女却是听见了,收敛了笑容,庄重地还了一礼:“淮安赵氏,贱名不足挂齿。公子不像是个轻薄的人,萍水相逢,原是不该这样打听人家姓名的。”说完转身走了。
这下丘难奇真的呆住了。十年前的淮安锦带堤上,他正是这样巧遇正妻佳莹,前些天的梦境也是这样重演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全盘变掉,佳莹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给他留下,不知道下面的故事又将如何继续?
丘难奇一边茫然,一边却又感到兴奋:跟佳莹的故事没有这么走下去,是不是意味着什么其他的可能?。
丘难奇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守了一辈子规矩,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不过就是在锦带堤上莽撞地去问佳莹的姓名,然后第二天就托了中人前去提亲。
赵佳莹是淮安城中一个破落郎中家的次女,姿容虽然出众,家道就没法跟白水丘家比。突然来了这么一桩婚事,再见到丘难奇态度温和谦恭有礼,赵家两老都是又惊又喜,当下就许了婚事。不想佳莹的性子却极为刚强,成亲那一天透过盖头对丘难奇说:“我嫁给你不是图你们丘家的钱势,是因为你在锦带堤上敢来问我名字。”丘难奇当时美人在侧,那理会得佳莹言下的意思,只是连声说好。
婚后的头几年是极其快活的,丘难奇带着佳莹游历宛州,看遍了山川美景,直到他们有了长子少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丘难奇发现佳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几番追问,佳莹才说:“丘难奇可以靠着家世娶妻生子游山玩水,我却不知道少飞有没有这个福气。”丘难奇起先还听不明白,直到佳莹把话挑白了:“我嫁的人是那个在锦带堤上不管不顾直接来问我名字的,我以为那个人有自己的雄心,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天下,却没想到过他不过是个因循守旧的纨绔子弟。一个男人,若是自己不去拼搏,再大的基业又能传承几代呢?老本再怎么吃也不过是个无用的人吧?”
这几句话把丘难奇砸得眼冒金星。家族的生意他虽也在学,却果然如佳莹所说,是没什么雄心壮志的。白水荆东堂在白水多少也有几分名声,这份家业若不糟蹋,吃用几代也是无虞。丘难奇自己是个性子散淡的人,只觉得妻贤子孝,家中用度不缺,安享快活就足够了,却不料佳莹有这许多的不满。
他问佳莹:“那要怎样拼搏呢?”
佳莹被他气乐了:“你偏安区区一个白水城,还以为自己就是鼎盛人家了吗?少飞以后想做白水城主,你可撑得起?少飞若是想进天启取仕,你能帮上什么忙?”一声雷打得丘难奇浑身焦臭,这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但仔细去想,佳莹说得都在理。丘难奇以为这佳莹原本家道中落,于此多有感触而已,便由佳莹替他做主家中事务。
佳莹的策划下,荆东堂五年内多开了八家分行,商路远通至北陆宁州,就连家中小妾也多了四房。白水荆东堂的名声蒸蒸日上那是没有错的,但丘难奇却觉得家越来越陌生。有时候一天忙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躺在园中的凉椅上他有时候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这院子也不是自己的家。有时候他又会想,似乎生命的尽头已经在望,再也没有什么曲折变化了。他试图跟佳莹去说,但佳莹对他却只有更多的鞭策。他多么怀念那个跟他一起在梦沼垂钓通平放舟的佳莹!但那个逗弄迎春花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见了,又或者,原来就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佳莹,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不知不觉中,丘难奇还在跟着佳莹的步子前行。佳莹显然是看见他跟随,也不着恼,只是手掩唇边又是微笑。
丘难奇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是年轻的还是中年的,只是看见佳莹唇边深窝的那刹那,他觉得心旌动荡热血沸腾,即便以后是多少没有尽头的交锋!他吸足一口气,就要大步追上去,却看见佳莹的袖中落出一方帕子来。他弯腰拾起帕子,不由一乐:原来曲折是在这里,不当面告知名字了,就落下帕子来,也是有趣!
帕子是质地上好的南丝做的,剪裁收边都很精致,帕子一角绣了只金色的燕子,还有挺娟秀的两个小字。丘难奇把帕子一转,对着那两个小字就要念“佳莹”,却愕然看见绣得明明是“闪闪”两个字。 [remark=1377]
[/remark]梦境中尽管思维混乱,他也清楚地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佳莹应该从来不曾用过闪闪这个小名。他抬起头来,杏黄衫子的少女顺着江堤朝西江边走去,那里泊着一只覆蓬的扁舟,少女轻盈地跳上扁舟,回头嫣然一笑。扁舟震动之间,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鸟从舟中飞了起来。
那是个极美的少女,面容也非常熟悉,但丘难奇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佳莹。
F
这个清晨,死去的是满坤,一根没有丢进海中的鲛鳗肋骨插在他的脖颈间。
辰砚州最先发现异状,他疯狂地喊醒丘难奇和谈彦博。那个时候,满坤还有口气,他剧烈地咳嗽着,从嘴里吐出粉红色带着泡沫的鲜血,但他的表情并不痛苦。辰砚州抱着满坤,看他的手在空中虚画。
“上岸……岸了,咳咳”满坤一边说一边画,“好美……好美……树林……好美……”这是人们能听懂的句子。
最后的几个字他们没有听清,似乎是“蝶衣君”?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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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A
有些事情,一旦点破也就无所谓了。
按照谈彦博的说法,他是吃过人肉的。剩下辰砚州和丘难奇两个,起码也已经吃过了鲛鳗肉。他们还不至于天真到企盼之前钓上来的那条鲛鳗并不曾参与吞噬桑渭东和房山图的肢体。
满坤的尸体也是绑上压舱石沉到海里去的,过了两个晚上就只剩下压舱石还留在那里。可三个人还是在钓鱼,大家心知肚明,在这洛斯乌瓦海中大概也只有鲛鳗而已。
过了几天,辰砚州钓上来一条鲛鳗。洗剥的时候丘难奇非常小心不去触碰内脏,却还是把鲛鳗的肠子给拉断了。其实不能说是丘难奇拉断的,因为肠子里露出一截刀刃,本来就把肠子割断了一大半,扯出来一看正是桑渭东那柄“噬影”。
拉断的鲛鳗肠子非常臭,三个人都吐了,拿海水反复地洗甲板也不能洗去臭味,他们只好把还没处理完的鲛鳗整个扔到海里,然后切开海葡萄来冲洗甲板,总算是用海葡萄的香气勉强把臭味压住了。被开膛破肚的鲛鳗第二天早上就踪迹皆无,但掀开海藻来看的时候,船底晃过黑影的几率比以前还要大些。
唯一的好消息――如果这算是好消息的话——是,最近海葡萄结得很快,破晓号周围的海藻上顶出来越来越多的海葡萄,食水几乎不再成为问题。
船上的粮食正式见底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吃光,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情。
本来弄破鲛鳗的肠子以后,连谈彦博都没有兴趣再去钓这种食腐的大鱼,但看着空洞的粮食桶,他回到甲板上以后还是投下了钩子―――当天并没有收获,鲛鳗并不是这么好钓的。在丘难奇看来,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在粮食彻底吃完之前如此。
也许在他彻底饿瘪之后,鲛鳗吃人根本不会给他带来任何负担,但现在他起码还有些其他的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吃海葡萄,再比如闲聊。
“所以,”丘难奇总结说,“这个梦就彻底改变了!那个女子甚至都不是佳莹。”
梦的进展依旧很慢,丘难奇觉得在饿肚子之前他将无法走到那条扁舟上。但这个梦境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让他不能不把细节都拿出来分享。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对梦境的细节都是敝帚自珍的。
“你说你看到了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鸟?”谈彦博若有所思地问。
“大概……”丘难奇比划了一下,“伸开翅膀好像一口小锅那么大。真的是五颜六色的,从来都没有见过。”
“是不是头顶的冠子带长穗?”谈彦博追问。
“的确是,”丘难奇回想梦境,缓慢地点着头。每次刚醒来的时候会觉得梦境栩栩如生,几乎每个细节都触手可以,可一旦清醒了,那些细节就节节败退,难以看得清楚。
“越州的波河一带出产一种叫金刚的鸟,”谈彦博说,“羽毛非常艳丽,当地的河洛用它们的羽毛做装饰,但是并不豢养它们。”他停顿了一下,“河洛说那些金刚会说人语,惑乱人心,是恶魔派到人间的。但是咱们生意人不那么死心眼,所有还真有人捕了金刚贩卖到宛州中州当作家宠来卖的。” [remark=1403]
[/remark]丘难奇望了辰砚州一眼,后者也是缓缓摇头表示未曾听说过。荆东堂和丝易行都是不小的商家,越州的商路对他们并不陌生,但是两个人都不曾听说过这种鸟。
谈彦博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心思:“这个鸟还真跟河洛说的那样能惑乱人心,贩这个金刚的商队经常出事,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鸟进了中宛。一只宠鸟也不是青鸾,再贵能卖几个钱?后来也就不太有人贩这个了。”
丘难奇问:“那谈君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谈彦博的脸色略微有些尴尬:“说起来,这桩生意我们百银堂也是动过心思的,只是头支商队就出了事,后来也就没再贩过。”
“也就是说,”辰砚州插了进来,“丘难奇梦见的鸟是他不曾知道的。”
这句话说出口,三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所经历的是梦境,而在梦境中,他们所看见的听见的都是他们记忆深处曾经认知过的人和事物。有些东西也许印象已经淡薄了,但必然曾经存在过。出现金刚鸟这个事实极大地破坏了梦境的前提,因为不管是哪个人,都不应该梦见他完全没有认识的事物。
“你梦见过金刚吗?”辰砚州问谈彦博。
“没有。”谈彦博回答得很爽快,他犹豫了一下,改口说,“还没有……”他突然领会了辰砚州问话的用意,“你是说,我们的梦境有没有可能串在一起?”接着用力摇头,“肯定还没有梦见过金刚。这个鸟要是出现在我梦里,一早就跟你们说了。”
“你呢?”丘难奇直视辰砚州的眼睛。到了这时候,辰砚州也早吃过有鱼的海葡萄,但只有他还不曾跟诸人分享过他的梦境。辰砚州并非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闲聊中总能插入恰如其分的评论或者引申,他的经历丰厚,从不会让话题在他那里枯萎,但却不曾谈起过他的梦境。现在想来,这是他有意为之。 [remark=1413]
[/remark]辰砚州摇了摇头,“没有。”他叹了一口气,“起码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说我的梦境。”
“但你还是听了我们的,”谈彦博说,“如果存在梦境之间的影响,那你也已经受到影响了。”
“起码是单向的。”辰砚州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没有双向污染的梦境就非常重要。”
“辰君,”丘难奇皱了皱眉头,“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就是!“谈彦博大声附和。
辰砚州迟疑地点了下头:“就像金刚鸟这件事引发的联想一样,我还没有说有我的理由。”
谈彦博的眼珠子转了转,扭头对丘难奇说:“丘老板,我觉得辰老板这个狗屁理由还真是理由!”
丘难奇只有同意,如果辰砚州一开始就知道梦境有可能相互影响,那他做的单向封闭的确是有道理的。可是,金刚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辰砚州的目光落在谈彦博脸上:“仔细说说你的梦境吧!”
B
“一开始就是在白桦林中的一片草甸子上,你们也知道,梦里的天气说不出来,不明不晦。要说太阳吧,是不在天空里的,可是一片片草叶上树叶上停着的,还真就是阳光。
草甸子上起初是啥也没有,后来不知道为啥就出现了一套粗木的桌凳,很粗,但是很新鲜,都能闻到松脂的香味。然后兰花儿就忽然坐在桌子那边了。你们笑屁啊?什么佳莹什么雨辰,多好听是吧?我认识的兰花儿不过是窑子里的新丫头,当然没有你们那些名字雅致。虽然是窑子里面,兰花儿可是才去了没几天,纯得来……
我想叫兰花儿坐到我这边来,她羞答答地还就同意了。然后,不知道为啥就出现了一个亭子,也是新鲜搭的,桦木的。什么样子?辰老板你这一问还真是问着了。这亭子的样式好生怪异,细巧细巧的,压根儿就不像东陆的风格。霍北?霍北也没见过这样的亭子,你要说是青都的话……宁州我也没去过啊!行我明白了,这跟金刚鸟一样,又是一桩没来由进入梦境的。我跟兰花儿坐在亭子里,粘粘腻腻说了些啥就不跟你们说了,反正你们差不多也就是那个德行。总之,很多话,当年我也没说过,现在让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梦里头说得这叫自然!一点都不带害臊的。兰花儿也真是好姑娘啊,懂事,不多话,我说什么她就听着,笑着,我让她坐我身边就坐,牵手就牵。她的小手儿暖暖的,虽然是梦里,真跟牵到了一样。
你们笑屁啊?我也就是牵个手搭个腰,你们当我跟满坤那么下作!满兄弟你都去了……你了解我,我真不是有意咒你。梦里头我是真没想到那个,就跟兰花儿在一起,已经是说不出的温暖快活,就希望那时光就此凝固。我觉得做这个梦最好就是这点,每次都能进展一点点,可是每次的细节都不会跳过了,都是那么一点一点过去,从来不省略,所以每次开始做梦的时候我最开心!
反正时间过得非常慢,但总还在过,后来我们就不跟亭子里坐着,出来走,在草甸子上跑。那草甸子绿得真新鲜。再然后,我就想穿过那树林子去。为啥想去?其实一开始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树林子那头好像还有啥。对了,你这一问我想起来了,我是觉得树林子那边应该有条河,河边还应该有条小船。这个好像是我听满坤说了以后才有的,起先我就只是想穿过林子去,跟兰花儿一起。后来我就觉得能穿过林子,跟兰花儿一起坐那小船上,顺流而下,那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你说的对,要是我不听满坤先,可能我还觉得林子那头有个堤,我们跟堤上走去。辰老板你厉害啊!!果然这都是有关系的。
嗯,接着说,我们现在还没走出树林呢,应该是快了,我觉得。我就是跟兰花儿在林间的小道上走了,路边都是小野花,然后林子里的空气是清甜清甜的,那个味道我知道,是……碧桂的香气。碧桂膏在中州很俏,我们百银堂卖首饰的时候送那些夫人小姐们一个碧桂膏,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这么一说我也奇怪了,明明是白桦林子,为啥会有碧桂的香气呢?
还有啥?没了!就完了!不短了,我这是说得快,其实梦里头这情形整整半天呢。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的?风光旖旎!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我都知道,兰花儿也就是在梦里才那样。我没跟你说过我跟兰花儿到底怎么分的吧?我一个小伙计能有多少钱?还没等商队启程我的钱就花光了,兰花儿也就不见我了。我不怨她,其实这样最好。我对她的回忆,除了最后不见我那一节,都是最好最快活的。还给我留着一个想头:将来有了钱再找她去。其实我后来有钱了再去霍北也没找过她。做这一行的女子凋零得快,我不是不念旧,就是生怕见到一个憔悴不成人形的兰花儿。我能给她什么?顶多是几个钱而已?再给不了她快活。她能给我什么?什么都没有,还把记忆给毁了。别说是再去,就是当年有钱,趁着兰花儿还没接客直接把她给娶回来,恐怕之后日子也好不了。丘老板你说是不是,你们这种成了家还一天到晚在外头跑的人我见得多了。当年再怎么甜腻,家里头锅碗瓢盆撞上两三年也就都黄了。所以我一路走一路玩啊,每处的流水,我就取一瓢那是最好的。嗯,丘老板你说的对,是挺好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那一瓢当年在霍北城中早就喝掉了……
辰老板你又有啥新结论?场景串联?这个不靠谱,咱们现在就已经有长堤,林子和小船三处场景了,丘老板和我都串到小船上是因为跟满坤都交待了梦境。咱们总共才那么几个人……哦,我知道了,你也是这三处场景之一,那也不说明问题啊,你吃有鱼的海葡萄本来就比我们晚,那时候我们都说过一遍了。你串都不用串,直接进我们的梦境就行。
白桦林中的碧桂?羽人的亭子?金刚鸟?这还有点意思。不过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人,你看丘老板的老婆直接就给变走了,变成什么闪闪了。唉,现在跟你们越说越串,我下回做梦还能不能见到兰花儿都不知道。衰人~!就是说你们呢!困在这地方,要是连兰花儿都梦不到了,还活着做什么!”
C
谈彦博不像看上去那么粗疏,这是非常合理的。百银堂走南闯北的采买,那是见过风浪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心思手段。在他关于梦境的描述中,最重要的是一再强调了场景串联和外物进入的两个可能。
问题在于,这两个可能将是无法验证的。梦境本来就和每个人的记忆与想法相关,当这样的想法形成以后,即使真的出现了串联或者被记忆故意隐藏了的外物也无法说明这些梦境归属于一个共同的阴谋。现在知道最多的还是辰砚州,从这个角度说,他应该是受梦境的困扰最严重的,显然在听完谈彦博的所有细节以后,他没有能得出任何进一步的结论。
丘难奇现在最关心的并不是梦境本身的变化或者串联,他不知道走到小船上的那一刻他会看见什么。但当那女子从佳莹变成闪闪,这就不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了,因为这个梦境已经失去了从记忆中抽取美好来安抚他心灵的作用,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好奇。
真正让他不安乃至惶恐的是另外一个事实:辰砚州到目前为止的结论,或者说转述丝易堂长辈的结论都是正确的,除了一点―――洛斯乌瓦海中没有鱼。困在洛斯乌瓦海中的头些日子,海中的确没有鱼,这些巨大的鲛鳗是在桑渭东房山图的尸体在海底飘荡了数日以后才出现的。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曾经呼唤过来些鱼把尸体吃掉,不要再让他看见死去同伴的身影。撇开无关痛痒的金刚鸟或者桦木亭子,梦中的场景串联或者只是闲聊之后的结果,船底下逡巡的鲛鳗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而此刻,他手中的细麻绳的另一头还拴着一枚挂着饵料的鱼钩,试图再钓一条鲛鳗上来。丘难奇的手微微发抖,他已经预感到,这次钓上来的可能又是不一样的东西。
耳中忽然听到麻绳摩擦船舷发出的沉闷声响,原来是谈彦博大白天一边钓着鱼一边就睡着了,细麻绳也放在了甲板上。他睡得不沉,麻绳走了没几尺他就猛地跳了起来,胳膊一卷把麻绳紧紧绕住,双脚蹬死船舷,不让鱼继续拖走麻绳。
丘难奇和辰砚州都跑过来帮忙。辰砚州手里攥着锋利的勾竿,守在船舷边,丘难奇和谈彦博一起把麻绳一尺一尺往回扯。这次的鲛鳗挣扎得没有上次厉害,辰砚州大喊了一声:“出水了!”勾竿就砸了下去。可他没有接着用力往上收勾竿,而是转过头来看了丘难奇一眼,眼神中说不出的愤怒和恐惧。
没有勾竿的帮助,丘难奇和谈彦博也还是一起把这条鲛鳗拖了上来,鲛鳗摔上甲板那一瞬间,丘难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这条鲛鳗没有前两次的大,不过跟丘难奇差不多长。但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是条母鳗。与公鳗不同,母鳗的上半身几乎完全就是女子的模样,肌肤雪白,面容清晰可辨,比公鳗要秀美得多。这条母鳗并没有咬钩,只是不幸被鱼钩勾住了肩胛,若不是因为吃痛的缘故露出那口白森森粗壮的利齿,几乎有几分梦中女子的风采。
谈彦博一跤跌倒,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喃喃地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丘难奇一把抓住辰砚州问:“这鲛鳗到底是什么来历?”
辰砚州冷冷地说:“你怕是已经猜到了吧?”
丘难奇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我哪能想到……”
谈彦博看出分晓,骂了一声道:“去你奶奶的,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就瞒着我一个么?”
辰砚州把手中的勾竿一扔,抱着头坐了下来:“传说中七月月圆时候的鲛人性奇淫,连豢养的鱼兽都要下手,偶然就有成孕产子的,鲛鳗就是这么个东西。但是……”他几乎是大吼了起来“但是这只是传说,水手也是从鲛人那里听来的,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为什么我们会见到?!!”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丘难奇,“为什么?”
“什么意思?”谈彦博又糊涂了,“难道丘老板还能变出这东西来?”
“洛斯乌瓦海中是不应该有鱼的!!”辰砚州有些歇斯底里了,“为什么会出现鱼?还是这些鲛鳗??”
丘难奇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能呼唤来这些东西?”
像是有一道闪电掠过他混乱的脑海,丘难奇忽然抓住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能找来鲛鳗,是不是也能呼唤风暴?”
他猛地站起身,摊开双手,大声呼喊:“让暴风雨降临到我们头上吧!”
D
头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丘难奇用力睁开眼,却又被明亮的阳谷刺得深疼,只好再次闭上。反复了几次,他才能眯着眼睛查看究竟。
他伏在水中,目光所及只是长满了青壳的礁石,像是被海浪冲上这块礁盘的。丘难奇想撑起身体来看看四周,一用力才发现左臂钻心地疼痛,转眼望去,胳膊以奇怪的角度翻转,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想必是冲上礁盘的时候撞断了手。他咬着牙用勉强完好的右臂撑起身子,总算看清了环境。
这是个很小的岛,几乎全是礁石,只有他右侧百来步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沙滩。被海浪推上沙滩和礁盘的还有些破碎的木板和杂七杂八的货物,和几枚依旧晶莹剔透的海葡萄。看见海葡萄,丘难奇忽然感觉到喉间灼热疼痛,干渴得厉害。
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和那沙滩之间满是滑溜溜边缘锋利的礁石。看了看自己残废的左臂,丘难奇颓然坐下。这百来步的距离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征服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努力去响。
记忆都是破碎的,失色的画面,没有声音。
他看见自己在破晓号的甲板上呼喊,那条母鲛鳗在他的呼喊声中高高跃起,大张着锋利如刀的巨口,面目无比狰狞。
巨大的浪头,比破晓号的主桅还要高,从上方直压下来。无数的海葡萄在空中飞舞。
谈彦博抱着主桅疯狂地大笑,还不忘冲他竖起大拇指,完全不理会插在腹中的副桅。
还有辰砚州,辰砚州去哪里了?
丘难奇忽然紧张起来,在破晓号最后的时刻,他的记忆中没有辰砚州。
他把自己投射到倾覆的破晓号上方,仔细再看了一遍,的确没有辰砚州的踪迹。
好像是绷紧的一环突然断裂了,丘难奇只觉得满手握满记忆的珠串,却找不到把它们串起来的线索。他下意识地把记忆一页一页往前翻。
丘难奇和谈彦博,满坤在一起烤鲛鳗,没有辰砚州。
房山图在描述雨辰的样貌,满脸痴迷,听众中也没有辰砚州!
桑渭东满头是血地躺在舱板上,还是没有辰砚州!!
到底是发生什么了?丘难奇绝望地大喊:“啊啊啊!”
像是回应他的呼喊,礁盘下方骤然窜起十几人高的海浪,朝他狠狠砸了下来。
E
丘难奇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小小的沙滩上。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这沙滩看起来有些眼熟,洁白的沙砾上堆放着大块的木片,青色的碎布,装载货物的木箱或者木桶,还有一些亮晶晶的海葡萄。
看见海葡萄,丘难奇忽然感觉到喉间灼热疼痛,干渴得起来,他伸出左手抱过一枚海葡萄,右手却在腰间摸了一个空,原来是“噬影”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他往四周望了一圈,伸手捡起一片看来尖锐的木片,往海葡萄上插了下去。
海葡萄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应手而裂,反而把木片弹到了一边。
丘难奇的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他把海葡萄狠狠往地上一砸,抱住了头。
他是怎么来到这片沙滩上的,完全想不起来,他只是记得漆黑的天空和城墙一样的巨浪。和镇第一快船破晓号在浪头里像娇嫩的瓷器一样四分五裂。
“没有其他的幸存者吗?”丘难奇喃喃自语。
“有的。”有人回答他。
丘难奇转头去看,是辰砚州,他手里拿着一柄剔骨小刀,轻快地削去了一枚海葡萄的顶盖,朝他递了过来。同样是覆舟逃生,辰砚州就远没有丘难奇狼狈,连衣服都没有湿嗒嗒黏在身上。
丘难奇接过那枚海葡萄,正要痛饮,忽然停住:清澈的葡萄汁里,一尾黄色的小鱼轻轻扭动着身姿,游得极为妩媚。丘难奇微微一笑,把小鱼嘬进唇间。
“丘君,”辰砚州在他身边坐下,“你昏迷的时候,我在这小岛上转了一圈,很小,非常小,没有淡水,没有食物,也没有过往的船只。”
丘难奇喝得饥渴,不去理会他。
辰砚州顾自接着说:“丘君,这岛上别说两个人,只怕连一个人都活不下去啊!”
丘难奇心念一动,转过头来,只看见辰砚州面容淡漠,唇间的白牙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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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
A
沙滩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丘难奇坐直了身子,从沙砾中抽出手来,掌中那些细小的贝壳碎片在阳光下发出五彩的光泽,他握紧拳头,却握不住一掌好阳光,阳光从指缝中溢出来,温和地舔舐着他的拳头和手背。记忆的碎片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慢慢爬出来,迟钝地重复拼凑失败继续拼凑的工作。当一丝危险的气息从渐渐成型的记忆里渗出来,丘难奇的拳头忽然握得更紧,灵便了许多的目光扫向肋下,空空如也!但还没有等到惊惶正式滋生,丘难奇的目光就在身边定住,桑渭东留下的那柄刀正安祥地伏在沙滩里,并未丢弃。 “噬影!”丘难奇激动起来,急切地伸出手去握住刀柄。沉甸甸地钢刀让他的心情安定了许多,一口气长长叹了出来,这才发现手心都出了汗。
“辰砚州……”丘难奇喃喃自语。他本不想睡过去,却在熬过了最黑的暗夜之后就着晨曦酣然入眠,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正午。而左近并不再有危险的气息,在他身边守了一夜的辰砚州这时候踪迹全无,但这并没有让他觉得放心些。
或者说,丘难奇能感受到一种更大的不安正在铺陈。
记忆似乎触手可及,可当丘难奇真地伸手去摸,却登时混沌不清。他记得上次醒来的时候辰砚州就在他身边,但沙滩并非这般模样,身边也鸡零狗碎地堆满了破晓号的残帆碎板,当然,还有那些亮晶晶的海葡萄。想起海葡萄,丘难奇的喉咙顿时像着了火一样,又热又痛,所有的念头也都在挟着排山倒海的势头而来的干渴面前大败而去。丘难奇再次环视四周,远处插着一座恨不得比天还高的险峻山峰,而白沙与山峰之间就是苍翠欲滴的绿色。有林子就会有水!他立刻有了力气,撑起发抖的两条腿,朝着林子走去。
“原来丘君醒了。”
将要走到林子边缘的时候,丘难奇听见了熟悉的招呼声,还没想明白这声音到底是谁的,巨大的威胁感已经推动他的手腕,“锵”的一声,噬影脱出刀鞘。
果然是满头大汗的辰砚州,怀里还满满抱着一大捧爬地菊。看见丘难奇依然没有放下噬影刀,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丘君这是要去……?”
丘难奇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破晓号上的时候辰砚州好像并不是这样说话的。无论如何,这似乎并非拉破面皮的最佳时机,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讪讪地把噬影刀插回鞘去,轻轻拍了拍头:“渴昏了,看人都看不清楚。”
辰砚州理解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个海葡萄也没有冲上岸来,我早上也渴得半死,不过这林子后头就有一眼泉水,我正在泉水边搭窝棚。你来得正好,一道过去!”
泉水只是面盆大小,倒是清冽,依稀还带了一丝咸味。但这也足以让丘难奇喝到心花怒放。好一阵子,他才满足地打了一个嗝,四下打量。不知道辰砚州他比丘难奇早醒多少,这时居然已经在泉眼边的灌木从里搭起了一个不小的窝棚,铺满了柔软的爬地菊,看样子辰砚州是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岛很大,”辰砚州一边铺爬地菊一边说,“没有十来天怕是走不下来。”
丘难奇楞了一下,这与自己拼凑起来的记忆并不相符,但他知道辰砚州说得是对的,光是那座大山就够他爬上三五天的。但记忆中那座满是礁石的狭小岛屿栩栩如生,挥之不去。难道后来还有一场风暴?他可完全没有印象。
“辰君,”丘难奇困难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辰砚州知道他在问什么,可并没有直接回答:“什么怎么回事?”
“这……”丘难奇挥了挥手,仔细斟酌字句,“我依稀记得,这岛……并不是这个模样。”
“什么模样?”辰砚州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果子来在手里抛着,香气四溢,殷红欲滴。
“不是这么大,没有这许多树,没有这个山……”丘难奇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过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梦,要不然这才是梦?”
辰砚州“喀嚓”咬了口那个奇怪的水果,点头说:“如果是梦的话,那我们碰巧一起经历了一样的梦境。我也记得那个小岛,没有水,没有树,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那!”丘难奇猛地激动起来,“那这是怎么回事?”
辰砚州才摊了摊手说:“我怎么知道?我睡着的时候还在那个小岛上,醒来就这样了。”他想了想补充说,“我睡着的时候,丘君可还捧着个海葡萄坐在那里没睡呢!”
这情景丘难奇也记得,惟其如此,才越发显得诡异。只是辰砚州这样轻轻巧巧地把球踢了回来,丘难奇无名火顿时就上了头,大声说:“按辰君的说法,倒是我在作怪了?!”
辰砚州凝视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没这么说,但蹊跷之处,与丘君多有关联是没有错的。”
丘难奇愣了一下,冷冷道:“什么蹊跷?”
辰砚州说:“金刚,鲛鳗,风暴,还有……闪闪。”
丘难奇楞了一下,说:“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气势却没有刚才强了。这几桩事在他心中早有阴影,只是说不清为啥,从来不敢往深里想去。
辰砚州答:“这些东西都是本来没有的。洛斯乌瓦海中有的,原本只是梦境。”“……”丘难奇也早想过这个问题,忍不住抛出他给自己留的答案,“但船上好几个人,为啥偏偏就是我搞出来的?”
辰砚州微微眯了眯眼:“原来还只是怀疑,现在就不必,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了。”
丘难奇怒道:“这不是还有一个你么?”
“我?”辰砚州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了一下,“船上几个人,只有我的梦境还不曾说过,丘君你想不想听?”
丘难奇想说:“这又有什么相干?”话出口来却变成,“也好。你说说吧!”说不出原因,但他觉得辰砚州的梦境中或与有极大的秘密,能给出一切回答的秘密。
辰砚州又摸出个果子扔过来,“丘君不妨把刀放下,你若不想死又怎么死得掉?岛上如今有淡水有吃的,这把刀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丘难奇的胸口一窒。几乎说不出话来,连辰砚州扔过来的奇异水果都忘了去捡。
B
淡紫色的天幕中间一轮银盘,把邻近的主星都遮去了颜色。
辰砚州坐在船沿,银色的月光像一只柔软清凉的手,把他狂跳的心从喉咙口慢慢压回他的胸腔里去。他侧脸望了眼坐在身边的女孩子。这晚上月色如洗,亮得可以照清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和杏黄南丝衫子上的明暗纹理。
辰砚州只敢看闪闪的侧脸,弯弯的嘴角,嘴角边细细的笑涡,刘海下光洁的额头。那是一张永远都不会衰老的容颜,就像……青春本身。许多许多那些曾被他以为早已埋葬的记忆碎片,一时间奔来眼底:藻溪水从卵石上流过的细致纹路;夏日午后村口土路上滚烫的深深嵌入脚趾缝的尘土;水草间鳝鱼光环粘溜的身体;灶间传来的锅勺碰撞的轻微响动;没有干透的柴禾散发出的烟火气……色彩,图案,气息,声响,都是记忆中不明确的甚至无法组织的部分。这些东西,不像碧桂花香或者闪闪的嘴边的笑颜,是辰砚州心中贴上了藻溪标签的回忆,他以为自己早都忘却了,却被闪闪嘴边的笑涡带了回来。
闪闪几乎能感觉到辰砚州目光的热力,头歪了歪说:“干嘛老看我?”语声依旧带着暖暖的笑意。
辰砚州的目光赶紧转向了天空,这是明月最盛的晚上,巨大的影月完全被遮蔽了,但影月就在哪里,双月轮转,从未离弃。他的脸热了一下,涩声说:“都没有变……”
“没有吗?”闪闪缓缓收了笑意,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一时竟没有了声音。
辰砚州敲了敲眉头:“多少还是有点,不过……那年你走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今天遇见可不就是当年的模样,”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连忙改口说:“也不是当年的模样,就是,你知道,一下子想起好多……”辰砚州离开束河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原不是一个口拙的人,这一刻却反反复复地词不达意,一张脸都红了起来。
闪闪却没有笑,点头道:“那就没有变。没有变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呢!”她忽然弯腰,除下了鞋袜,一双霜似的白足轻轻点了点建水河面。“有点冷,”闪闪说,“藻溪的水是温温的。”说着,却还是双足一划,水上一片涟漪。 [remark=1531]
[/remark]“藻溪的水都是山上来的,”辰砚州说,他原想说那才叫冷,可一回想,却都是阳光下的水流。他收住话头,也脱了鞋袜,把脚浸入了建水中。河水果然有点冷,可辰砚州心下温柔一片。很多很多年前,他就曾经这样和闪闪肩并肩坐在藻溪岸边的大青石上。很多很多年以后,时间似乎从未流转。 [remark=1532]
[/remark]闪闪的船上没有酒,连茶都没有,只有白铜壶咕嘟嘟地烧着清水,但是有闪闪。闪闪在壶中点了一滴碧桂露,建水的半条江面上就都飘满了束河的味道。
辰砚州和闪闪一人捧了一盏飘着桂香的锡杯,聊了整整一夜。这漫长的一夜啊,但当辰砚州回头尽力搜集,却只能抓住像碧桂香气那样飘散了的只言片语。
他们沉默一会儿,聊一会儿。都是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谁也没有先提起别后这许多年,各自都遇见了些什么。辰砚州其实是想提的,他很想告诉闪闪,离开束河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啊飘啊,总也不知道下一步的去向。但闪闪又是怎样的呢?或许,只怕,不!肯定比他更加辛苦,离开束河以后他渐渐理解了当年的那些传言意味着什么,而闪闪依然就是当年的模样。她是不是一再住进束河那样的小村庄,又一再地离去?
当年的那个承诺,闪闪只是在见面之初重复了这个玩笑,但当所有的记忆一再伸展,辰砚州吃惊地发现,原来这个承诺在这些年东陆的流浪中从未褪色,反而在记忆的角落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并回避着他的探寻。多年的旅人生涯,已经把辰砚州心中那些柔嫩的部分都磨出了茧,但并非磨去了;恰恰相反,那些部分只怕更加经受不了触及。
但当重逢真的发生,辰砚州觉得那个承诺像是黄金铸成的,沉甸甸地怎么也吐不出口来。他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明白了这几个字意味着怎样的责任,明白了这并不只是两颗心灵的碰撞----生活是沉重的。而到了这时候,辰砚州却还是个身无长物的浪人。他凝望着闪闪花瓣一样娇嫩的面容,心中越发不安定:当年的史铁匠也许还比他能给闪闪提供更多的保护,好歹他还有两间温暖的茅舍。
明月渐渐褪去光泽的时候,他握住了闪闪的手。闪闪并不躲避,就由他那么握着,鹅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辰砚州鼓足了勇气,却不意间在闪闪那双清纯依旧的眼中看见了深不见底的了然。
闪闪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额头,眉角,脸颊:“能再见到你真好。”她是真心欢喜,“砚州,你就是我的青春记忆。”这样一句沧桑的话从她的唇间吐出,让辰砚州的心重重一沉,滑出嘴边的言辞变成了喃喃低语:“闪闪姐……”
闪闪扬眉轻笑:“连蝶衣君都熬不住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这是辰砚州听见闪闪说的最后一句话,当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自己搭的那条船上,闪闪的轻舟在建水晨雾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C
“这也是你和一个女子的故事,”丘难奇说话很慢,尽力整理思绪,“你也一定在不断修改这故事的走向,好让它不按照原有的轨迹结束。这与我们的梦境,又有什么不同了?”
“有个最大的不同。”辰砚州说。“我已经知道结局。”
丘难奇说得不错,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辰砚州的梦境也总在不断重复,在重复中缓慢的推进。也像其他所有人一眼,他充分地享受这样的重复,每次的喜悦和温暖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因为重复而渐渐失色。与其他所有人不一样的是:从一开始,辰砚州就认出了这个梦境,当其他人试图修改梦境而得到满意的结局,辰砚州却只是在试图修改已知的结局。准确地说,这并不是梦境,而是一段真实的记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夜泊柳南,明月下飞银溅玉,建水美得出奇。这是辰砚州在束河之外头一次与闪闪重逢,也是最后一次。
丘难奇皱了皱眉:“别人不好说,我这个梦境却也是真实的记忆,”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没有像辰砚州所说的那样,一入梦境马上就辨认出来,“或者所见的风物稍有不同,但情节却与我当年与内子相见并无二致。”
“你也想修改结局?”辰砚州冷冷地问。
“……”丘难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内心深处他是否有这样的念头?毕竟佳莹这些年,像个影子一样始终笼罩着他。他想了一会儿,终于坚决地说,“也没有。不过是过去那么久了……”
“只是想重温一下。”辰砚州替他说,“所以这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若是能够修改结局。”丘难奇忽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话题,“那你又将如何呢?”
如果能在梦境中履行那个承诺,辰砚州觉得自己大概很愿意就此沉溺在梦境中再也不回来。但与他人不同的是,辰砚州始终都知道这是对现实的修改。所以,若是他们就这样在破晓号上吃着海葡萄厮混下去,辰砚州的梦境应该有两个结局:修改不了的那个,和修改成功的那个。
“但辰砚州只有一个,”丘难奇觉得自己彻底把自己绕进去了,“所以哪个结局里才是真实的辰砚州呢?”
“不会有两个结局。”辰砚州掐断了丘难奇的念头,“不可能修改成功。”
“为什么?”丘难奇抗议。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辰砚州又露出了那种淡漠的表情,“我的梦境是完整的记忆,不是一段情绪,我是破晓号上唯一不会变的人。”
“不会变的人……”丘难奇琢磨着辰砚州这句话的意味,“所以你才不向我们说你的梦境?如果你说了,我们的梦境就会变成你的梦境,所有的人最后都走上泊在岸边的那条船?”
辰砚州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直盯着丘难奇的眸子说:“我并没有向你们说起过梦境,但你们也已经看见了金刚和闪闪。甚至,还钓到了鲛鳗。”
这句话说得平淡,听起来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丘难奇觉得头疼欲裂,用力敲着自己的脑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都是你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为什么在我们的梦境中会出现?而且鲛鳗根本就不是梦中的东西嘛!”
“风暴也不是。”辰砚州悠悠地说,“小岛也不是。你刚被冲上小岛的时候,胳膊都是断的。现在连刀都有了。”
丘难奇渐渐看清了那个一直隐藏在影子里的危机,不管他如何躲避,辰砚州还是把它从黑暗中赶了出来,赶到他的面前来。他咬着牙,却还是忍不住爆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什么意思?!”他拔出噬影,刀光一闪,已经指住了辰砚州的咽喉。“你才要说说明白:你根本都不是一直在船上,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所有的怪东西都是你知道的,你若不说,我怎么喊得出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remark=1562]
[/remark]“不要怕。”辰砚州耐心地安慰他,“所有的怪东西只有你能喊得出来,你看你刚才这一刀的速度准头,就是桑渭东站在这里,也不过如此。丘老板,你又是在哪里学得武技呢?”
丘难奇愕然,稍一回想,脑海中的画面声音带着气息纷至沓来:荒山,破败的山寨,山野中练刀的身影,黑暗的厅堂中弥漫着药香,堆满鲜血和肉的大缸,秘术师的吟唱……
这不是我!丘难奇愤然想,肯定不是我!!可这样的的画面却还是没完没了地朝丘难奇身上压下来。
“你是妖怪!”丘难奇大声喊,“不是我!”
辰砚州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妖怪!”丘难奇歇斯底里了。
辰砚州皱了皱眉:“倒没想到你受不起这个,你且安心,要破这个局原也不难,只要你我……”话音突然顿住,唇间喷出一股一股的鲜血。他迷惑地望着丘难奇,又看看自己的胸口,噬影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只要……只要……你我……”辰砚州的声音慢慢低落,身子也随之软倒。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想不到却是这样结束。”这是他在想象自己的低语,在丘难奇看来,辰砚州的嘴里又冒了两个泡沫,就彻底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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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上的天气好得没心没肺,每天都是一样绚烂的阳光,绿树在微风中轻快地抖动身子,把一枚枚娇艳欲滴的红色果实现给丘难奇看。
这水果甘美多汁,清新无比,头几日丘难奇觉得一辈子都吃不够这不知名的水果,可才过十天,他就彻底败下阵来。他轻轻抛着手中的奇异果实,在噬影的刀锋上划开口子,把殷红的果汁滴在蕉叶上的那块干肉上面。这是昨天才发现的,用果汁腌渍干肉,然后烧烤,即便在淮安这样的大都市,也一定可以算得上无双美味了。
只可惜,肉吃一点就少一点。这岛上什么都好,就是并无野味,只有不同的果实,却连虫子都看不见一条。若是把肉都吃光了,以后就只能吃果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海船经过,”丘难奇想,他努力了好多次,幻想有一条海船突然出现在碧海白沙之间,却总也不成功。说起来,自从岛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就再也没能用意念喊出任何东西来。这也未见得就是坏事,因为喊出来的往往都是他意识深处的一些碎片,他并不能控制。
“首先是要好好活下去。”丘难奇对自己说,“等到有船经过的那一天,才能继续西行。”他想起那张稚嫩的鹅蛋脸,胸臆间充满了柔情。“会找到你的,会有那么一天的,闪闪,你等着我……” [remark=1576]
[/remark]E
刀光一闪,海葡萄的顶盖飞起,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若是仔细去看,葡萄汁里还有游着一尾妩媚的小鱼,翠绿可爱的样子。
辰砚州深深呼吸了一口,举起海葡萄就要一饮而尽。恰在这时,“啪”的一声,一只臭烘烘的鞋子砸在辰砚州的后脑勺上,周围响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
“还吃这种海葡萄!”包子里恰好恶狠狠地骂他,“回头再睡得跟死猪一样,踢都踢不醒。”
辰砚州无所谓地揉了揉后脑勺:“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能睡觉也不错啊!”
“老大说了别吃这个,”里恰好一本正经地说,“真有人吃这个吃疯的,别不当回事。再说了,要是啥时候起了风,全船都得忙,哪里还容你酣睡。”
“都五天了,”辰砚州叹了口气,“陷在洛斯乌瓦海里,这风怎么可能说来就来。”
话音刚落,船上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惊疑不定,刚才掠过他们汗津津的皮肤的,是一阵凉风吗?
“起风了!”姥姥鱼指着帆蓬大喊。这次大家都看见了,青色的帆蓬在微微抖动,这是风吹的。不用多久,风势就会大起来,鼓起这面风帆,把破晓号带出洛斯乌瓦海,带到西陆云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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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镇天字码头
大清早,和镇城里早已经熙熙攘攘,天字码头却还在沉睡之间。
不能怪海上男儿们贪睡,前一日中午,和镇最快的四桅帆船破晓号从西陆满载而归,天字码头就像过年一般热闹,离码头不远的天极酒馆一直嘈杂到黎明时分才安静下来。
天极酒馆的店东费小米正打着哈欠清扫满地狼藉,完全没有留意到码头那边走来一名中年男子。男子的衣着清爽,不像商贾人家啊,面上却多有风霜,显然是经过不少江湖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刀,身上负着一只不小的包裹。
男子在酒馆门口站了片刻,费小米才抬眼看见,一边捂住打哈欠的嘴,一边手势招呼男子进来,眼泪汪汪地说:“这位客人怎么这般早?灶上师傅睡得晚,现在可是没啥面饭供应的。”
男子笑道:“不妨事,若有热茶就好,我只是少坐片刻。”
费小米点头道:“热水倒是有的,你等着。”取了热水茶壶过来,给男子沏上,忍不住又问:“客人带着这么大个包裹,敢情是要搭船么?”
男子笑道:“正是有这个意思,刚才去破晓号那里查问,却是全船睡得死死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费小米嘟囔道:“两个时辰前还在这里喧哗,现在可不就该睡得死死的?客人难道是要搭破晓号?这船可没有个准谱,去哪儿啥时候走都看豚叔的意思。客人要是赶路,不如去地字码头搭辜家的航船好些。”
男子“哦”了一声,说:“辜家有船走西陆么?”
这下惊奇的是费小米了,他把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有也是有的,只从运河走雷州,一年也就一两趟。客人要走西陆,可能还真是搭破晓号方便些。”
男子点头道:“我也是听人这么说的。”
费小米问:“客人走西陆是想去办什么货?”他看这男子身上虽然有个包裹,倒也不像带了太多金银,风尘仆仆的样子也不像有货在手。
男子苦笑了一下:“不是办货,”他沉吟了一下,“有故人几年前走了西陆云州,我有心探访一下。”
费小米一愣:“云州?这还真是没啥船走啊!你这位故人还真不一般。”
“破晓号也不曾走过?”男子追问。
费小米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按说破晓号去过的地方应该是和镇最远的,到底走没走过云州得问他们的人。我这厨房里还躺了两个呢,姥姥鱼和包子里恰好,等他们睡醒了你自己问他们。”
男子点头道:“那是最好。”
费小米看那男子明显是拎不清楚,忍不住出言点破:“就算破晓号肯去,也得凑够商家吧?走云州的商家可少。“
男子微笑道:“包船也不肯去么?”
“吓,”费小米说,“客人这话说得可就大了,除了淮安江家,还没有人包过破晓号的船吧?”
“哦……”男子沉吟了一下,“那也无妨,我在这边等着就是。不知道老板可需要帮手?”
费小米也笑了,这男子脾气甚好对他的胃口,“我这里的厨子正好下月要返乡,你若会厨房里的活儿倒是可以留下来帮忙。”
男子扬眉笑道:“红案生疏些,白案倒是熟手。”
费小米一拍手道:“那巧了,红案原本是我在做的,厨子也是白案多。说来正好,破晓号这趟回来带了条鲛鳗,厨房里还有新打的肉馅。正好你可以试试做些包子,据说鲛鳗调上茴香草,那包子的美味真是……对了,还忘记问,客人怎么称呼?”
男子道:“还客人什么,咱们这就是老板伙计了。在下束河辰砚州。”
最后更新 2012-03-28 14:04:58
发表于 《奇幻世界》
小说 创作
第一段 蚕
卡拉把脚浸在溪水里面,仰面望着天空。
这是春日的午后,空气中散发着太阳的香气。溪水柔软而活泼地从卡拉细小的脚趾间穿过,又来来回回地环绕着她的脚踝。那细致的水流逗着她,就像巨鼠温暖的舌头,似乎决心要把她给逗笑了。
可是卡拉笑不出来,她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一片没有边际的暗红。这真是压抑的颜色,和林子里温和的空气脚下淙淙的水流是那么格格..
第一段 蚕
卡拉把脚浸在溪水里面,仰面望着天空。
这是春日的午后,空气中散发着太阳的香气。溪水柔软而活泼地从卡拉细小的脚趾间穿过,又来来回回地环绕着她的脚踝。那细致的水流逗着她,就像巨鼠温暖的舌头,似乎决心要把她给逗笑了。
可是卡拉笑不出来,她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一片没有边际的暗红。这真是压抑的颜色,和林子里温和的空气脚下淙淙的水流是那么格格不入,卡拉却盯着那颜色不放。忽然间,她扁了扁嘴,两行泪水不争气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小溪高高地涨了起来,那些在溪边摇曳过的长长的叶子很多都没在了水里面,轻轻摆动着身躯。卡拉身下这块大岩石还干干爽爽地站在阳光里,倒是石头缝里那些绿的象翡翠一样的苔藓水灵灵的,不知道是溅起的浪花还是卡拉滴下的泪水。
林子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卡拉知道那是苏的脚步,只有苏走路的时候会那样小心翼翼,要不是修长的草叶划过了他的裤腿,也许他什么声音也不会发出来。
卡拉用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湿淋淋的都是泪水,她连忙用手掌胡乱抹着。让苏看见自己这种模样,是很不好意思的,卡拉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总是长老的孙女,从记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们不完全一样。
脚步声在背后停住了,卡拉嘴角一弯,笑吟吟地扭过脸来。她忽然知道这并不是苏,虽然她看不见,可面前这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完全不同。这是遥远的气息,但她知道这是她曾经熟悉的。卡拉的笑容迟疑地挂在脸上,没有抹干净泪水的脸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卡拉?!”来人在她面前蹲下,这一定是个特别高大的河络,卡拉从他蹲下时带起的风中可以感受到。“怎么了?谁敢欺负卡拉啊?”他的问话夹着戏谑,口气里却都是关切和疼惜。
卡拉想起来了,这熟悉的声音,眼泪象决了堤的洪水一样磅礴而下。刚才她还是无声地抽噎着,现在却哭得喘不过气来。“楚拔叔叔,他们说,他们说……”她急得说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够继续,“他们说我不是河络,他们说我是人!”
“怎么会呢?”楚拔连忙把卡拉抱了起来,“卡拉是我们和风谷的小公主,当然是河络了。”他小心地抱着卡拉,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生怕自己强劲的手臂勒坏了小女孩。
“可是我和大家长得都不一样。”卡拉抽抽搭搭地说,“为什么我和大家不一样?”
楚拔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卡拉怎么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啊?”
“我看见的。”卡拉说,她知道楚拔没听懂她的话,接着又说,“我抓着苏的胳膊就能看见他看见的,抓着别人也是一样。”
楚拔看着怀里面这个水晶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子,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了出来。“我们回去问奶奶吧,奶奶一定知道。”
“楚拔叔叔不知道吗?”卡拉停住了哭泣,楚拔可不是个一般的河络,这世上怎么会有他都不知道的事情呢?好奇心顿时盖过了她的伤心,她把额头抵在楚拔的肩头,却一下子被里面的烦恼和迷惑震得一颤。那一瞬间,她把自己的事情完全忘记了。楚拔是三百年间山谷河络里最杰出的工匠,他的名字在河络的王国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这样伟大的河络怎么会被烦恼和迷惑填满呢?
渟很麻利地把鼠肉摆上桌去。鼠肉烤到正好焦黄,表面覆盖着了细碎的结晶还有红艳艳的香麻籽在闪闪发光。沸腾的白瓠汤则在桌子中间的银罐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楚拔用力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走了四年了,河络的地方我去了一多半,可真是从来没有忘记过观月长老的烤鼠肉啊!”
渟笑了笑,笑容和白发一样温柔:“以前可没有这样油嘴滑舌,看来这四年还真是没有白走啊!”
楚拔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在这个看着他长大的长老面前,就算他有再大十倍的功名也不敢稍作顶撞。
渟坐在桌子对面,轻轻摸了下卡拉美丽的黑发:“吃饭了。”
卡拉的灰色的眼睛一直在银罐和鼠肉之间游荡,她觉得自己可以看见那些美味的模样。这时她迫不及待地握着小拳头祈祷:“创造真神,感谢你赐予我们的食物和健康,我们的一切都将仍然为你献上。”她睁开眼睛,“好了。”
楚拔和渟相视一笑,卡拉似乎已经把上午的不快给忘记了,到底是个小孩子。
渟把一盏白瓠汤放在窗边,然后说:“吃吧!先吃饭,话慢慢说。”
渟的丈夫是这扇窗。
河络一生主要的活动是工艺创作。当河络男子把大部分精力都投放在工艺中时,女子们就承担了维持生计和繁衍后代的重任。多数河络女子是和她们屋子里的某一件器具维持着婚姻的,一张桌子,一个火塘或者一扇窗。她们的房门向所有她们许可的河络男子敞开,那些河络的工艺成就要荣耀她们和孩子们。生养和生产是河络女子生命的主题,她们是河络社会运转的动力,但只有那些在真理和工艺上有杰出认识的河络才是部落或者城市的长老。换句话说,长老们多半都是男子。当然也有例外,观月渟认识星象的能力和她的智慧一样杰出。她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她在少女时代接任和风谷的长老以来,还没有哪个河络有勇气走进她的房门。“观月长老是属于那窗的。”河络们说。
渟把楚拔当作自己孩子看待。这一生中她最关心的除了这北邙山未来的继承人,就是那个灵巧美丽的人类弃婴。现在这两个人都在她的身边,渟觉得很知足。
鼠肉甘美,白瓠香甜,楚拔的狼吞虎咽却没有能持续多久。
渟没有看他渐渐阴郁的眼睛,只是给他加了一勺白瓠汤:“通过阿洛卡的考核了?”她是明知故问。
楚拔和另外几名河络工匠的制作被送交阿洛卡审核。每六年都有这样一个仪式,河络们在他们的祭祀大典上把整个河络王国最杰出的创作安置在无诺峰地下宫殿的大门上,作为对创造神的献祭。河络的大国在雁返湖战役以后就已经四分五裂,只有在无诺峰的祭祀大典上,雷眼山和北邙山的河络名匠才会重新聚集。
所有河络都认为这是个毫无悬念的评审,没有人能够在工艺上击败楚拔,他是制作的王者,他会凭着他那些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顺理成章地坐上北邙山河络国王的宝座的。和风谷的河络们已经听见了消息,漫长的地下甬道里,关于楚拔夺魁的流言早就飞进了每个村落和城池。“雷眼山失败了。”他们兴奋地说,上一次的祭品是雷眼山河络打造的。
楚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没有。”
渟不由一愣:“我可听说有啊!”
楚拔皱了皱眉:“他们没有接受我今年的银盘,而是拿以前打造的盘瓠神斧充数了。”
渟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汤,她似乎隐约明白楚拔眼中阴霾的由来了。
“我要看!”卡拉拽着渟的手臂,“我要看楚拔叔叔的银盘。”这虽然不是将要放在宫门上的作品,却是楚拔为之骄傲和自豪的,在卡拉看来,那比阿洛卡的选择更加宝贵。
渟犹豫着,她还没有看见楚拔的银盘,可她知道阿洛卡的否决意义重大。楚拔的技艺一直在突飞猛进,他的作品不被阿洛卡接受一定不是工艺上的原因。看这银盘或者对卡拉没有什么好处。
“当然要给卡拉看。”楚拔笑呵呵地说,他把卡拉抱到自己腿上,肯定地对渟点了点头。卡拉紧紧抱住楚拔的胳膊,她的脑海里渐渐出现楚拔灵巧修长的手指,那手指正在解开一块白色的包袱布。楚拔的精神力远不如渟强大,他会使用的只有铸炼中需要的少许魔法,但是要封锁一个小女孩稚嫩的探索还是可以的。
楚拔没有那么做,他希望卡拉看见他的银盘。卡拉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她虽然是人类的弃婴,却一定会继承渟的职分,成为和风谷的长老。楚拔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如何,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迷惑也许会一直留给下一代和下下一代。
渟没有阻止楚拔,虽然她已经越来越明显的感到不妥和惊慌。楚拔到底做出了什么来呢?不管怎么样,渟愿意相信楚拔的判断,星象告诉她,河络的命运是要发生巨大转变的,而转变的那一点已经在今天早上到来了。
白布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渟看见的是一枚光滑明亮的圆盘,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柔美的光泽,连宽敞的石屋也在它的映照下烁烁生光。
这是完美,渟想,她不知道楚拔是用怎么样的手段铸造出这样一枚绝无瑕疵的浑圆来,那是中天上的月亮。渟的眼睛和石屋一样被那银盘照亮了,她脸上深深的皱纹也被感动填满。被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吸引着,她的手指徐徐伸向那银盘,却在离银盘一指的距离被烫到一样的骤然收回。
“这是诱惑。”她对楚拔说。
楚拔点了点头。
“但这不是阿洛卡拒绝它的理由吧?”渟的眼神里有迷雾一样的东西在游荡。
“诱惑是可以安置的。”
楚拔又点了点头,他知道渟还没有看见银盘的真面目。他忽然感到了胳膊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卡拉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抓得那样紧,居然让他感到了一丝疼痛。小女孩的脸上交织着惊异和震撼,她在银盘和楚拔之间苦苦挣扎,灰色的眼睛里滚动着欣喜的泪光。
第二段 茧
“真……美!”卡拉喃喃地说,她娇嫩的声音被喉头压抑的呼吸染的涩涩的。
“你看见了?”楚拔问卡拉,他多少还是有点吃惊。渟和卡拉都会看见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卡拉一眼就看清楚了。
“嗯。”卡拉用力点头,“真美啊!”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渟意外地望着这两个人,她犹豫了一下,隔着白布捧起了银盘,凑到眼前来看。她的双眼还远没有昏花,可刚才的审视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当透过水晶窗的阳光掠过她手中的银盘,渟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盘子中闪现出的笑容深深击中了她的心房。她吸了一口气,僵硬的手指再次轻轻翻转银盘,流转的光线中,银盘上出现了一个个欢乐的面容和身影。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她认得出河络、夸父和人,那披鳞的窈窕身影大概是传说中的鲛人,长翼遮天的一定是羽人,而平白生出的两只充满智慧的眼睛应该就是龙族了吧?
他们这样依次出现在银盘的中间,随着每一丝光线的微妙改变而流转呼吸。
观月渟见过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那深邃的夜空中就有着无穷的美丽,作为长老评议会的一员,她当然见过许多遥远年代流传下来的旷世杰作。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刻,她的心脏被难以言述的欣慰牢牢握住了。
她正想开口,忽然看见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正席卷而来,赞叹的话语转眼变成了一声惊呼。
“楚拔!他们的笑容是什么?”
楚拔没有回答,他忧郁的蓝色眼眸告诉渟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渟绝望地望着楚拔:“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她几乎是粗鲁地一把抓过还痴迷地盯着银盘的卡拉。
“我不知道。”楚拔缓缓摇着头,“我想了很久,寻觅了很久,还是不知道。
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阿洛卡的一个点头……”
渟疑惑地望着楚拔:“你要求什么了,楚拔?”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无比急促:“傻孩子,你不会要求去看北邙古卷了吧?”渟跪了下来,握住卡拉的小手,切切地祷告:“创造真神啊!原谅您的子民的迷惑吧,从亘古直到永远,请你点亮他们的眼睛……”
“没有用的。”楚拔打断了她,“我祈祷了无数次了,全心全意的。创造神没有回答过我的疑惑,以后也不会。”
卡拉茫然地站在渟的怀抱中,她看见了奶奶眼中可怕的无奈和悲伤。她转过头来,楚拔叔叔正一脸怜悯地伸手过来扶渟。
“谁规定了我们的一生都要用双手来赞颂那个早已离去的创造神?是阿洛卡说的?是评议会说的?是国王说的?是北邙古卷说的?”楚拔平静地问,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问题,复述的时候早已熄灭了当时的激动和战栗。“我们一直这么重复着几千年的规矩,没有人可以对此提出一点点的置疑。除了评议会的长老和王族,没有人可以接触我们信仰的创造神的宗卷。我们被教会了制作,也只被教会制作。我们的一生都在炉火边渡过,以为自己用生命完成了对真神的赞颂。可即使是最伟大的工匠,他们的结晶也不过是造物的摹仿。观月长老,您真的相信这是创造神要我们做的么?”
渟用手支撑着头,她的目光闪动,却没有开口回答。
楚拔管自说着:“我的铁锤溅起的火花,和林子里舒展的新叶一样,和溪水里流动的游鱼一样,是有生命的。我应该锤炼出的东西是生生不息的,而不是被放置在某一扇先辈竖立的铜门后面,算做对那个创造神的祭品―――――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这个,他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创造出一千万个河络跪在他面前山呼万岁,何必很辛苦地暗示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他讥讽地笑了笑,“他的暗示居然还只有我们的祖先听见了。”
“我那些王族的兄弟和姊妹告诉我,河络是创造神用他的头脑创造的,所以河络的艺术才会与世长存,象创造神的荣耀一样。他们还说我们教会了人类冶炼金属,要不人类现在还在逃避狼和狰的捕杀。如果我们的铁器没有落入夸父的手中,那西陆也仍然是河络的领土。我不知道羽人和鲛人,反正河络是各族的精粹。
不知道怎么各族的精粹怎么会退入莽莽深山,连和那些劣等种族交往的勇气都失去了。”
“不要替创造神判断,”渟提醒楚拔,“你怎么了解他的智慧?”
“我不了解。”楚拔老老实实地说,“可是我了解,如果没有创造神看不见的巨手,我们就有了自由。”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热度,“自由!!!观月长老,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我明白。评议会的人会问你只知道残杀的人类有没有自由,自大的羽人有没有自由,永远没有首领的河络有没有自由……”
“那也是羁绊!”楚拔斩钉截铁地说,“他们的信仰,也是创造神的手。”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渟微笑了,“你说的,无非是与神同行。你以为你可以。”
“我没觉得我可以,”楚拔沮丧地说,“所以我想知道答案。我要寻找答案。”
渟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观看北邙古卷的要求是要经过最高评议会辨核的,你是王族,当然也知道被拒绝的后果……阿洛卡,她没有提醒你吗?”渟微笑了,她的皱纹里也藏满了无奈,“她当然提醒了。你是楚拔啊!不过你怎么会听呢?你是楚拔啊!”
“三天后最高评议会会在和风谷召集。”楚拔抱歉地说,“消息就要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广场那里传来了清脆的铜钟声,那是信使到来的警号。
和风谷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河络长老,他们有的穿着闪亮的盔甲,有的穿着柔软的水靠,更多的都和楚拔一样穿着被炉火熏黑了的皮袍子。拖带冲撬的巨鼠淹没了镇子外的那片苜蓿田。但这只是一个开端。从楚拔走出甬道的那一刻起,北邙山河络的命运就紧紧系在了和风谷那黑髓晶岩搭造的议事厅。卡拉还不知道,北邙之盟的种子就在这个时刻埋在她的心间。
阿洛卡迟迟没有出现。最高评议会的辨核原本不需要阿洛卡的参与,但这是涉及北邙古卷的问题,长老们挤满了大厅,耐心的眺望着甬道的出口。
观月渟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知道阿洛卡的意思,楚拔不是她们愿意承受的损失,起码不是法律规定的损失。
“楚拔。”她问身边这个焦虑不安的河络,“你真的以为,你才是第一个想到这些问题的河络吗?”
楚拔默然。
“早都有人想过了。”她眯起了眼睛,看见年轻河络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制定规矩的先辈可是开凿地下王国的河络,北邙古卷也容不下他们的全部思想。
你真的以为他们仅仅是记录了一个没有来历的神启吗?”
“阿洛卡给了你一个机会。”渟说,“也许你仅仅是不甘于让牧人守护的巨鼠,也许你才是牧人,也许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你要这个渺茫的机会吗?”
“卡拉。”楚拔停下了脚步,“不能再跟着楚拔叔叔了。”
卡拉懂事地点点头,她灰色的眸子里泪水又在滚来滚去。三天哭了两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卡拉的嘴唇被她自己咬的发白,就是不让泪珠掉下来。
楚拔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卡拉蓬松的刘海:“再也不要为不相干的事情哭鼻子了,好不好?你看,楚拔叔叔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就不再是河络了。卡拉呢,也绝不是人类,只要你还想留在这里,大家都要承认你是个河络。明白吗?”
“可是,”卡拉艰难地问,“为什么你就不是河络了呢?”
“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河络啊!你呢?知道吗?”
卡拉吃了一惊,然后用力点头:“我知道。”
“所以啊!”楚拔笑了,“好好陪着奶奶啊!”
他迈开了步子,灰色的斗篷在风中飘曳。离开了楚拔的臂膀,卡拉已经看不见那斗篷角上飞扬着一头吞噬火焰的大熊。她捏了捏楚拔在她手里留下的东西,圆的,硬的,光滑的,脑海里忽然很奇怪的出现了一串闪烁着奇妙光芒的珠子。
“珍珠。”这个陌生的词汇忽然从她口中跳了出来,远远的,楚拔的身子微微一震,很快又没入灰色的山脉中。
最后更新 2011-04-01 23: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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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幻想1+1 2006
小说 创作
我的故乡在束河,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外面游荡,只有经过白水的时候,有时会到子云的铺子里去看看,这才能听到些束河的消息,也没个准时候。
那年聊天的时候,子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说森伯病了,怕是不行了。”
我问子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子云抬起头来望着房梁用力想了一阵子,不太有把握地说:“初夏吧。”
我的心沉了一沉,又问他“最近可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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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束河,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外面游荡,只有经过白水的时候,有时会到子云的铺子里去看看,这才能听到些束河的消息,也没个准时候。
那年聊天的时候,子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说森伯病了,怕是不行了。”
我问子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子云抬起头来望着房梁用力想了一阵子,不太有把握地说:“初夏吧。”
我的心沉了一沉,又问他“最近可有听到森伯的消息”夏天里往来束河与白水之间的人向来少,只是心里总还存了一丝侥幸。
“月初还看见锦华堂的船回来,那时人还在吧。”子云见我神色紧张,多少有些意外,连忙改口宽慰我,“你也知道,森伯他命多硬!总也能挺过七夕的。”森伯是种花的,雪艾草、紫茉莉和碧桂这些北陆的花木,在宛州总是难长,也只有森伯能种得好。锦花堂是白水城里最大的香料行,常常都要去森伯那里买花。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后天早上还有船进去,我给你安排一下?”子云仔细得很。
“不用了,”我说,“我这就走。”
“四十多里呢,都过午了……不用雇头骡子么?”
束河到白水就只有四十多里,不能说远,但是山路艰难,别说行车,就是马匹都难走。除了河运一途 进去的商旅往往要雇佣那些能走山路的健骡。 我摊摊手,子云看着我空空的行囊,没有接着往下问,这是他的好处。羊肠小径在山壁上一路蜿蜒,崖下是碧蓝的藻溪。沿着藻溪一路走,就能到束河。
已经是夏末了,溪边的水曲柳都还绿得妩媚,山上的蝉声却单薄了许多。离开束河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好像也是这个季节吧?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眼中的风景还是旧日里的模样,甚至连中道亭那副歪歪斜斜的楹联都没有修过,一样的昏黄斑驳。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有些恍惚,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固的,只是撩起亭边小池中的山溪水来洗脸的时候,才模糊地看见自己的面容已经老去。
这些年毕竟是路走得多了脚力不错。天色还没暗下来,就已经过罗店,陡峭的山路也一落而下,直转去藻溪边。这是谷地平原,路边尽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核桃林,若不是青翠的枝叶掩映,我应该可以看见束河。温暖的风从脸上抚过,我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气里充斥着微辛的核桃叶子味道,只是吸到喉头忽然能体会到有极淡极清的甜香,被熟悉的路程所麻醉的心情忽然苏醒过来。
这是碧桂的香气。我的心忽地急剧跳跃起来,一路上的从容和墉懒都烟消云散,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束河,就要到了。
顺着藻澳继续往前走,河面上一阵一阵飘来都是熟悉的桂香,那种甜美的味道从每一寸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里渗透进来,却让我不安的心跳得更加激烈:森伯还在呢!这样好的花香,若不是他,还有谁能打理出来?
森伯家在束河村东边两三里的地方,周围是一大片苍翠的碧桂林。从幽暗的碧桂林间穿过去,忽然面前开阔起来,都是半人多高的花丛,爬满紫藤的木屋就坐落在花丛当中。
我在门口停住,忽然有些害怕。我能看见屋子里昏暗的清油灯,却看不见森伯熟悉的身影。如果不是在照顾那些花草,森伯几乎总是倚着门口坐着的。这二十年的时间,难道把森伯都改变了么?我想象着看见森伯时应该说的话,可是纷繁的思绪交织,连一根线头都抽不出来,舌下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
“你回来了?”屋里有人说话,那是森伯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应答。
“回来了就进来吧,”森伯笑着说,“正好泡了你爱喝的白菊呢。”
“是,是我回来了。”我答应着,眼睛里骤然烫了一下——那么多年,森伯居然还是能听出我的脚步声。
“你几时变得客气了?”森伯说,他的声音还是很安详,“以前从来都不会敲门。”
想起那些年的情形,我不由咧咧嘴,眼睛里滚出热热的一粒。我抬手把眼泪抹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门去。
森伯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我,“真是巧,你看,我已经老得不行了,还以为看不到你了。”
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仅仅是褪去了我身上所有孩童的气息,那么它在森伯这里就恣意纵横了一把。森伯在我童年的心中曾经是那么高大,现在却像个虾米一样佝偻在那张木床上面。我心里一会儿激烫一会儿又冰凉,震荡得厉害。 [remark=116]
[/remark]“好好好,”森伯端详着我,感慨地说,“是好汉子的模样了 ……”
我说不出话。
森伯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微笑着说,“你长大了,我自然就老了,这事情再寻常不过了,对不对”
我努力绽开一丝笑颜,点了点头说,“我说过,长大了去宁州。”
森伯嘴角的笑容骤然凝固,一双眼睛灯一样亮了起来,“你去过了?厌火还是青都?”
我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那只小小的木筒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水浸得黑亮。我小心翼翼地拔开一端的银塞,朝森伯伸直了胳膊。一股清冽的香味从木筒里钻了出来,与碧桂不同,那香味凌厉刚猛,瞬间就钻人心底最深的地方去。
森伯深深呼吸了一口,脸上却显得有些尴尬。“是 ……青姜草么”他一定是看见了我脸上的神情,自嘲地摇摇头,喃喃道,“真是老了,连鼻子都不灵了。”
“是七叶堇。”我仔细地望着森伯,他脸色忽然有些发白,接着又血红一片。这骤然变换的表情是我心中操练了许久的——毕竟,这盒子我带在身边已经三五年了。
“你真的找到了……南药”森伯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藻溪边上的这片碧桂林就是我的乐园。哦,不仅仅是我,子云也是,亦秋也是,还有闪闪……束河村子的孩子们都喜欢来这里玩 这里总是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一年四季,还有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森伯和他的那只七弦琴。
森伯有许多许多的故事,他会就着已经暗哑了的琴声讲给我们听。琴箱角上缺了一块,只要补上就会像以前那样叮咚悦耳。可是那暗哑的琴声我们听惯了,总觉得那才配得上森伯那些奇异辽远的故事。那是……不寻常的。
森伯有许多许多的故事,故事里经常有一条美丽清澈的溪流,一片青翠干净的林子,一团团一簇簇的鲜花,还有一座精致美丽的城市。森伯说那些故事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他说这话的神情总是有些古怪,那模样我到现在也都记得清楚。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城市和树林交织在一起。你们要知道,那里的城市和这里的不同,各种各样的房子都是就着木料的材质和形状来安排的。有时候,房子甚至是活的,檐头盛放着碗口大的蔷薇,栏杆上会生出柔软的红刺。白卵石铺起来的街道一尘不染,其余的地面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绿色和彩色覆盖着。从高高的天上望下去,整个城市就像一片生机勃勃的花园,而清涟溪那一片整齐的水杨林倒更富于人工雕琢的痕迹。”
可是,怎么样可以从天上望下去呢?这个想象耗尽了我们的心力。
“从山崖上看罗店,可以一眼就望见整个村子,最高最高的核桃树也没有森伯家的紫茉莉大。”子云说,他年龄最大,跟着他爹去过白水,走过那条“在云端里盘绕”的山路。
“对是对的,就是还不够高,”森伯笑着说,“从真正高的地方往下望,房子就像一个一个的小盒子,清涟溪就像一条细细的链子……”
我们想不出来。森伯把一些小酒杯放在地上,又把银子做的腰带弯在杯子旁边,带着我们上到他的木屋顶上。“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森伯说。
“真好玩,”我们都拍手,把那些小酒杯想象成束河村的房子。“这是亦秋家,这是子云家,这是……”
“可是,”我抬起头遥望天空,纯净的天幕让我的视线没有落处。“那该有多高啊?”
“很高。”森伯肯定地说,“很高很高。”
他不像在想象,倒像在怀念什么。怎么样可以到那么高的天上去,这是森伯的另一个故事:
“到了夏天的末尾,城市里的人就不再为家事忙碌,也不再接待外面来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越过清涟溪去树林里析祷。然后,有一天晚上,所有的外来者都被告诫不要外出,城里的许多人却站在屋顶上。那一天的明月是弯弯的,被暗月遮蔽了大半。暗淡的月光落下来,撒在人们的身上,却把人给慢慢点亮了。越晚,亮起来的人就越多。你就可以看见那些人的脊背开始生长,你甚至可以听见骨骼在咔咔作响,有模糊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体孕育出来,越来越大。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忽然就有一团东西从一个人背后的模糊里绽放出来 伸展开来,摇摇摆摆,慢慢凝结。你就可以看见,那原来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
“当那对翅膀上的羽纹都变得清晰美丽,那个人就轻轻挥动双冀,飞上了天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飞上去,一个接着一个。当第一缕阳光冲破夜幕和山脉的阻拦,投射到这个城市上空,天空中已经布满了黑色的羽翼,巨大的旋风让清涟溪两岸最粗壮的树木都颤抖得像小草一样。他们越飞越高,羽冀被阳光修饰了闪亮的边缘,光芒夺目。最终,他们飞得那样高了,终于让阳光完全落人城市。那一天,城市是在一瞬间亮起来的。”
从那些人,哦,这样说不合适, 应该说从那些羽人的眼中望下来,城市和溪水比这些酒杯和腰带还要细小得多。森伯是这样说的。
我们都没有见过羽人。宛州是很开放的地方,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种族,但不是在束河。崎岖的山路阻绝了大部分的交通,每年只有在果熟季节,才有些白水的商人雇骡子或者纤夫进来。子云爹就是束河最有见识的人物了,他也只是在白水的茶水摊子上听说过羽人的故事。我们听他提起过北方的大陆上住着一群像鸟一样的人,他们在树上垒窝,但是树下就狼藉不堪。
“为什么?”我很好奇地问。子云爹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来,“你这娃子真是个木头脑袋 你想,老老少少好几口人每天蹲在树上往下拉屎,树下可不就一塌糊涂了么?”
“咦——”我们一起拖长了声音感叹。森伯的故事理所当然引起了我们的反弹。“羽人不是都蹲在树上拉屎的么?”
这个问题打得森伯措手不及,一脸的匪夷所思。“当然不是,这是谁说的?”
“子云爹。”我们一起指子云。
森伯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解释说羽人们只有在七夕那一天才能飞翔,其余的时候都跟我们一样住在屋子里,当然,也就不会成群结队地爬到树上去方便了。
原来羽人不是每天都能飞的,这个答案大大消灭了羽人的神秘色彩,我们颇有些心灰意冷。“可是。”子云执著地问
“那翅膀都长出来了怎么办,每天晃着那么大一对翅膀,走路都要跌跤。”
我们想象着背着翅膀的羽人们跌跤的样子,哄笑一片。
“翅膀会消失啊!”森伯说羽人的翅膀是用精神力凝聚的,过了七夕就会散去。这翅膀看着像鸟一样有羽毛有花纹,却是有形无质的东西,就算是被击落了羽毛,那些羽毛也会在落到地上的刹那消化。
森伯的解释对我们那个年纪是太过难于理解了。他们几个都低着头苦苦捉摸那有形无质的羽翼是什么东西,我可实惠得多——“森伯,那飞到天上往下看好看么?”
森伯想了很久,才说,“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只是说,也许每天都看见的东西,从另外的角度看起来就会截然不同… …”他望着一脸痴呆的我,掐断了这个话头。
我们私下里猜测森伯是个羽人,要不然他怎么能把羽人的故事讲得这样活灵活现?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去问他。每天看见的森伯如果忽然从背后生出一对巨大乌黑的羽冀来,不是非常吓人的么?闪闪是个最聪明的女孩子,她说,“那我们可以问森伯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呀!”
森伯的故事是这样来的:
“有一个年轻人在天启城的皇宫里做卫士。皇帝过生日的时候,有北方的羽人派了使节来祝寿。其中有两个美丽的女子。在宫殿前,那两个女子为皇帝献舞,她们伸展出青色的羽翼,在空中飞翔舞蹈。年轻人被那舞蹈深深迷住了。他离开了军队和皇宫,跟着羽人们一直到泉明的海港。羽人的船走了,年轻人搭上了一条去往北方的商船,试图追寻羽人的踪迹。东陆的船和航海术都远不如羽人的高明,他们在海上度过了艰难的两个月,最后倾扭在海浪中。年轻人抱着一块木板,被冲到了岸边,他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羽人的脸。羽人把他带到了那座神奇的城市。年轻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他没有看见青翼的舞蹈,却看见了遮天蔽日的黑翼。”
“我知道了。”子云很有把握地说,“森伯就是那个当过卫士的年轻人。”森伯摇了摇头,“那个年轻人后来回到了天启,只是他不再做卫士,而是做了很大的官。”
我们迟疑地望着森伯,无论如何,他看着也不像个大官。
“那你是那个救了年轻人的羽人”子云这次不太自信。
森伯又摇了摇头,“那个羽人已经和那个城市一起消失了。”
“那 ……”子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这就是故事的来历。”森伯说,“我可没有说这是我的故事。”
我们的下一个焦点是:年轻人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追一面之缘的羽人。
“因为他们会飞啊。”森伯说,“飞翔,离开无尽的大地,在极高极高的天空上面。”他的手指了指上方,语调是平静的,却让我们心中热情翻涌。
“我也想飞!”亦秋站起来,坚定地说。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原本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一个。
“你没有翅膀!”子云马上指出。
“那是精神力凝聚的。”亦秋说,“精神力嘛!”束河人对于精神力并不陌生,附近几个小小的村落里就有三五个秘术士,这里是有着秘术的传承的,亦秋家就是其中之一。
森伯什么都没说,他的笑容空洞,仿佛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我们最终认为森伯是一个羽人。他迥异本地人的高瘦身材,他那间可以登顶的小屋,他种的那些古怪但是美丽的花草,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最重要的是,若不是一个羽人,还有谁能将那样神奇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
发现我们身边有一个会飞的羽人,这是个振奋人心的事实。谣言于是蠢蠢欲动,却早早撞死在子云爹的面前。
“他是羽人?”子云爹大笑,“那我就是白菜。我从白水街头救下他来的时候,他连走路都不会了,还要飞么?”
子云爹的讥讽让我们面红耳赤。我们满心希望森伯能够配合地展示一些神奇的能力,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子云爹的说法得到了成年人的一致认可,毕竟森伯除了会种花以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了。但我们不愿意相信。
仅仅因为孩子们年幼就低估他们的决心,永远都会是个错误。我也不知道亦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毫无疑问认为自己破解了飞翔的奥秘。他从自家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攒起来的那堆鸭子毛和蒲扇没有能够凝结在他的背上,这让他轻易地摔断了右腿。对于一向平静的束河村来说,这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
亦秋家里倒没有找森伯的麻烦,毕竟这只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但子云爹坚持认为这是他的责任——森伯毕竟是子云爹从白水带到束河来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森伯和子云爹才清楚,森伯还是有很多好听的故事讲给我们听。那些故事再没有发生的地点,可是我们一听就知道这是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一只兔子或者青蛙的故事,森伯也总是讲得那样好听,我们咯咯笑成了一片,只是在偶然回想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森伯再没有讲述过羽人的故事。
“羽人呢?”我问,“我还要听他们在天上飞的故事。”
森伯轻描淡写地说:“那都是编出来的,现在编不动了。”
“怎么会嘛!”我抗议,“你讲得那么真!”
森伯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你想想,清涟溪像不像藻溪?咱们束河是不是也都是树啊花啊的 讲故事呢,若是和身边的近了,就会显得真啦!”
“不对!”我气愤地说,“我长大了就要去,你说的明明不是束河。”我跑出去,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样的解释我不能接受。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会看大人眼中闪耀的东西当他们说谎的时候,眼睛是不一样的。但反正森伯不再给我们讲羽人的故事,那就没有什么不同。
当故事仅仅是故事,它们就不再成长。我们去森伯那里也渐渐少了。
森伯的花越种越好,碧桂树已经高过了人头。从束河村头望过去,我们已经看不见森伯的小屋了,满眼都是碧桂树苍翠的绿色。
但是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森伯的那些故事。森伯说,北国的天是高远的,山是遒劲的,一年里有整整一半的时间,大地被白雪掩盖,另一半的时间则属于绿叶和鲜花。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城市,人们住在有生命的房屋里面,当七夕到来的时候,他们腾空而起,用黑色的羽冀遮蔽天空……
束河这个小村子,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村民有些是长年定居的,朴实淳厚,也有一些是迁入的,带着不为人知的过往,隐姓埋名,在此避世。每一年有人搬来,也有人离开,带着不能说出的秘密和故事。
那一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必须跟随我的养母杜大娘离开束河了,她美丽的脸庞上有些留恋,我也并不舍得离开童年的所在,那些熟悉的朋友和故事。我沿着藻溪走出了五里地,又折回森伯的木屋。
“森伯,我要走啦!”我说。
森伯递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是十几枚金株,这差不多是束河人家一两年的开销了。“外面不比束河,只有这个东西才靠得住。”
他忽然笑了,“你还是来了,要不然都没有机会给你。”我的喉头硬了一下,说:“森伯,我长大后会去羽人的地方。你告诉我吧,那个城市叫什么?”
森伯高瘦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他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说:“你找不到那座城市的。”
我想我一定流露出了不信任的神色,森伯看着我,笑容颇有些苦涩,他说“那是南药。”
“我会去南药的。’我承诺,“森伯,你想我带什么回来?”
“南药啊?”森伯又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猛醒过来,看着我固执的神情,用郑重的口吻说:“我以前最喜欢青姜草做的香囊,很提神的。”
我咽了口唾沫,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真是从南药来的?”
我的问题其实有些无赖。森伯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南药来的羽人,他也从来不曾飞翔,他甚至告诉我们那些羽人的故事都是他编出来的。但是那些故事是真的,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黑翼的羽人是我童年时代那么大的一个梦想。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就是想去那座城市,看看羽人黑色的翅膀遮住耀眼的阳光。仅仅是想象踏足南药的情形也足以让我浑身颇抖发热。那是多么奇异的世界啊!
对这个念头的执著贯穿了最艰苦的旅程,甚至挽救过我的信心和生命,最终却在宁州的土地上粉身碎骨。黑翼的羽人被视作暗月的使者,早在数百年前,那座黑翼羽人的城市就在战火中消失了。即使在消息最灵通的宁州水手那里,南药也只是二段意味着不祥的传说。我试图让自己相信,那是黑翼的羽人们保护自己的手段。只是我最终在清涟溪边找到虹桥的残败桥墩的时候,望着那片土地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我听见了一个梦想清脆的破裂声。
城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传说里的战争消灭了所有黑色翅膀的羽人,他们的怨恨把那片上地封闭起来、多少年都没有人到来。
林子里到处都是青姜草,这让我的旅伴惊喜异常。这些有着肥厚叶子的蓝色植物可以在厌火卖出很好的价钱。他几乎采满一个布囊的时候,忽然跳了起来。“七叶堇!七叶堇!”他大叫。
我的旅伴是个有丰富经历的人,他讲故事没有森伯好,却一样离奇。去南药的途中他讲过一个关于七叶堇的故事。他兴致勃勃地说,古时候南药有一个了不起的羽人把七叶堇和金合欢混合在一起,做成一种奇异的香料。吸食这种香料的人,可以交换他们的幻想和记忆。这是南药城主的不传之秘,那城市的一切因而可以浓缩到一次呼吸之间。
“那么金合欢呢”我问因为找到七叶堇而昏了头的旅伴。他尴尬地解释说金合欢来自越州的清余岭,那是是生灵不能穿越的火山地带。
“这只是传说而已?”我的问题让他难堪了,他撤撤嘴说:“本来都是故事。”
森伯接过了盛着七叶堇的木筒,深深呼吸了一口,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是从南药来的么?”他放下木筒,目光炯炯地反问我,“你觉得呢?”森伯总是能够明了我语言下面的用意,他接过木筒的时候就明白了我的暗示。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叫做南药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湮灭,那些黑翼的羽人也被从羽人的历史中抹去,而森伯曾经像我一样在大陆之间游历。
“每一个人都需要家园的记忆,”我字斟句酌地说,“这是我们可以逃避世界的最后一块地方。”
森伯皱了皱眉,说:“你出去那么久了,还是觉得这世界是需要逃避的么?”
我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快喝吧!白菊泡开了,味道正好。”
我在束河住了十几天,森伯过世了。他去的时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痴痴地望着北方,说:“该下雪了。”这个时候的南药,山巅己经被白雪覆盖,水杨林里金黄的落叶和雪花一起旋转着坠落,被风吹到清涟溪上。在束河,藻溪边上的碧桂树在风中摇动身躯,落下雪片般的花朵来。
我对森伯说:“我会带你回去。”
我把森伯的身体和那木屋一起焚化了,火焰里,我似乎看 见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木屋里伸展。可是,我揉揉眼睛再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天正是七夕。
最后更新 2010-12-16 13:04:08
发表于 幻想1+1 2006
小说 创作
十岁那年,我决定娶闪闪做我的老婆。
闪闪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来到束河的。那时我正在藻溪边钓虾,看见她跟着那个行吟者一起从柳荫里转出来,乌黑的长发在腰际松松的挽了一个结,鹅蛋脸红扑扑的,登时就让我满心欢喜。我不知不觉跟着闪闪一步一步一直走到史铁匠家门口,闪闪别转头来问我:“你干吗跟着我们?”我脸刷地红了,扭头就跑,听见闪闪在后边咯咯地笑。
两年以后,我嚼着甜枣...
(4回应)
十岁那年,我决定娶闪闪做我的老婆。
闪闪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来到束河的。那时我正在藻溪边钓虾,看见她跟着那个行吟者一起从柳荫里转出来,乌黑的长发在腰际松松的挽了一个结,鹅蛋脸红扑扑的,登时就让我满心欢喜。我不知不觉跟着闪闪一步一步一直走到史铁匠家门口,闪闪别转头来问我:“你干吗跟着我们?”我脸刷地红了,扭头就跑,听见闪闪在后边咯咯地笑。
两年以后,我嚼着甜枣口齿不清地对闪闪说,“你真好,我要娶你。”
闪闪刘海下面眼睛弯弯的,唾了我一口说:“屁大的孩子就乱说话,没羞!”
闪闪肯定觉得我在瞎说,但是我是认真的。我回到家里,换上唯一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趁着杜大娘没看见,偷偷从灶间的屋梁下取下两条腊肉来。我溜出篱笆门才听见杜大娘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小冤家,刚着家又往外跑,你做什么去?”我挺着胸膛说:“办事!”
史铁匠在院子里帮史大妈剖鳝鱼,那是我今天从藻溪里钓起来的。他那么有力气的一个人,却连一条鱼都抓不住,险些割了自己的手,正在生气呢!看见我进来,他很高兴。
“快来帮我杀鱼。”史铁匠说
我看看自己干净的衣服,摇了摇头。
史铁匠这才看见我的打扮,不由乐了:“今天是惹了什么妖怪?头发都梳得亮晶晶的。”
我想了想,没有贸然喊出“岳父大人”四个字来,只是把手上的两块腊肉递了出去:“有事儿嘛!”
史铁匠也忘记抓鳝鱼了,狐疑地望着我:“你个熊孩子,能有什么事?”
我用力把手往前伸了伸:“我要提亲!”
史铁匠楞住了。
“我要娶闪闪。”我大声宣布。
史铁匠呆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喊史大妈出来――就是不接我手里的腊肉:“出来看看,有人来给咱们闪闪提亲了。”
史大妈给我切了一块香瓜,亮晶晶的蜜汁挂在瓜瓤上,看着很是诱人。不过,这是很特殊的时刻,我知道不能因为贪吃坏了做派。我坐在史铁匠和史大妈面前,作出挺恭敬的模样来。
“怎么看上我们家闪闪了?”史大妈笑眯眯地问我。
“闪闪好,”我说,“她给我带甜枣吃,闪闪还不让秃子他们欺负我。”
史大妈扭头对史铁匠说:“这孩子倒也实诚。”接着又问我:“好就行了?你知道啥叫娶亲么?”
“知道。”我点点头,“就是我娶了闪闪,我们两个就总在一起,白天啊晚上啊,以后都在一起。”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闪闪待我好,我也待她好,这样都好。”
“哦,闪闪是我们家的闺女,敢情我们待闪闪不好么?”史大妈问,“怎么就轮到你待她好了?”
我知道她是在逗我,不过这个问题我也早想过了:“你们又不是闪闪亲爹娘,杜大妈也不是我亲娘。我们两个没爹没娘的,在一起才好。”我看见史铁匠脸上掠过一丝怒气,慌忙说:“不过我和闪闪就跟你们亲儿女一样,还是给你们养老送终。”
“还像模像样的……”史铁匠嘟嘟囔囔地说,“你说说你多大了?就转这个歪念头。”
我想了想行吟者说过的那些公子哥们的说话,很沉静地说:“不才虚度了八年光阴。”
史铁匠喷了一口茶出来,抹抹下巴接着问我:“闪闪多大了?”
我犹豫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看起来闪闪就像两年前一样,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闪闪到底几岁。“十……十……十……”我磕磕巴巴地说。
“闪闪比你大!”史铁匠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慌了手脚,这下午我已经在心里排练了许多遍提亲的场面,可根本没有想到年龄问题。“我十岁了!”我发誓。
史铁匠摇头,用手比划:“你还没生出来,闪闪就已经这么高了。”
女比男大,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有什么不妥,不过村子西头葛家的上门女婿就比他老婆小,也算有先例。史铁匠那么一比划,差别可就大了:我跟闪闪比起来不过是个小屁孩,这可怎么娶?
“我我我我会长大的!”我口不择言,“闪闪她又不会长,过两年我就比她大了嘛!”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史铁匠蒲扇一般的手掌在我的后脑勺上发出一声闷响,打得我眼冒金星。
“谁说闪闪不会长?”史铁匠怒吼。
我跳起来,跑到门口转头大喊:“史豁鼻子你听着,人人都知道闪闪不会长的!你趁早把她嫁给我,也好让我保护她……”看见飞过来的茶碗,我顾不上喊完,抱头鼠窜。
闪闪是十三四岁的样貌,该是女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她到束河的时候颇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友,这两年间好像春笋一样哔哔勃勃出了声似地飞长。看着她们一个个挺拔了身材,圆满了胸臀,只有闪闪一点没变,依旧身材纤细,一张鹅蛋脸完完全全就是两年前的模样。
束河不是穷地方,能够让孩子们饿得长不起来,闪闪这样不变的样貌多少有些离奇。日子久了,村子里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起来,免不了就有人抛出妖孽的话头来。这说法没有根基,又荒诞得紧,冒了一下泡就不见。可半个月前有人从白水了流言回来:说和镇那边的山里个什么教,搜罗十来岁的小女孩子来下一种很奇怪的药,那些小女孩就长得特别得慢,被指定做侍奉教宗的神女。这些神女精于狐媚功夫,容颜不老。白水一带有“驿路烟尘”之称,所多的固然是酒馆客栈,也绝不缺少花楼彩院。传说有家娼寮不知哪里学来了种神女药的本领,专门养些幼女伺候性情怪癖的商贾。那娼寮名声不大,生意倒甚好,只是这样行事算得上天怨人怒,两年多前莫名其妙被人烧了。算起来,差不多正是闪闪来到束河的时候。
藻溪谷离白水只有一天的路程,但是高山阻隔,两地民风大大不同。束河罗店一带的人家不少都是白水通平迁入的,很有些来历,在这里避世多半还是看重谷地里淳厚古朴的民风。淳厚古朴这四个字,换个角度来说就是保守。娼盗之流,在白水司空见惯,到了束河就是小小孩童也要唾弃一声。一夜之间,人人看待闪闪的眼神都不一样,亦秋这样性子刚硬的还要跑到闪闪面前去说一声“不会长的花婆子”。那个行吟者是藻溪谷的常客,每年都要来一次,就是他把闪闪带给史铁匠收养。史铁匠在这两个村子里的名声很好,为人慷慨豪迈,也就是因为他的缘故,乡人还不敢公开谈论闪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史铁匠又怎么会一点听不到,只是装聋作哑而已。真在他面前提起,史铁匠怎么会不勃然大怒呢?
可是我是真心要娶闪闪的。
那些人说什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闪闪。她要是不长,那正好,等我长高了长壮了闪闪就是我媳妇儿。还有谁敢欺负她,我一定打得他认不出爹娘,才不会像史铁匠一样躲在家里。史铁匠这个老糊涂,怎么连这都分不清楚?
那天天还没黑,我去提亲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藻溪。接下来的几天,大人们看见我都要取笑:“哎哟,这又是要上谁家去提亲啊?”子云亦秋他们就笑话我:“没羞没羞,要娶花婆子。”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或者说是被他们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了家。
杜大妈拿手巾蘸了热水细细地给我擦,擦着擦着恼火起来,说:“你个熊孩子,这么点大就去招惹人家姑娘!村里头都说了,闪闪那姑娘来历不正经……”
我“啪”地拍开杜大妈的手,嘶哑着喉咙说:“你又不是我娘,不要你管我!我就是不让你们欺负闪闪。”
杜大妈生气地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好!我不管你!真是养不熟的狼羔子。”她回去屋里,里面传出来轻轻的哭声。我咬牙切齿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拔脚又往藻溪边跑去。
杜大妈不是我亲娘,可她一向对我杜那么好。只是那时候我太小,还不明白。只有在真正对我好的人面前,我才敢肆无忌惮地乱发脾气。
闪闪坐在青石上,抱着双膝看着清浅的流水,我不由放慢了脚步。
就算我再怎么糊涂,也知道搞砸了的提亲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怎么还在这个秘密的小水湾边等我呢?
“闪闪……”见她不回头,我怯生生地叫她,面对村人的勇气烟消云散。
“哦,”她闪了一下睫毛,“还有呢?这就改了?”
“闪闪……姐……”我被她看得心虚,心不甘情不愿地恢复成过去的称呼。
“嗯。”她答应了一声,不说话,继续看水。
我小心地凑过去,看见她的面颊上依稀有几条单单的指痕,顿时跳了起来:“闪闪姐,史豁鼻子那个老东西打你了么?”
闪闪骤然转过头来,严厉地盯着我:“不许你说干爹的坏话,记住了么?我再听见你说一次,就不理你了。”
“我不说。”我慌忙保证。
“干爹心气高。”闪闪声音低落下去,“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我拦着他……”
我的脸上发烧:这多半又是我去提亲引起的麻烦。
“没事儿的,”闪闪淡淡地说,“别人说说话有什么了?人生出来本来就是受苦的。”
“闪闪姐,”我鼓足了勇气,“等我长大些,就娶你过门,我会保护你,再不叫你受苦。”
闪闪歪着头看我,我脸红了。
“真是有志气。”闪闪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你凭什么保护我啊?”
“我会长大,长得很壮实。”我赌咒发誓。
“比干爹更壮实么?”
我愣了一下,史铁匠可是束河数得上的大块头,可他也没能阻止流言肆虐。
“你为啥要娶我?”闪闪问道。
“你待我好……”我说出这个理由,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又期期艾艾地补充了一句,“闪闪姐,你真好看。”
“你这小色狼,还知道什么叫好看?”闪闪作出生气的样子来,我知道她是装的。
我点点头:“闪闪姐,你这头发很好看,鼻子也很好看,眼睛最好看……”
闪闪的脸也红了,喃喃地说:“真是长大了。”她顿了一下,忽然说:“要是你长大了遇见更好看的待你更好的人,你娶她么?”
“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比闪闪更好看待我更好的人么?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娶你就好了。”
“你问过我么?”闪闪又问,“你知道我乐意不乐意?”
我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总之我会待你好的。”
闪闪微微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男人啊!”她叹了口气,“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承诺意味着什么!”她说这句话的口气非常奇怪,我也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这让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比她小了一截。
那天以后闪闪就不再跟我一起玩了,她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跟女孩子太过亲昵。
实际上闪闪不再跟村子里的任何孩子一起玩耍,但是关于她的流言依旧尘嚣日上。到后来,束河村所有正直的人都为村子里存在闪闪这样的妖女而惶惑不安――直到史铁匠依着闪闪自己的要求给她在藻溪边上有盖了间小屋子,并且用铁条把她的屋子整个封起来。
闪闪在那铁笼子了住了整整两年,有月亮的夜里她会吹很好听的木笙,我以前可不知道她会吹笙。我在溪边钓鱼的时候,就想象闪闪是在吹木笙给我听,可是没有吹笙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呢?
秋天里,史铁匠得了急病死了。史铁匠的身子那么结实,病来了不过七八天就死了,村子里的人才又想起闪闪来。他们都说,那些被种了神女药的女孩子是逆了天势,身边难免灾祸不断。有人提出来把闪闪和那屋子一起烧掉,但是束河村毕竟没有那么多狠毒的人。在村里人争吵不休的时候,行吟者非常突兀地出现了,他把这个给束河人带来那么多烦恼的女孩子悄悄带走,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甚至都没有关心闪闪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史大妈确认闪闪已经离去以后高高兴兴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闪闪那间屋子。但是我知道,我跟着闪闪和行吟者一直走到罗店的山脚下。月光里,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比闪闪高出了大半个头来。
“我会来找你的。”我对闪闪挥手,“我再长大些,就来娶你。”我已经知道,婚娶是成年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闪闪回头一笑。
×××××××××××××××××××××××××××××××××××××××
夜泊柳南,明月下碎银溅玉,建水美得出奇。
我坐在船头看风景,忽然听见一声木笙从江面上飞出来,心中震了一下,问船老大:“这吹笙的人能不能帮忙找找?”
船老大面有难色:“这里是柳南,可不是白水通平,江上是没有花船的,这样去找,只怕要得罪人。”
我想了想,提高声音说:“不敢不敢,我可没打算喝花酒,不过听这木笙耳熟,想起了一位故人来。”这片江面泊了十来条船,夜间安静,我提高嗓门说话,大家应该都能听见。
船老大会意,也提高了声音说:“不知道客人这位故人怎么称呼。”
头顶“呱”的叫了一声,有个粗哑的声音对船老大说:“哪有大庭广众之下打听小姐姓名的?看你胡子一把了,还是个老不正经。”
船老大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正待发作,看见原来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说话,不由失笑出声。
那鹦鹉飞到我面前落下,歪着头用一只眼睛仔细打量了我一下,粗声粗气地说:“小姐请你过去,还不快走?!”
说话的鸟儿我也见过,说得这么好的却少有。我又是好笑又是惊奇,跟着那鹦鹉走下船去。才踏上一条乌篷船的跳板,就听见船舱里有人说:“真是长大成人了。”清脆动听,好熟悉的声音。我心下焦急,大力一跃,跳入船中。震得乌篷船晃了几下。那鹦鹉恨恨地在空中说:“一点礼数都不懂,真是个粗鲁汉子。”舱里的人对我招一招手说:“蝶衣君就是嘴巴厉害,其实是极好的脾气。”鹅蛋脸上笑意甜甜,真的是闪闪。二十多年没见,她只是略略长了些,大约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子都还单薄。
像是觉得我还不够吃惊,闪闪眼珠子转了转,戏谑地对我说:“怎么样,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么?”
我楞住了,这诺言我天天都记在心上,不曾忘记。与闪闪重逢的这一天也早想得仔细。虽然也想过闪闪不变的容颜,但真见到她,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二十多年了,我脸上的皱纹也生出不少,闪闪看起来却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还不到我的下巴高。我,真的可以娶她么?
闪闪了然一笑:“怕什么,我逗逗你罢了,果然是没有小时候有趣。”她的神情正经了些,“也叫你知道,承诺原不是轻易能给的,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俨然还是当年的大姐姐模样。
我胸中起伏不定,也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最后更新 2010-12-16 12:43:57
发表于 九州幻想 2010
小说 创作
意念之狰
那是夏天的中午,我们趴在花园里的木廊中看蚂蚁打架。
午饭后,三妈妈切了好多甜瓜给我们吃。把吃剩的甜瓜皮扔到木廊下面,过一会儿就有很多蚂蚁出来吃,它们的鼻子很灵。蚂蚁也很贪心,那么大的瓜皮它们一下又吃不完,可是要是碰到一起就会打架,钳子夹来夹去的,非常好看。好的一方是红蚂蚁,坏的一方是蓝蚂蚁。红蚂蚁是一直住在我们家里的,蓝蚂蚁也是一直住在我们家的。蓝...
(7回应)
意念之狰
那是夏天的中午,我们趴在花园里的木廊中看蚂蚁打架。
午饭后,三妈妈切了好多甜瓜给我们吃。把吃剩的甜瓜皮扔到木廊下面,过一会儿就有很多蚂蚁出来吃,它们的鼻子很灵。蚂蚁也很贪心,那么大的瓜皮它们一下又吃不完,可是要是碰到一起就会打架,钳子夹来夹去的,非常好看。好的一方是红蚂蚁,坏的一方是蓝蚂蚁。红蚂蚁是一直住在我们家里的,蓝蚂蚁也是一直住在我们家的。蓝蚂蚁之所以是坏的,因为阿德和阿智选了蓝的,那我和阿美就只好选红蚂蚁了。阿德说总是要有好有坏,打架才有意思。阿德说得总是对的。
阿德是我大妈妈的儿子,是家里最大的一个,他力气很大,在外面玩经常都把别的小孩子打得屁滚尿流,比他年纪大的小孩都怕他。
爸说,我们方家的孩子都是一家人,永远都是,这样别人才不会欺负我们。有一次全家人吃饭,他拿了一根筷子,一下子折断了,然后他拿了一把筷子出来,问我们:“这样还能折断么?”阿德说:“爸,这么老套的东西你也拿出来说。”他接过筷子来,一下就把筷子就折断了。我爸一个巴掌就把阿德打到了墙上,还说:“你力气大了不起啊?没脑子!”
阿德的鼻子里流出来好多血。大妈妈吓得呜呜哭,可是我爸眼睛一瞪,她就不敢哭了。
阿德把筷子折断了,可我爸以后就没再打他,有一天我听到爸对他说“长子”什么的,阿德一直在点头。阿德力气虽然大,可是没有阿智聪明,估计爸跟他说的他也没听懂。阿智最聪明,点子最多,但是我们都得听阿德的,因为他是“长子”。对我而言,反正阿德和阿智都是哥哥,连阿美的气都很粗,摇篮里的阿劳大概也会一样,谁叫他们和我不一样,都有妈妈呢?
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本来她才该是大妈妈。现在的大妈妈应该叫二妈妈,二妈妈应该叫三妈妈,三妈妈应该叫四妈妈……但是她死掉了。
大妈妈有一次跟三妈妈说我的火气太大,刚生出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红光四射的,他们都不太爱跟我说话。
总之,红蚂蚁和蓝蚂蚁在打架,红蚂蚁渐渐就要打输了。这时候有一只很大的猫跳进了院子,坐下来看着我们。
我说对阿德说:“阿德哥,你看那个猫好大!”那个猫长得有驴子这么大,而且看起来比一般的猫要凶狠很多,我看了就觉得害怕。
阿德抬头看了一眼说:“哪里有猫?”
我指着院子说:“在那里啊,就在荷花塘边上。”
阿智阿美也一起看,说:“没有猫呀!”
阿德就重重打了我的头一下,说,“你个小屁孩子鬼点子还多了!” 接着就宣布说:“你和小美的红蚂蚁打输了!”
然后阿德阿智就跑掉了,阿美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对我说:“每次跟你搭都要选红蚂蚁,以后我跟阿智搭。”然后也跑掉了。
我摸着头,看着院子里的猫。明明就坐在那里呀,那么大的猫,为啥他们都会看不见?
院子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个大猫就站起身,晃着长长的尾巴朝我走过来。
我有点害怕,就拿起一块甜瓜说:“阿德哥哥马上就回来的,猫咪不要欺负我。”
那只猫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点生气,但是它还是停了下来,对我说:“我是狰,不是猫咪,这里只有你能看见我,因为我是意念之狰。”
骗我小啊?我一生气,就把甜瓜朝那只意念之狰扔了过去,甜瓜穿过狰的身体掉进了荷花塘里。
意念之狰歪着脑袋说:“你信了么?”
我糊涂了:“为啥只有我能看见呢?”
意念之狰没有回答我,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很渴,给我点水喝吧!”
只要不吃我就好,我用力点头。
意念之狰说:“我只喝那盏珠母上的水。可以吗?”它看着荷花塘中间一盏巨大的珠母,真的显得很渴。
我忽然觉得它很可怜。我记得以前有一次发烧的时候也觉得很渴,口渴的感觉很难受。我说:“你去喝吧,都给你喝。”
意念之狰就跳到了水塘中间,把珠母上的水喝掉,然后一窜就跳出了院墙,水塘中一丝波纹也没有。
第二天,意念之狰又来了。我发现它很有礼貌,只有问过我才会去喝水,喝完就走了。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最后意念之狰索性在我家院子里住了下来。
离去
我把意念之狰的事情说给阿德阿智他们听,他们谁也不相信。爸后来也听说了,请了医生来给我看病。医生说我心火太旺,可能是燥热的东西吃多了。爸和医生商量了半天,就不许我再吃牦牛肉干。
这以后我就学乖了,再也不说意念之狰的事情。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意念之狰:“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意念之狰说:“我在这里要住到你七岁生日。”它总是这样答非所问,我也习惯了。
冬天来了,荷花都枯萎了,早上荷花塘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个中午,意念之狰喝完水就在我身前坐下来。珠母上全是冰,一滴水也没有,但是意念之狰还是把冰喝完了。喝完水以后它就会显得光亮一点,肥壮一点。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意念之狰喝完水以后总要在我身边呆一会儿。我也不再觉得它相貌凶横,真象一只大猫一样可爱,午后我们一起在花园木廊里坐上一顿饭的时光。
阿德起先以为我生了他们的气,后来我搬出孙夫子来,说孙夫子要我练习凝神。爸听说了很高兴,就不许人在午饭后打搅我。“方家是应该有个秘道士的。”他说。孙夫子一直觉得我是个秘道士的好材料,但我总是学不会他教给的东西。
意念之狰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伸手摸摸它斑斓的皮毛。我知道意念之狰是不存在实体的,但是很奇怪,我抚摸意念之狰的时候能感受到它光滑的皮毛,并且我觉得意念之狰也能感受到我的抚摸,它好像还很享受哩!抚摸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点点酸酸的。
“你要走了吗?”我问它。
意念之狰点了点头:“明天就是你的七岁生日了。”
我不说话。其实意见之狰很少和我说话,喝完了水以后我们就是这么一起坐着,啥也不想啥也不做,但是我觉得很安心,和阿德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阿德他们对我很好,但是他们的妈妈都在,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不同的。我想这听起来有些疯狂,但是记忆里依稀相似的就是在妈妈怀里的感觉,可是妈妈好几年前就死啦!
意念之狰用巨大的脑袋拱了拱我,我的脸上感受到它坚硬的胡须。“明天你过生日的时候,会有人送你一个大大的蛋。”它说,“你拿去灶房里煮。”
我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但是意念之狰不理我。它站起来抖了抖了身体,我知道它又要走了,只是这一次不会再回来。我说:“我不爱吃蛋。”
意念之狰扭过头来看我,过了一会儿它说:“你煮了就知道了,要好好照顾它。”它轻轻一窜,跃上了院墙,再次扭过头来看我,说:“它会陪你很久的。”然后就真地跑掉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意念之狰。
银子
我的生日往往办得比兄弟姐妹的都要隆重些,七岁是最后一个这样的生日。长大了回想起来,这是爸爸对我没有妈妈的一种补偿。小孩子的时候还不懂,这多多少少让我受到了阿德他们的一点妒忌。但是我爸说我从小就懂事,因为从五岁开始,我就把生日里收到的礼物和兄弟姐妹们分享。当然,我还是会留下我最喜欢的。
这一年的礼物中真的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蛋,一半封在胶泥里面,差不多赶上一个小砂锅里。我爸说是来自赤水的龙蛋。大妈妈笑道:哪里可能是龙蛋?龙还不早就被屠光了?我爸笑着说这是赤水一个破产的商人用来还债的,他说是便是吧!赤水经常出差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家听了都不觉得奇怪。
与其他漂亮的礼物比起来,这只是个大蛋而已。吃完饭,我和以前一样给大家分礼物,只有阿美非常喜欢这个蛋,我把玛瑙笔筒送给她,她还是盯着蛋。我只好吓唬她说:“你别那么馋啦,里面是条大蛇也说不定。”阿美马上就被吓到了,但她还是敲诈了两串糖葫芦,她会长成一个大胖子的。
晚上我自己跑进灶房去煮这个蛋,把厨师老钱吓了一跳。
“体少爷,”他赶紧伸手拦我说,“三更半夜地你煮这么大个蛋干嘛?当心别砸坏了锅。”
“老钱!”我装大人的口气跟他说,“我看见花花去花园了。”花花是三妈妈的使唤丫头。老钱的脸一下红得象块布,他嘟嘟囔囔地说:“你个小兔……别把房子给烧了!” 然后跑走了。
阿德带我们在花园里搭过泥塔来烤泥豆,但是这么大的灶头我可没有使过,一直弄得满脸都是黑灰才把火头鼓起来。也不知道裹着蛋的胶泥有多久了,硬得好像石头一样,一直烧了大半个时辰才开始化开,整个灶间都是臭哄哄的胶泥味儿。大锅里咕嘟嘟冒着水泡,那个蛋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摸上去还是凉凉的。我累坏了,连风箱也推不动。是不是意念之狰逗我玩呢?我忍不住想,但是它确实没有再来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推着风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听见“啵”的一声。因为累得有点傻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什么。可是接着锅里就传来了“呼呼”的啸声,我趴到灶沿上一看,天哪,黑黑的一锅泥浆水里有个尺把长的小东西在游泳。那个东西全身都是银闪闪的,长得好像一个花园里常见的石龙子,但是要漂亮得多,青色眼睛又大又圆,看见我就一直游到我这边鼓着嘴“呼呼”地叫!
这锅泥浆水该有多烫啊!我连忙抓起一个笊篱把它从锅里捞出来,它一下从笊篱上钻到我怀里拱来拱去,可爱极了。我决定管它叫银子。
老钱说那锅泥浆实在太臭,他都没法用那锅再给全家人烧饭了。我给了他过年攒下来的两块银毫子,他就再也不嘟囔了,很利索地把泥浆倒到了荷花塘了,大清早出门去买了口新锅。也没问我到底那蛋能吃不能。我觉得老钱是个很可靠的人。
银子是实实在在从蛋里煮出来的,它可不像意念之狰一样,除了我谁也看不见。把它藏在哪里是个难题,我把它在怀里揣了两天,总算没有让别人看见它。可是银子是凉凉的,老揣在怀里难受得很。
第三天爸想起那个大蛋来,问我龙蛋去哪里啦?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从怀里把银子拿出来给爸看,他吓了一大跳。
爸是浔州最富有的商人,见过的稀奇东西可多了,可他也看不出银子的来历。我看见爸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想给我养银子了。我紧紧抱住银子说说:“秘道士都养奇兽的。”孙夫子给我讲过两个秘道士养奇兽的故事,我就拿出来卖,因为我爸是希望我成为秘道士的。果然,爸叹了一口气说:“你跟它有缘份,就养着吧。”但是他嘱咐我不要让别人知道,“家里有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才不想让别人知道呢!银子是我一个人的。我就把它放到荷花塘里去,它显得很开心,还爬到珠母上去喝水。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呢?意念之狰就是为了它来的呀!这下连银子吃什么也不用担心了。银子也很乖,只有我到荷花塘边它才会出来,我们就在一起玩。我把我的好东西都拿给它,它最喜欢的还是我脖子上挂的红珊瑚珠子。这是我妈的东西,可不能给它。
家变
银子住进荷花塘以后,塘里的鱼就多了,还有一尾老大的金鲤动不动就在水面上啪啪跳,原来荷花塘底果然是通夜沼的。爸很高兴,觉得是个好兆头,还说要在过年的时候请客人来家里观赏金鲤。
但是还没等到过年,爸就死了。阿德说这是有人害的,他握着拳头发誓要为爸报仇,但随后就被大妈妈一个巴掌打到了墙上,原来大妈妈的力气也有那么大。大妈妈说:“谁也不许乱说话!”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等到爸死了,我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多了不少不认识的亲戚,兄弟姐妹们也不再和我一起玩了。有一天阿美来花园里找我,我们才一起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三妈妈就连打带骂地把她撵回去。
阿美说,大妈妈请人来算过,爸是被我冲死了,那个人说整个浔州都能看见方家有一道白光冲天。阿美说我的命是全方家最硬的,所以大家都躲着我。算出这个结果来的是什么人呢?我以为孙夫子已经够厉害了。这个人让我觉得很奇怪。
突然间,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虽然我仍然生活在他们中间。阿德阿智和阿美都不再跟我说话,连阿劳的摇篮也被移到二妈妈的房间里去了。我只剩下了银子。我把这些事情讲给银子听,我想它听懂了。
终于有一天,大妈妈对我说:“阿体,孙夫子要去荔香了,你要不要跟他去?”我点点头。
孙夫子是个奇怪的人,他是一个游方,却不是长门的修士。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认为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秘道士,并且(据他说)为了我留在方家教我们几个孩子。他好几次试图教我一些莫名难懂的东西,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让我爸大为光火----他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秘道士呢!但是孙夫子从来不着急,他只是笑眯眯地说:“时候还没有到呢!”
爸死了,时候就到了。有人请孙夫子去荔香教书,他就想带了我去,家里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我把银子放在随身的竹箱里面,没有告诉孙夫子。现在爸死了,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七岁了,可以守住这个秘密。
荔香是个古城,可是跟浔州比起来就逊色太多了,连像样的街道都只有两条,也没有浔州这样多的豪门。请孙夫子去教书的不是哪个家族,而是一间学塾,学塾显然不在城中的这两条街道上。实际上,这学塾的学校甚至不在荔香城中,我们住在一个巨大空旷的院子里,这是古代的军营,远远落在荔香的边缘。西边不远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苇荡,一直延伸到夜沼里面去。
孙夫子说这里的夜沼和浔州的不同,离岸不远就分了双湖,所以湖面上没有船只,荒芜的很。孙夫子懂的可真多,他才到荔香就知道荔香的这许多事情。他一定是个有名的人,因为我们在荔香停下来不久,就有学塾里的孩子就多了很多。学塾里还有几位先生,教我们文法,算学和武术。孙夫子说,越州地方又没啥官可以考,真正有钱的生意人把小孩送到宛州去了。所以他教的是农学,医术还有秘术,他说这才是有用的。
我还是不喜欢学秘术,孙夫子也不勉强我,我就去其他先生那里听课。其他的小孩说:咦,你可真奇怪,孙夫子教得多有用啊!他们这么小,又知道什么是有用?
我把银子放在苇荡里面,还把珠母也偷偷带了出来。大妈妈大概知道我偷了珠母,但是她啥也没说。银子很喜欢这个地方,到底比荷花塘要大很多了。它有时候游出去很远,我去了就找不到它。后来我对它说:银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夜沼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会担心的。银子就耷拉着脑袋很没有精神,后来每次我去苇荡里看它它都在。
荔香
荔香虽然是小地方,却和浔州就很不一样。学塾里男孩子女孩子都在一起上课,一直到十五岁结业。在浔州,只有方家这样的大户才会让女孩子去读书。孙夫子说这是宛州传来的风气,因为荔香是废城,这三十年间才由宛州移民重建的。不过在宛州,小孩子上学是分别有男塾女塾的,可他又说荔香这样也很好。
“为啥越州人不来重建荔香呢?”我问孙夫子。
孙夫子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在书架上翻翻捡捡。我发现孙夫子越来越不爱回答我的问题,总让我自己去看书。书里面的东西真多,到底是谁知道这么多事情然后把这些写成书?
“那为啥说荔香这样也很好呢?”我换了一个问题。
孙夫子停下手来。我知道他又嫌我没耐心了。每次我想到事情都是一串一串的,没有什么关系,不等一个解决就想到了下一个。大概是这个原因我才学不好秘术吧,因为孙夫子说秘术就是要专心地使用精神力。
“十五岁以后我做什么呢?”我已经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孙夫子眼白一翻,彻底不理我了。
银子就不会嫌我想太多。不管我跟它说什么,它都是在水里窜来窜去,自己玩得很开心。可是我要是停下来,它也会突然停下来看我,我知道它喜欢听我说话,我也喜欢说给它听。我以前不是那么爱说话的,在浔州的时候不是,每次说错了都会被阿德阿智他们教训。跟孙夫子又说不上多少话,只有在银子面前,我嘴里就有那么多的话不停地倒出来倒出来……
这两年间银子长大了很多,当初只有尺把长,现在已经象匹小马了,再过两年它大概就会长得跟小船一样大,它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快呀?可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奇一样精力充沛。不管我带去什么玩具,它都和我玩得一样开心。
有一天我决定教它认字,看它还是不是觉得有趣。
我把孙夫子的文匣带到苇荡里,铺开纸,写上了“银子”两个字,指给它看。我说:“这是你的名字呀,跟着我念,银子……”银子激动得把头上的角都竖了起来,发出“咕咕”的声音,噗通一声跳进水里去,然后又窜出来。我接着在纸上写,“银子住在苇塘里……”我写的字多了,银子就没有那么激动,过了一会儿“咕咕”声也听不见了。在纸上继续写啊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喜欢上了写字,写啊写的就不会想那么多,以至于都忘记跟银子说话了。
银子很不满意,它在水里弄出很大的响声,我还是没有搭理它。最后它终于跳起来“噗”地喷了一大口水。喷过来的是白霜,我眼睁睁地看着柔软的笔尖接触到纸面上和纸面一起碎成了冰屑。
“银子!”我大吼了一声,生气地一拍文匣,文匣也碎成了几片,我愣住了。
文匣弄碎了,怎么去跟孙夫子交代?银子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蜷着身体缩在一边,青色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我,满是怯意。
我跟它死死对视了一会儿,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没治,我投降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银子为什么会喷出那么冷的白雾来呢?
孙夫子没有追问文匣的事情,但是他的神情很严肃。
“你必须开始学秘术了。”他对我说,“否则会很危险。”
这次他采用了不同的办法,让我把一些符号写在纸上。这个办法很好,我能记住好些符号,而且写得很漂亮。写字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安宁,很舒服。
我觉得孙夫子知道银子的事情,而且知道很久了。他既然没有提,我也就没有问。但是我的案头又多了两本书。
我想银子应该是一头专犁,只是它头上还只有一只角,还太小吧?
随着专犁长大,它的寒气就越来越强。苇塘里被银子钻出一个巨大的水洞,不知道从哪里引来了咕嘟嘟冒泡的温泉。只有泡在温泉里,它才显得舒适写意。
看了书我总算明白孙夫子说的危险是什么,如果银子可以把老藤编制的文匣都冻成碎片,当然也可以把我冻碎,那时候我的手臂上是结了一层白霜。但是我为什么没事呢?
苇塘离学塾也没有太远,就是三里地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人往这边走。先生们警告过学生,说苇塘里的虫蚁可以一下子把人吃成枯骨,但是我也从来没遇见过。
隐隐约约地,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孙夫子说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秘道家的理由。
之后的两年,所有先生的课我都去上。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神奇的事情,我简直好奇极了。
学到的东西我也去跟银子分享。不像以前,我带给银子了不再是皮筋珠子之类的玩具,而是越来越多的故事,它总是听得非常认真。有时候它太认真了,靠我很近,呼吸间就能冻碎我的衣襟。
这种时刻银子就会很紧张,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微微发着抖。
“没关系。”我告诉它,走过去轻轻拍拍它的头,头上已经有三支角了,“我不怕的。可是不要离别人太近哦。”我觉得银子应该继续搬家,搬到更远的地方去。
孙夫子说我不用花太多的气力在秘术上,因为我的进境太快,他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教我的东西。这个说法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我不会任何孙夫子的小把戏,所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写完一个字以后把它化做火焰。
“真阳火。”孙夫子说,脸上是满满地赞叹。“你的精神力已经很强了,而且还在不断增强,只是要学会使用。”
可是怎么使用呢?孙夫子又没教我。他说我这个级别的精神力不是他所能理解的,只有靠自己领悟。
我觉得,领悟的意思就是读书。不知道的看着看着就知道了。但是孙夫子说不是,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知道的,书上都没有写。
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我想我知道什么叫做领悟了。
冰珠
银子长得太大了,真得有一条小船那么长,它才六岁。等它十三岁了,会不会长到荔香那么大?银子摇摇头,我想它大概知道自己能长多大。马长到两岁差不多就定了身量,银子大概也是这样吧!要不然要到哪里才能把它藏起来?
苇塘早住不下它,它搬到了夜沼里的一个小岛上面,成天都伏在掘出来温泉里。它载着我去岛上,游得比最快的快船还要快上许多。趁着夜风搂着银子的脖颈在夜沼上滑行,是我感觉最自由的时候。
我去见银子的时间更晚了,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自从我一个弹指烧毁了翟家大公子的匕首,荔香人都知道我是最厉害的秘道家,也知道我晚上在夜沼边练习秘术。真希望爸也能知道。
去见银子晚了是因为,我在见素素……
傅素素在算法班上好两年了,并没有觉得她起眼。
那天,翟家大公子揪着傅素素要割她的辫子,我一时不平才弹出一粒真阳火来。匕首被火焰融成汁水的时候,我看见素素脸上的惊惶。她的目光投向我,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像银子一样的可怜,可是里面却还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好象听见了“砰”的一声轰雷,心在胸膛里跳得震耳欲聋。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走着睡着醒着梦着,总是在想这样的一张容颜。细细回想起来,素素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都那么清晰地藏在记忆里,想得我脸也热了。
忽然之间,我那么想见到她。
一早就在学塾的门口乱逛,见到她青色的衣裙却又躲到一边。掐着时间去上算法班,我不敢坐在她身旁,总是隔着人坐在她身后或者斜角。我发现数字是有趣的,从各种错综的座位关系归纳到二这个定数的时候,我会傻乎乎地觉得这就是缘份。回家的时候,我就远远跟在她身后,东张西望,甚至在她的视线之外,但是我能认识黄土道上哪个细细的脚印是属于素素的。
孙夫子笑眯眯的,我不敢看他的脸。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根本不是原来去见银子的时辰,可锅里的饭菜总是温着。
我告诉了银子。太迫切地想要跟人诉说,银子从来都是我最重要的听众。银子不兴奋,实际上它有点沮丧,等我讲完了就静静地退到水里,也不要我抚摸它的头。但是它还是坚持到听我诉说完毕,是个忠诚的听众。
“要是我带素素来看你……”银子沉到水里“噗噜噜”吐了一串气泡出来。气泡变成了冰球,漂浮在水面上,慢慢地融化。
“你这个小心眼!”我批评它,“又不是不要你了。多一个人和你玩还不好?”
在银子面前我气很粗,真见到素素我就哑巴了,哪里还想得到“多一个人来陪你玩”的事情。我想过要不要跟素素炫耀银子,但也明白这种炫耀很傻。烧毁匕首之后,我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多一个银子并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但是素素为啥总也不看我呢?我觉得,她是知道我在关注她的。送她回家的路上,若是我落后太远,能从足迹上看出她的停留。
我想我要用一件礼物来打动她。
书上说专犁的眼泪会凝成冰珠,经夏而不化。荔香的夏天苦热,一粒冰珠会很讨女孩子家喜欢吧?只是,银子总是那么开心,没有见它哭过呢!
我去求银子。
“银子,好银子,”我抱着它的大脑袋,银子六岁了,脑袋上顶了六枚美丽的银角。
“求求你了,就流一滴眼泪好不好?”
银子青色的大眼睛温柔地望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很久以后,它眨了眨眼睛。我想它懂了。
青色的大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泪光,“吧嗒”一粒冰珠落了下来。我捡起来,冰珠有半个拳头大小,晶莹剔透,凉意袭人。
“太好了。”我乐坏了,“银子你太好了。”
银子眨巴着眼睛,一粒又一粒冰珠落了下来,噼噼啪啪砸出一串脆响。
“一粒就够了。”我连忙说。
可是银子还是在哭,一粒又一粒一粒又一粒,地面上一会儿就撒满了冰珠。
“够了够了……”我连声说,说了几声我闭上了嘴:银子是真的伤心了。
“我不要脸。”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银子你别哭了。”
银子终于停住哭泣的时候,地上铺了一层冰珠的地毯,亮晶晶地滚来滚去。我把手里的冰珠放回地上,用力抱着银子的大脑袋。“银子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做这么坏的事情了。你的眼泪我们谁也不给。”
我轻轻许诺:“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让你伤心。好朋友是不让对方伤心的。”
银子的喉咙里轻轻咕噜着。
我把冰珠排列起来,银子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多漂亮的眼泪啊!”我说,“我们把它们搭成一座宝塔吧,这是给你的。”
一层叠一层,冰珠拼成了一人多高的宝塔,月光下光华耀目。
“好看不?”我问银子。
银子点点头。
我要送素素一件怎么样的礼物呢?想不好,但是我知道要用自己的本事去获得。除了烧东西的能力,我还真没有什么大本事。我低头看着路,心烦意乱地跟着素素的脚印走着,脑子里沸腾似地流窜着各种想法。
脚印突然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纤巧的鞋子和上面的青裙。我慌张地抬起头来,素素站在我面前。
“你跟着我干什么?”素素问我,眼睛望着道边的小野花。
“我……”我一时语塞,“翟家……”
“他很久没有欺负人了。”素素说,“现在他乖得很。”
“……”我脸红红地说不出话来。
素素抬眼望我,眼睛亮亮的。
我鼓足了勇气:“我喜欢你!”声音细得像蚊子。
素素的脸也变成了大红布。
两个人僵持在那边不知道多久,我忽然感觉手里软软的,原来素素把手放在了我手中。巨大的喜悦在我心中爆裂,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了素素的手。
每日的晚间,我都和素素在路边的小树林里那么站一会儿,握着手,说两句话。这是最快乐的时光。
我和素素的故事我都讲给银子听,这是我的快乐,想要与它分享。“银子,你要知道,不管任何时候,一直到我老死,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银子起初是疏离的,渐渐也喜欢了起来。
有一天银子在我讲素素的时候拱了拱我。
“别捣乱。”我埋怨它。
它又拱了拱我,我明白了:“你想见素素?”
银子点点头。
我抱住它的大脑袋,其实已经抱不住了,只能抱到几个角而已。“素素是平常人,你的呼吸会冻死她的。你是一只专犁啊,你是一只寒兽,我也只有在修习了秘术以后才能接近你。”
银子失望地“咕噜”了一声。
“但是我会把你告诉素素,素素也会成为我们的好朋友。”我告诉它,“一辈子的好朋友。”
银子点点头。
白色巨塔
百年之后的荔香是个神奇的地方,若是天气晴好,从城郊的夜沼书院望出去,可以看见湖中闪烁的白色巨塔,好像是明珠铸就的。
最后更新 2010-12-16 12:36:45
发表于 九州幻想 2010
小说 创作
一
山谷里一丝风也没有。
从这片树荫下望出去,是宁静无暇的湖面,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碗盏大小的水红莲,红得好像朝霞一般。白云就这么落在深碧的湖面上,轻巧无声地漂移着,渐渐躲到了水红莲巨大的叶子下面不见了,不经意间,又从叶子的那一侧缓缓滑了出来……
坐在湖边,苏毅常常会有种错觉:似乎岁月已经从狭窄的蓝天里跳跃而去,就此把这山谷和他一起给遗忘了。
在遗忘之中,一切..
(5回应)
一
山谷里一丝风也没有。
从这片树荫下望出去,是宁静无暇的湖面,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碗盏大小的水红莲,红得好像朝霞一般。白云就这么落在深碧的湖面上,轻巧无声地漂移着,渐渐躲到了水红莲巨大的叶子下面不见了,不经意间,又从叶子的那一侧缓缓滑了出来……
坐在湖边,苏毅常常会有种错觉:似乎岁月已经从狭窄的蓝天里跳跃而去,就此把这山谷和他一起给遗忘了。
在遗忘之中,一切都是凝固的。所有属于这画面的色彩和声音都是,就连不远处山崖下“轰隆隆”的瀑布水声也被苏毅从耳中清除了,这一份唯一的喧闹也成了宁静的另一种表达。
一朵晶莹剔透的雪桐花踏着白云的节奏打着转儿落了下来,苏毅伸出手去接住它,花瓣在他的手掌中轻轻敲击,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悦耳如同风铃,这是他可以听见的声音。听见的时候,连他的心都跟着一起欢唱。
苏毅没有察觉,当他把雪桐花举到面前,脸上就浮现出满足的微笑。这雪桐花和镜湖正如三十年前初见时一样地新鲜和绚丽,让他在凝视中不由自主地迷失。他抬起头仰望,头顶是雪桐如盖的树冠,笔直的枝干撑起了亮晶晶的绿意,和中间星星点点的白花。
百年雪桐,而且不是一株两株,围绕着中间那株古树的是百来株百年雪桐。除了宁州羽人的圣地,还有哪一处能看见这样美丽的雪桐林呢?苏毅从来不知道宁州是什么样子,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山下四十里的兰泥小镇。羽人的圣地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爷爷又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太爷爷,曾经与羽人为伍,却也不曾去过宁州。这一切其实都没啥关系,反正澜州人的口中羽人的圣地是美丽得不得了的地方,可再美的地方还能美过雪桐谷去?这一刻,所有的一切却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苏毅什么都不想想,只是用光线和色彩填满自己的视线和思想,慢慢享受着这样的时刻。这种新鲜绚丽的感觉,如今只有在一南的小胖脸上偶得一见,已经变得生疏了。
想到一南,苏毅的心里头忽然震动了一下,终于从不知道凝固了多久的痴迷中醒来。他的手不自觉的松开,那雪桐花便继续打着转下滑,在脚边的青石上“叮”的一声撞碎,融进清澈的湖水中,看不见了。
苏毅放空的视线跟随着下落的雪桐花重新找到了焦点,余光中,湖面上微微地泛起一阵涟漪,是那粒鹅毛浮子在轻轻抖动。苏毅伸手拿起炜竿,可以清晰地从苇竿上感到那谨慎地啄击。他把手腕猛地一抬,几乎能感觉到鱼钩刺穿鱼嘴的力道。“啪”地一声水响,吃痛的大白鱼跃出水面,雪白的鱼鳞带着一串水珠划过空中。耀眼的虹彩光辉还没有散去,鱼儿“噗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苏毅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好大一条白鱼啊!他收紧了手腕,享受着白鱼在丝线那段的挣扎和抵抗。这是条勇猛的鱼,但终于还是要被他捉上来的。这条鱼怕是有三四斤重,把它拉上岸来,苏毅也就该回家了。今天是一男的七岁生日,该早点赶回家去才是。回家?苏毅的心里忽然沉了一沉,却又摇头把这一丝阴霾甩开,继续享受着与白鱼的对抗。他不想承认,也不能承认,此时这条小小的白鱼竟然比山崖上面的那幢木屋更加吸引他。水面上泼剌剌都是白鱼跳过的波纹,苏毅再也不想什么,紧紧盯着弯了的苇梢。这鱼挣扎了那么久还是这般有力,也不知道这苇竿能不能撑住?
二
有时候苏毅想,为什么人会老?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孩子气。生老病死,这是所有生灵必经的途径。可是,如果不用老去就直接走到终点该多好?
长大是好的。
一男曾经是那么小的一个肉球,捧在手上都怕抱碎了;现在却已经比桌子高出半个头了,整天像个小疯子一样在家里窜进窜出,连看门的大虎都要躲着他。一晃就是七年,苏毅常常觉得梦还没有醒,只是变得越来越漫长。如果回溯到梦的起点,一男每一天的胖模样都历历在目。
但老去是不好的。
他不想去想这个题目,即使只是想到题目,舌根下也隐隐品到了涩味儿。苏毅是个慵懒的人,若是能不去想的烦恼他就总是逃避。不过,有些东西,逃也逃不开去。或者在心底最深处,他也不想逃吧?
三
苏毅是在雪桐谷里遇见莲香的。准确地说,是捡到。
那是个和今天一样明媚的夏日,离着镜湖还有老远,苏毅就看见青石上的一团白影。不是雪桐花的那种白色,是……苏毅也说不出来,只知道那种白色让他的心忽然跳动得激烈了许多。伏在青石上的就是莲香。
莲香恐怕不是她本来的名字。醒来的时候,苏毅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看了一眼怒放的水红莲,说自己叫莲香。苏毅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莲香应该也觉得这名字好听才取的吧?莲香说自己是白鹭团的艺人。辟先山中的暴雨引起了山洪,冲散了宿营的白水团,她是不小心失足才被冲到这里来的。
悬挂在山崖上的瀑布叫落雁湫,苏毅一直以为那意思是连大雁也冲得下来。落雁湫一路向北百里会才会穿越官道,而最近的山间车马道也有五十多里吧?这样冲下来都能保住性命,莲香是不是太命大了?不过这小小的好奇只是在苏毅心中稍微泛出一点涟漪,就湮没不见了。莲香说的总是不会错。
苏毅不曾听说过白鹭团,这让莲香有点失望,在她的想象中,白鹭团应该是连乡野村夫都耳熟能详的。一年到头,白水团总是在旅行,大概所有有人烟的地方都会留下白水团的足迹吧?一个东陆人,一生中起码应该有一次,听说过----哪怕不是目睹----白鹭团的表演。这纷纷乱世之中,能给人带来欢乐的,除了白鹭团还有谁呢?
苏毅的脸红了,在莲香惊奇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没有听说过白鹭团是件很可耻的事情。不过可能更重要的原因是莲香身上的衣衫都被水流冲走了,苏毅那件臭哄哄的短衫盖不住莲香白得耀眼的肢体。“什么是表,表演?”苏毅结结巴巴地问,脸更红了。
莲香觉得这个场景非常诡异。她被水流冲出来那么远,从那么高的瀑布上落下来,居然还没有摔死,甚至没有摔傻,这就够神奇的了。可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却是跟这个毛头小伙子谈白鹭团,而且这个小伙子居然还继续追问白鹭团的事情。或许不是追问,只是胡乱用话语掩盖心虚。莲香能看见苏毅的眼睛在她身上乱瞟,慌乱而贪婪,她的脸也红了。这样害羞的事情,是一个女孩子家可以应付的吗?莲香问自己。当然不能,她给了自己一个回答。应付不能应付的情况,女孩子们都很有经验,所以莲香就又昏过去了。
苏毅到底是怎样把莲香弄到山崖上面的,莲香从来都不知道。结婚以后,莲香也常常跟着苏毅攀着藤条下到雪桐谷里。若不是白鹭团出来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下得去这样的山崖?可苏毅居然能把莲香带上来。莲香问了他几次,他总是笑眯眯地不说。渐渐地,莲香也就不问了。那个时候,公公婆婆都还在,或许是一家人一起抬她上来的也未可知。反正莲香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苏婆婆的笑脸了。
虽然性命无碍,从落雁湫上摔下来毕竟伤了筋骨,莲香站在那里都觉得疼,别说走动了,每日只是在炕上躺着休息。她知道这里离着人烟聚集的地方很远,木屋也显得破败,却是出乎意料的大。除了苏家三口自住的这一个屋子,溪边上还有三五间屋子,看得出好久没有人住了,却被苏家依旧收拾的干净。在炕上躺着的这些天,苏家没有人追问过莲香的来历,也没有人问过莲香好了以后要去哪里。莲香这么机灵懂事的女孩子,当然也不会问苏家人没有主动提起的事情,只是心里头翻翻滚滚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
有一天,苏毅提了一只肥肥的松鸡回来,喜滋滋地对她说:“松鸡好,松鸡吃了长骨头,你吃了腿脚就该全好啦!”说到这里,苏毅的脸色才暗了一暗,声调也低了下来:“我爹去兰泥问过了,到了月初,夏阳过来的商队就要北上天水,你若是……你若是要去,要去追白水团……”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可得把身体养好了。”
莲香的脸红红的,低声说:“看都被你看过了,还要去哪里?”
四
除了这条肥大的白鱼,放置在草丛里的套子也套住了一只松鸡,算得上收获巨大。一南生日这天有鸡有鱼,苏毅觉得很是高兴,他几乎已经看见一男满脸的馋相了。
一南只是脸上胖嘟嘟的,身上可瘦得很。守在这山里,日常主要吃的就是溪边那块地里种的泥豆莜麦。雪桐谷周围的鸟兽不多,苏家的餐桌上也不是总能见到荤腥。一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喊肚子饿。想到这里,苏毅几乎能听见莲香幽幽的叹息声,微弱的叹息几乎压得他一个踉跄。“松鸡好!”苏毅自言自语,“吃了松鸡长骨头,我们一南吃了就能长得更高了。”他在崖下站定,抬头望了望爬满青藤的山崖。山崖这样高,充满了视线,好像随时就要倾倒,把他压成齑粉。
苏毅觉得自己欠莲香很多,到底欠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因为欠得太多了吧?
莲香刚在他家住下的日子是他最快乐的。莲香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苏毅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好福气可以娶到莲香。好几年以后,兰泥镇里还在传说苏家的好运气。苏家住在深山里面,跟谁来往都少,据说古早的时候苏家住的那地方也是个大村子,有百来口人呢!不知道为啥就越来越少了。苏老爹为了苏毅的婚事来兰泥也打探过,可就是最穷的人家也不愿意把闺女嫁到苏家去。谁知道,眼看就要断了香火的苏家竟然有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儿媳妇呢?甚至还有缺德的人说:“那么漂亮,怕不是山鬼吧?”苏毅才不管镇里的人说什么,反正一年他也去不了兰泥几次,苏家和他人的来往一向都少。
“溪边的爹种的白冷松成材了,过了冬我把这屋顶换成白松顶的。”
“给你编个藤床挂在门口好不好?”
“今年雨水好,榛蘑应该长得多,等我去兰泥给你换一匹绸子回来做衣裳。”
“你喜欢这块玛瑙?翻过四座山头,那里有个冷水坑。冬天结冰的时候可以刨开冰,可以捡到玛瑙的。这块就是小时候爹给我去捡来的。”
“我在大青石边上攒了些雪桐木,攒够了就可以搭个凉亭了。嘘,别这么大声,爹听见还不打死我……”
雪桐谷是美丽的,山中的生活固然枯燥,却也安宁。苏毅记得那时候的莲香。他不知道莲香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但是眉宇间一丝淡淡的忧愁很快就被舒展开的笑意取代。那时候的莲香是快活的吧?他是这样认为的,但他不敢向莲香取证。说过去的快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苏毅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抓住面前的青藤,用力扯了扯,正要攀爬,忽然感觉头顶似乎暗了一暗。他扭过头来,眼睛不由瞪得圆了:一头青色的大鸟正在雪桐林上空盘旋,它转了几圈,似乎有点犹疑不定该停在那棵树上。
“是青鸾吗?!”苏毅不由喊出声来。苏家是雪桐的守护者,却已经有多少代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青鸾了。在口耳相交的神话中,青鸾几乎成为了光芒四射的天鸟,不料却是这个样子。他撒腿就往雪桐林那边飞奔,眼睛还盯着那青鸟不放。果然落下来了,一定是青鸾!除了青鸾,没有任何鸟敢停在雪桐树上,这也是雪桐谷周围鸟兽稀少的原因。除了镜湖里的白鱼,雪桐林里唯一的生物大概就是雪蚕了,每株雪桐树上却也只有那么一条。
“吁…………”苏毅一边奔跑,一边嘬唇呼号,这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唇哨。
“嘘……嘘……”雪桐林里传来了回应。像是呼应这啸声,整个林子里的雪桐花都亮了起来,闪闪烁烁的点亮了林子,透过密密的雪桐花,苏毅能看见,那只青鸟的羽毛在雪桐花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绿光,绿光渐渐变的强烈,果然是光芒四射的!
五
爬到崖顶苏毅还在激动,忍不住连连回头去看。沉睡了百余年的雪桐林被这一头青鸾唤醒了,雪桐花儿明明灭灭,闪烁不定,那青鸾在树间飞来飞去,一般兴奋。对这头青鸾而言,怕也不曾见过这样大的一片雪桐林吧?
要回去告诉莲香,他想,脚下的步伐加快了。
苏毅不记得他与莲香之间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但他知道与雪桐有关。或许是因为看见苏毅有了着落放下了心思,苏家的公公婆婆在一个冬季里先后辞世。接着就是一南的诞生。忽然间,生活好像鱼胶那样黏稠绵密,渗入了每次呼吸之间。苏毅知道自己做过很多的承诺,他努力实现了一点点,但大部分都随着溪水被冲下了轰隆隆的落雁湫。
雪桐谷不是富庶的地方,因为雪桐的关系很少能打到什么猎物,溪边的小块田地也称不上肥沃。苏毅在雪桐谷里呆了一辈子,没有觉得什么,莲香毕竟是外面来的女子……
莲香从来都不曾抱怨过,她是勤劳能干的,连黏糊糊的泥豆都能被她烤得这样好吃。她甚至从柴房里积攒的那些雪蚕茧里纺出一匹青绸来,苏毅了不起也就是抽出几条似来编成鱼线。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匹青绸啊,就像镜湖里的水一样明亮而柔软。但是苏毅不敢看那幅青绸,不管雨水好不好,拾来的榛蘑多半都进了一南的肚子,他从来也没有钱能给莲香买件最次的绢衣。一家人身上穿着的葛衣都是莲香纺出来的。天气好的时候莲香就捧了那青绸慢慢刺着花。纺布的手艺是婆婆还在的时候跟婆婆学的,莲香本不是擅长女红的人,刺绣的功夫只有自己摸索,绣绣拆拆地非常慢。
“作件裙吧?”苏毅指着那幅青绸说,“你绣的花这样好看。”
“这怎么剪得开?”莲香淡淡地说。雪蚕丝柔韧得出奇,用刀子都割不断,纺出来的青绸真是什么剪刀都裁不出来。
“……”苏毅没有什么话好说,把头低了下去。
“留着将来给一南娶媳妇做被面吧……”莲香头也不抬,但是苏毅能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莲香想离开雪桐谷,她跟苏毅提过两次。雪桐谷里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是的,雪桐谷的风景是极美的,但是极美不能当饭吃。一南出生只吃了三个月的奶,莲香就没有奶水了。莲香说她不怕吃苦,在白鹭团的时候该见过的都见过了。但是一南受苦她不忍心。苏毅不傻,他知道莲香见过的大部分地方都要比这雪桐谷丰足。娶莲香过门的时候,莲香的手是细嫩的,现在几乎和他的手一样,满是老茧和裂纹。莲香依然是美丽的,但沧桑的颜色遮掩不住地爬上了她的脸。
“雪桐谷这个地方不养人,”莲香说。
“养了苏家多少代了!”苏毅梗着脖子抗辩。
“多少代以后就剩下你一个?”莲香的话总是尖锐地很。
苏毅知道莲香说的是对的。他们两个都是勤快踏实的人,若是搬去兰泥,或者兰泥南边任何一个村镇,都要比现在活得舒适许多。但是他不能离去。这雪桐谷里曾经驻扎过整整一支军队,都是苏姓的,就是为了守护这一片雪桐。几百年下来,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了,但他怎么能这样放下这样沉重的担子逃离?他姓苏,这是他血脉里的负担。
莲香听过苏家零零星星的故事,人都没有了,故事也是破碎的,这正说明了传承有多长。青鸾在苏家的故事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却只是为这责任增加了几分光辉。但故事中从来没有说明这守护要持续到哪一天,或者是否有个终点?也许曾经有过?反正现在是不知道了。
“守着啥呢?”莲香咬着嘴唇说,“便是来三五个强盗,我们一家人也挡不住的。若是离去,也没有人会再进来这里。”
苏毅知道莲香说的还是对的。这雪桐谷从上溯三四代就已经荒芜了,去兰泥的小路每年开春的时候都被新鲜的草木掩盖,只有苏毅还能勉强辨认出来。他只是用一双手抵着头不说话。
莲香知道,这是苏毅最后的抵抗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一南能不能娶上媳妇。”苏毅的肩膀颤动了一下,莲香看见水珠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那是莲香最后一次跟苏毅提搬家的事情,一南那年五岁。之后的莲香还是一样的持家劳作,话越来越少。只是偶然传来的叹息声一次一次将苏毅的脊梁砸得几乎裂开。他试图弥补过,他想带着莲香回到镜湖畔,让她看看终于搭起来的雪桐凉亭。莲香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淡漠和惋惜,让苏毅再也张不开嘴。
苏毅用力想了一下,居然没有想起来最近一次跟莲香说话是什么时候,他的心里一痛,随即再次振奋起来。“要让莲香看见青鸾,上一次看见青鸾已经是五代之前的事情了。”他几乎有点颤抖了,“她看见就明白了,我们苏家守在这里是有道理的!她会赞同我的。要让一男也看看,那么美丽的青鸾,一南一定会很喜欢。”
穿过那片鸽子树林,就是自家的木屋了。
六
一南钻在门口那张没从编完的半截藤床下面专心地看着地面,不用说,又是弄了一堆蝼蛄来打架。大虎二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陪在他身边。
听见苏毅的脚步声,一南连忙从藤床下面钻了出来,转头看见苏毅,圆溜溜的大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爹!”他像小野猪一样冲了过来。苏毅张开双臂去抱他,一男抱住的却是他手中提着的松鸡。“太好了!”一南脸上开了一朵大花,“有松鸡吃咯!”
苏毅不由啼笑皆非,心里却微微酸了一下,举起了另一只手里的藤篓:“不止松鸡,看看还有啥?”
“还有啥?”一男连忙伸手去扒拉藤篓,忽然停住,想起什么似的,“爹,家里有客人。”
“客人?”苏毅楞了一下,除了前年一南生病苏毅专门去兰泥请来的巫医,雪桐谷什么时候有过访客?
门里面果然走出两个人来,莲香跟在他们身后。两个人都脸生,很精悍的短打扮,苏毅完全没有见过,打扮和气势也不像本地人。
“不告而来拜访苏先生,冒昧了。”其中一个褐衣人很客气地冲苏毅施了一个大礼。
苏毅何曾被人叫过苏先生,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毛手毛脚的照着样子回了半个礼,结结巴巴地问:“两位大人是……”
那个褐衣人连连摆手:“不是大人不是大人,我们这次从宝丁这边过来……”
苏毅心里一沉,宝丁就是兰泥的巫医,三年前给一南看病的诊金到现在还没有付清。宝丁心善,从来都没有催过,可毕竟是三年了。他失声道:“宝丁大师傅要用钱了么?”手里的藤篓都掉在了地上。
两个外地人对视一眼,褐衣人笑道:“你哪里还欠他的钱!不如……进来坐下说话吧!”这一刻倒好像他们才是这木屋的主人。
苏毅看着两个人进了屋子,眼巴巴地望了莲香一眼。莲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们的底细。经过莲香身边走进屋子的时候,莲香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若真是讨债的,那幅青绸就给了他们。”苏毅顿时一滞,转过脸来缓缓地摇了摇头。“别叫一南进来。”他嘱咐莲香。
七
接下来的对话有点出人意料,原来这两个人是在宝丁那边看见了雪桐花才赶过来的。干了的完整雪桐花可以用来辟邪吸毒,兰泥镇上的巫医代代都用雪桐花说镇恶丸的引子。去夜沼寻宝的人,往往要带上几粒镇恶丸。兰泥镇出产的效果最好,大概就是因为这雪桐花了。不过雪桐花的价钱一向不高,这片雪桐林一年能采集到的干雪桐花也不过半斤,充其量可以换半片羊,要付清宝丁的诊金还要再两年才行。
褐衣人笑道:“也亏这宝丁厚得下脸来。这一片上好的雪桐花要是定了型,在南淮可是卖到两枚金铢的。”
苏毅的下巴都要掉了下来,金铢这个东西一向是听说过没见过,哪里知道一片雪桐花就可以值上两枚?惊讶归惊讶,他收起下巴还是叹息道:“那怎么定型也是没听说过。雪桐花在兰泥一向就是这个价钱,也不是宝丁大师傅贪心了。”
褐衣人凝视了他一刻,摇摇头说:“暴殄天物啊!”
苏毅忽然一个激灵,一股不安涌了上来。莲香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天物不天物的也不知道。两位若不是为宝丁师傅的诊金来的,不知道有什么指教呢?”
褐衣人眼睛眯了一下,没有想到这山野的女子居然比她丈夫会说话的多,屋子里昏暗,看不清楚莲香苏毅的表情。他做了一个手势,旁边的那个就从肩上解下一个包裹来放在桌上,“嘭“的一声,显然沉重无比,那人背在肩上却没有一丝疲累的意思。褐衣人说:“苏先生厚道,不愿说宝丁的不是,我也理会得。不过这雪桐花在宛州的确值钱的很,这里是金铢五百,愿求雪桐花一朵。”他挥手撤开包裹,这么昏暗的屋子中也能看见金灿灿的一片。
苏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没有转脸去看莲香,他也知道莲香的眼神一定同样热切。他又眼巴巴地望着那包裹一眼,涩声说:“你刚才才说一枚雪桐花值两个金铢,怎么现在就要给五百?”
褐衣人缓缓道:“苏先生既然采得雪桐花,自然是明白人。我要的是一朵九瓣雪桐花。”
苏毅采集的只有五瓣雪桐花,若是七瓣,落下来是很难留住的,遇见土石立刻就碎解了,而九瓣雪桐花,就是这雪桐林里也只有最老的那一株上才开。九瓣雪桐花从来不凋落,这是唯一会变成种子的雪桐花。苏毅热切的心情慢慢凉了下去,摇头说:“九瓣是没有的。”莲香听着,轻轻在苏毅手上划了一下。顺着她的手势,苏毅的余光里看见大虎二虎都伏在屋子里面。
褐衣人微微一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苏先生,若是没有九瓣雪桐花,我们也不会赶过来了。”
想到刚才飞来的青鸾,苏毅的心里一亮,这两个人果然是有备而来。他皱着眉头思量,褐衣人也不催他。苏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如果要求九瓣,可不是用金子了。”他站起来,走到壁龛前取下一副小小的绢轴,郑重地举在手里,斜眼看那两个人。两个人有点茫然。苏毅道:“还不跪下?”
那个背包裹的汉子一愣,正要发怒,褐衣人拉住他,两个人果然单膝跪下了,脸色都不太好看。褐衣人道:“苏先生的意思是?”
苏毅说:“你来要九瓣雪桐花,就是要雪桐种子了,得有皇帝的文诏吧?用你的文诏来换我手里这份大赍皇帝的文诏,才能给你呀!”
褐衣人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苏先生,大胤开朝也有几百年了,你这是跟我讲哪年的规矩?”
苏毅说:“哪朝哪代,这雪桐种子都是皇家才能拿的,也不是大赍朝的定法了。”
背包裹的汉子有点恼火,大声道:“一份文诏能值几百两金子?!”
苏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脸一沉:“我们苏家几十代在这里苦守值几百两金子?”
背包裹的汉子还要再说,褐衣人挥手止住他,想了一想说:“苏先生,坦白说吧,我们是宛州商会来的,这天启的文诏我们是没有。不过你想必也看见了,青鸾我们也带来了,雪桐树在哪里我们一定会知道……如今的世道,青鸾早不是皇家的专宠啦!各地守护雪桐的世家,我们也见了不少,这份忠诚是景仰地很……”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意思却明显的很。无论苏毅答应不答应,雪桐树都是志在必得的了。
苏毅只觉得嘴里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抓住莲香的手,望着桌上的金铢。莲香很早以前就说过的,便是来三五个强盗,他也守护不了什么。金铢他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一笔钱,但他知道,这笔钱一定可以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让莲香和一南不再挨穷受苦。他转过脸来看莲香,莲香望着他,眼中也满是动荡。对莲香来说,这个选择更不容易,她是见过好日子的。
两个人这么对视了一阵子,也不知道从对方的眼中看见多少前尘往事,莲香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她把手从苏毅手中抽出来,站起身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对两个宛州人说:“既然要这么逼我们,也就说不得了。”眼中冷冰冰的都是杀意。
褐衣人一愣,那个背包裹的汉子倒是抽了一口冷气:“走眼了,没看出大姐居然是这等高手。”手腕一翻,两柄细长的短刀已经握在手中。
苏毅一拍桌子,大声说:“要雪桐种子么,拿去就是了。”眼中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八
“好看么?”苏毅问一南。
“这只大鸟真好看啊!”一南用力赞叹,一边从松鸡腿上又撕下一块肉来。
“好看。”莲香也点头,“真好看!”她微微一笑,在苏毅眼中比青鸾明亮百倍。
“嗯,好好看看。”苏毅说,“明天咱们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他的笑容说不出的轻松,“我们去找个好地方,盖个大房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真的就把种子给他们了?”莲香眼神有点迷惘。
“给他们吧,他们那么想要。”苏毅叹了口气,“反正知道了这地方,也就再没有清静了。这片森林已经苏醒了呀!”
一家人都不说话,只听见一南咀嚼鸡肉的声音。
“毅哥。”莲香说,“明天我想去看看那个凉亭。”
苏毅无声地点点头,握住了莲香的手。黑暗中,他低声说:“给了种子他们就种的出来么?”声音里说不出的骄傲。
最后更新 2010-12-16 12:2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