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小说 创作
斩鞍 发表于:
幻想1+1 2006
十岁那年,我决定娶闪闪做我的老婆。 闪闪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来到束河的。那时我正在藻溪边钓虾,看见她跟着那个行吟者一起从柳荫里转出来,乌黑的长发在腰际松松的挽了一个结,鹅蛋脸红扑扑的,登时就让我满心欢喜。我不知不觉跟着闪闪一步一步一直走到史铁匠家门口,闪闪别转头来问我:“你干吗跟着我们?”我脸刷地红了,扭头就跑,听见闪闪在后边咯咯地笑。 两年以后,我嚼着甜枣口齿不清地对闪闪说,“你真好,我要娶你。” 闪闪刘海下面眼睛弯弯的,唾了我一口说:“屁大的孩子就乱说话,没羞!” 闪闪肯定觉得我在瞎说,但是我是认真的。我回到家里,换上唯一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趁着杜大娘没看见,偷偷从灶间的屋梁下取下两条腊肉来。我溜出篱笆门才听见杜大娘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小冤家,刚着家又往外跑,你做什么去?”我挺着胸膛说:“办事!” 史铁匠在院子里帮史大妈剖鳝鱼,那是我今天从藻溪里钓起来的。他那么有力气的一个人,却连一条鱼都抓不住,险些割了自己的手,正在生气呢!看见我进来,他很高兴。 “快来帮我杀鱼。”史铁匠说 我看看自己干净的衣服,摇了摇头。 史铁匠这才看见我的打扮,不由乐了:“今天是惹了什么妖怪?头发都梳得亮晶晶的。” 我想了想,没有贸然喊出“岳父大人”四个字来,只是把手上的两块腊肉递了出去:“有事儿嘛!” 史铁匠也忘记抓鳝鱼了,狐疑地望着我:“你个熊孩子,能有什么事?” 我用力把手往前伸了伸:“我要提亲!” 史铁匠楞住了。 “我要娶闪闪。”我大声宣布。 史铁匠呆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喊史大妈出来――就是不接我手里的腊肉:“出来看看,有人来给咱们闪闪提亲了。” 史大妈给我切了一块香瓜,亮晶晶的蜜汁挂在瓜瓤上,看着很是诱人。不过,这是很特殊的时刻,我知道不能因为贪吃坏了做派。我坐在史铁匠和史大妈面前,作出挺恭敬的模样来。 “怎么看上我们家闪闪了?”史大妈笑眯眯地问我。 “闪闪好,”我说,“她给我带甜枣吃,闪闪还不让秃子他们欺负我。” 史大妈扭头对史铁匠说:“这孩子倒也实诚。”接着又问我:“好就行了?你知道啥叫娶亲么?” “知道。”我点点头,“就是我娶了闪闪,我们两个就总在一起,白天啊晚上啊,以后都在一起。”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闪闪待我好,我也待她好,这样都好。” “哦,闪闪是我们家的闺女,敢情我们待闪闪不好么?”史大妈问,“怎么就轮到你待她好了?” 我知道她是在逗我,不过这个问题我也早想过了:“你们又不是闪闪亲爹娘,杜大妈也不是我亲娘。我们两个没爹没娘的,在一起才好。”我看见史铁匠脸上掠过一丝怒气,慌忙说:“不过我和闪闪就跟你们亲儿女一样,还是给你们养老送终。” “还像模像样的……”史铁匠嘟嘟囔囔地说,“你说说你多大了?就转这个歪念头。” 我想了想行吟者说过的那些公子哥们的说话,很沉静地说:“不才虚度了八年光阴。” 史铁匠喷了一口茶出来,抹抹下巴接着问我:“闪闪多大了?” 我犹豫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看起来闪闪就像两年前一样,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闪闪到底几岁。“十……十……十……”我磕磕巴巴地说。 “闪闪比你大!”史铁匠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慌了手脚,这下午我已经在心里排练了许多遍提亲的场面,可根本没有想到年龄问题。“我十岁了!”我发誓。 史铁匠摇头,用手比划:“你还没生出来,闪闪就已经这么高了。” 女比男大,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有什么不妥,不过村子西头葛家的上门女婿就比他老婆小,也算有先例。史铁匠那么一比划,差别可就大了:我跟闪闪比起来不过是个小屁孩,这可怎么娶? “我我我我会长大的!”我口不择言,“闪闪她又不会长,过两年我就比她大了嘛!”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史铁匠蒲扇一般的手掌在我的后脑勺上发出一声闷响,打得我眼冒金星。 “谁说闪闪不会长?”史铁匠怒吼。 我跳起来,跑到门口转头大喊:“史豁鼻子你听着,人人都知道闪闪不会长的!你趁早把她嫁给我,也好让我保护她……”看见飞过来的茶碗,我顾不上喊完,抱头鼠窜。 闪闪是十三四岁的样貌,该是女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她到束河的时候颇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友,这两年间好像春笋一样哔哔勃勃出了声似地飞长。看着她们一个个挺拔了身材,圆满了胸臀,只有闪闪一点没变,依旧身材纤细,一张鹅蛋脸完完全全就是两年前的模样。 束河不是穷地方,能够让孩子们饿得长不起来,闪闪这样不变的样貌多少有些离奇。日子久了,村子里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起来,免不了就有人抛出妖孽的话头来。这说法没有根基,又荒诞得紧,冒了一下泡就不见。可半个月前有人从白水了流言回来:说和镇那边的山里个什么教,搜罗十来岁的小女孩子来下一种很奇怪的药,那些小女孩就长得特别得慢,被指定做侍奉教宗的神女。这些神女精于狐媚功夫,容颜不老。白水一带有“驿路烟尘”之称,所多的固然是酒馆客栈,也绝不缺少花楼彩院。传说有家娼寮不知哪里学来了种神女药的本领,专门养些幼女伺候性情怪癖的商贾。那娼寮名声不大,生意倒甚好,只是这样行事算得上天怨人怒,两年多前莫名其妙被人烧了。算起来,差不多正是闪闪来到束河的时候。 藻溪谷离白水只有一天的路程,但是高山阻隔,两地民风大大不同。束河罗店一带的人家不少都是白水通平迁入的,很有些来历,在这里避世多半还是看重谷地里淳厚古朴的民风。淳厚古朴这四个字,换个角度来说就是保守。娼盗之流,在白水司空见惯,到了束河就是小小孩童也要唾弃一声。一夜之间,人人看待闪闪的眼神都不一样,亦秋这样性子刚硬的还要跑到闪闪面前去说一声“不会长的花婆子”。那个行吟者是藻溪谷的常客,每年都要来一次,就是他把闪闪带给史铁匠收养。史铁匠在这两个村子里的名声很好,为人慷慨豪迈,也就是因为他的缘故,乡人还不敢公开谈论闪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史铁匠又怎么会一点听不到,只是装聋作哑而已。真在他面前提起,史铁匠怎么会不勃然大怒呢? 可是我是真心要娶闪闪的。 那些人说什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闪闪。她要是不长,那正好,等我长高了长壮了闪闪就是我媳妇儿。还有谁敢欺负她,我一定打得他认不出爹娘,才不会像史铁匠一样躲在家里。史铁匠这个老糊涂,怎么连这都分不清楚? 那天天还没黑,我去提亲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藻溪。接下来的几天,大人们看见我都要取笑:“哎哟,这又是要上谁家去提亲啊?”子云亦秋他们就笑话我:“没羞没羞,要娶花婆子。”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或者说是被他们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了家。 杜大妈拿手巾蘸了热水细细地给我擦,擦着擦着恼火起来,说:“你个熊孩子,这么点大就去招惹人家姑娘!村里头都说了,闪闪那姑娘来历不正经……” 我“啪”地拍开杜大妈的手,嘶哑着喉咙说:“你又不是我娘,不要你管我!我就是不让你们欺负闪闪。” 杜大妈生气地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好!我不管你!真是养不熟的狼羔子。”她回去屋里,里面传出来轻轻的哭声。我咬牙切齿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拔脚又往藻溪边跑去。 杜大妈不是我亲娘,可她一向对我杜那么好。只是那时候我太小,还不明白。只有在真正对我好的人面前,我才敢肆无忌惮地乱发脾气。 闪闪坐在青石上,抱着双膝看着清浅的流水,我不由放慢了脚步。 就算我再怎么糊涂,也知道搞砸了的提亲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怎么还在这个秘密的小水湾边等我呢? “闪闪……”见她不回头,我怯生生地叫她,面对村人的勇气烟消云散。 “哦,”她闪了一下睫毛,“还有呢?这就改了?” “闪闪……姐……”我被她看得心虚,心不甘情不愿地恢复成过去的称呼。 “嗯。”她答应了一声,不说话,继续看水。 我小心地凑过去,看见她的面颊上依稀有几条单单的指痕,顿时跳了起来:“闪闪姐,史豁鼻子那个老东西打你了么?” 闪闪骤然转过头来,严厉地盯着我:“不许你说干爹的坏话,记住了么?我再听见你说一次,就不理你了。” “我不说。”我慌忙保证。 “干爹心气高。”闪闪声音低落下去,“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我拦着他……” 我的脸上发烧:这多半又是我去提亲引起的麻烦。 “没事儿的,”闪闪淡淡地说,“别人说说话有什么了?人生出来本来就是受苦的。” “闪闪姐,”我鼓足了勇气,“等我长大些,就娶你过门,我会保护你,再不叫你受苦。” 闪闪歪着头看我,我脸红了。 “真是有志气。”闪闪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你凭什么保护我啊?” “我会长大,长得很壮实。”我赌咒发誓。 “比干爹更壮实么?” 我愣了一下,史铁匠可是束河数得上的大块头,可他也没能阻止流言肆虐。 “你为啥要娶我?”闪闪问道。 “你待我好……”我说出这个理由,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又期期艾艾地补充了一句,“闪闪姐,你真好看。” “你这小色狼,还知道什么叫好看?”闪闪作出生气的样子来,我知道她是装的。 我点点头:“闪闪姐,你这头发很好看,鼻子也很好看,眼睛最好看……” 闪闪的脸也红了,喃喃地说:“真是长大了。”她顿了一下,忽然说:“要是你长大了遇见更好看的待你更好的人,你娶她么?” “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比闪闪更好看待我更好的人么?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娶你就好了。” “你问过我么?”闪闪又问,“你知道我乐意不乐意?” 我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总之我会待你好的。” 闪闪微微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男人啊!”她叹了口气,“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承诺意味着什么!”她说这句话的口气非常奇怪,我也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这让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比她小了一截。 那天以后闪闪就不再跟我一起玩了,她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跟女孩子太过亲昵。 实际上闪闪不再跟村子里的任何孩子一起玩耍,但是关于她的流言依旧尘嚣日上。到后来,束河村所有正直的人都为村子里存在闪闪这样的妖女而惶惑不安――直到史铁匠依着闪闪自己的要求给她在藻溪边上有盖了间小屋子,并且用铁条把她的屋子整个封起来。 闪闪在那铁笼子了住了整整两年,有月亮的夜里她会吹很好听的木笙,我以前可不知道她会吹笙。我在溪边钓鱼的时候,就想象闪闪是在吹木笙给我听,可是没有吹笙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呢? 秋天里,史铁匠得了急病死了。史铁匠的身子那么结实,病来了不过七八天就死了,村子里的人才又想起闪闪来。他们都说,那些被种了神女药的女孩子是逆了天势,身边难免灾祸不断。有人提出来把闪闪和那屋子一起烧掉,但是束河村毕竟没有那么多狠毒的人。在村里人争吵不休的时候,行吟者非常突兀地出现了,他把这个给束河人带来那么多烦恼的女孩子悄悄带走,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甚至都没有关心闪闪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史大妈确认闪闪已经离去以后高高兴兴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闪闪那间屋子。但是我知道,我跟着闪闪和行吟者一直走到罗店的山脚下。月光里,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比闪闪高出了大半个头来。 “我会来找你的。”我对闪闪挥手,“我再长大些,就来娶你。”我已经知道,婚娶是成年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闪闪回头一笑。 ××××××××××××××××××××××××××××××××××××××× 夜泊柳南,明月下碎银溅玉,建水美得出奇。 我坐在船头看风景,忽然听见一声木笙从江面上飞出来,心中震了一下,问船老大:“这吹笙的人能不能帮忙找找?” 船老大面有难色:“这里是柳南,可不是白水通平,江上是没有花船的,这样去找,只怕要得罪人。” 我想了想,提高声音说:“不敢不敢,我可没打算喝花酒,不过听这木笙耳熟,想起了一位故人来。”这片江面泊了十来条船,夜间安静,我提高嗓门说话,大家应该都能听见。 船老大会意,也提高了声音说:“不知道客人这位故人怎么称呼。” 头顶“呱”的叫了一声,有个粗哑的声音对船老大说:“哪有大庭广众之下打听小姐姓名的?看你胡子一把了,还是个老不正经。” 船老大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正待发作,看见原来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说话,不由失笑出声。 那鹦鹉飞到我面前落下,歪着头用一只眼睛仔细打量了我一下,粗声粗气地说:“小姐请你过去,还不快走?!” 说话的鸟儿我也见过,说得这么好的却少有。我又是好笑又是惊奇,跟着那鹦鹉走下船去。才踏上一条乌篷船的跳板,就听见船舱里有人说:“真是长大成人了。”清脆动听,好熟悉的声音。我心下焦急,大力一跃,跳入船中。震得乌篷船晃了几下。那鹦鹉恨恨地在空中说:“一点礼数都不懂,真是个粗鲁汉子。”舱里的人对我招一招手说:“蝶衣君就是嘴巴厉害,其实是极好的脾气。”鹅蛋脸上笑意甜甜,真的是闪闪。二十多年没见,她只是略略长了些,大约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子都还单薄。 像是觉得我还不够吃惊,闪闪眼珠子转了转,戏谑地对我说:“怎么样,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么?” 我楞住了,这诺言我天天都记在心上,不曾忘记。与闪闪重逢的这一天也早想得仔细。虽然也想过闪闪不变的容颜,但真见到她,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二十多年了,我脸上的皱纹也生出不少,闪闪看起来却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还不到我的下巴高。我,真的可以娶她么? 闪闪了然一笑:“怕什么,我逗逗你罢了,果然是没有小时候有趣。”她的神情正经了些,“也叫你知道,承诺原不是轻易能给的,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俨然还是当年的大姐姐模样。 我胸中起伏不定,也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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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
最后更新 2010-12-16 12:43:57
小石子
2011-04-14 04:08:18 小石子

那行吟者是界帅么?m(._.)m

胡丝乱响
2011-10-23 00:22:04 胡丝乱响 (没心没肺)

闪闪…我对这种承诺最没抵抗力啊!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阳春四月
2012-07-05 16:45:07 阳春四月

原来是这篇啊……但怎么就这么完了呢 - -

胡丝乱响
2012-07-05 19:28:51 胡丝乱响 (没心没肺)

@阳春四月 预知后续,请看斩大新作 记忆之海,小站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