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国

小说 创作
斩鞍 发表于:
幻想1+1 2006
我的故乡在束河,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外面游荡,只有经过白水的时候,有时会到子云的铺子里去看看,这才能听到些束河的消息,也没个准时候。 那年聊天的时候,子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听说森伯病了,怕是不行了。” 我问子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子云抬起头来望着房梁用力想了一阵子,不太有把握地说:“初夏吧。” 我的心沉了一沉,又问他“最近可有听到森伯的消息”夏天里往来束河与白水之间的人向来少,只是心里总还存了一丝侥幸。 “月初还看见锦华堂的船回来,那时人还在吧。”子云见我神色紧张,多少有些意外,连忙改口宽慰我,“你也知道,森伯他命多硬!总也能挺过七夕的。”森伯是种花的,雪艾草、紫茉莉和碧桂这些北陆的花木,在宛州总是难长,也只有森伯能种得好。锦花堂是白水城里最大的香料行,常常都要去森伯那里买花。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后天早上还有船进去,我给你安排一下?”子云仔细得很。 “不用了,”我说,“我这就走。” “四十多里呢,都过午了……不用雇头骡子么?” 束河到白水就只有四十多里,不能说远,但是山路艰难,别说行车,就是马匹都难走。除了河运一途 进去的商旅往往要雇佣那些能走山路的健骡。 我摊摊手,子云看着我空空的行囊,没有接着往下问,这是他的好处。羊肠小径在山壁上一路蜿蜒,崖下是碧蓝的藻溪。沿着藻溪一路走,就能到束河。 已经是夏末了,溪边的水曲柳都还绿得妩媚,山上的蝉声却单薄了许多。离开束河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好像也是这个季节吧?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眼中的风景还是旧日里的模样,甚至连中道亭那副歪歪斜斜的楹联都没有修过,一样的昏黄斑驳。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有些恍惚,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固的,只是撩起亭边小池中的山溪水来洗脸的时候,才模糊地看见自己的面容已经老去。 这些年毕竟是路走得多了脚力不错。天色还没暗下来,就已经过罗店,陡峭的山路也一落而下,直转去藻溪边。这是谷地平原,路边尽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核桃林,若不是青翠的枝叶掩映,我应该可以看见束河。温暖的风从脸上抚过,我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气里充斥着微辛的核桃叶子味道,只是吸到喉头忽然能体会到有极淡极清的甜香,被熟悉的路程所麻醉的心情忽然苏醒过来。 这是碧桂的香气。我的心忽地急剧跳跃起来,一路上的从容和墉懒都烟消云散,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束河,就要到了。 顺着藻澳继续往前走,河面上一阵一阵飘来都是熟悉的桂香,那种甜美的味道从每一寸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里渗透进来,却让我不安的心跳得更加激烈:森伯还在呢!这样好的花香,若不是他,还有谁能打理出来? 森伯家在束河村东边两三里的地方,周围是一大片苍翠的碧桂林。从幽暗的碧桂林间穿过去,忽然面前开阔起来,都是半人多高的花丛,爬满紫藤的木屋就坐落在花丛当中。 我在门口停住,忽然有些害怕。我能看见屋子里昏暗的清油灯,却看不见森伯熟悉的身影。如果不是在照顾那些花草,森伯几乎总是倚着门口坐着的。这二十年的时间,难道把森伯都改变了么?我想象着看见森伯时应该说的话,可是纷繁的思绪交织,连一根线头都抽不出来,舌下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 “你回来了?”屋里有人说话,那是森伯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应答。 “回来了就进来吧,”森伯笑着说,“正好泡了你爱喝的白菊呢。” “是,是我回来了。”我答应着,眼睛里骤然烫了一下——那么多年,森伯居然还是能听出我的脚步声。 “你几时变得客气了?”森伯说,他的声音还是很安详,“以前从来都不会敲门。” 想起那些年的情形,我不由咧咧嘴,眼睛里滚出热热的一粒。我抬手把眼泪抹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门去。 森伯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我,“真是巧,你看,我已经老得不行了,还以为看不到你了。” 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仅仅是褪去了我身上所有孩童的气息,那么它在森伯这里就恣意纵横了一把。森伯在我童年的心中曾经是那么高大,现在却像个虾米一样佝偻在那张木床上面。我心里一会儿激烫一会儿又冰凉,震荡得厉害。 [remark=116] [/remark]“好好好,”森伯端详着我,感慨地说,“是好汉子的模样了 ……” 我说不出话。 森伯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微笑着说,“你长大了,我自然就老了,这事情再寻常不过了,对不对” 我努力绽开一丝笑颜,点了点头说,“我说过,长大了去宁州。” 森伯嘴角的笑容骤然凝固,一双眼睛灯一样亮了起来,“你去过了?厌火还是青都?” 我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那只小小的木筒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水浸得黑亮。我小心翼翼地拔开一端的银塞,朝森伯伸直了胳膊。一股清冽的香味从木筒里钻了出来,与碧桂不同,那香味凌厉刚猛,瞬间就钻人心底最深的地方去。 森伯深深呼吸了一口,脸上却显得有些尴尬。“是 ……青姜草么”他一定是看见了我脸上的神情,自嘲地摇摇头,喃喃道,“真是老了,连鼻子都不灵了。” “是七叶堇。”我仔细地望着森伯,他脸色忽然有些发白,接着又血红一片。这骤然变换的表情是我心中操练了许久的——毕竟,这盒子我带在身边已经三五年了。 “你真的找到了……南药”森伯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藻溪边上的这片碧桂林就是我的乐园。哦,不仅仅是我,子云也是,亦秋也是,还有闪闪……束河村子的孩子们都喜欢来这里玩 这里总是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一年四季,还有一个总是笑眯眯的森伯和他的那只七弦琴。 森伯有许多许多的故事,他会就着已经暗哑了的琴声讲给我们听。琴箱角上缺了一块,只要补上就会像以前那样叮咚悦耳。可是那暗哑的琴声我们听惯了,总觉得那才配得上森伯那些奇异辽远的故事。那是……不寻常的。 森伯有许多许多的故事,故事里经常有一条美丽清澈的溪流,一片青翠干净的林子,一团团一簇簇的鲜花,还有一座精致美丽的城市。森伯说那些故事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他说这话的神情总是有些古怪,那模样我到现在也都记得清楚。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城市和树林交织在一起。你们要知道,那里的城市和这里的不同,各种各样的房子都是就着木料的材质和形状来安排的。有时候,房子甚至是活的,檐头盛放着碗口大的蔷薇,栏杆上会生出柔软的红刺。白卵石铺起来的街道一尘不染,其余的地面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绿色和彩色覆盖着。从高高的天上望下去,整个城市就像一片生机勃勃的花园,而清涟溪那一片整齐的水杨林倒更富于人工雕琢的痕迹。” 可是,怎么样可以从天上望下去呢?这个想象耗尽了我们的心力。 “从山崖上看罗店,可以一眼就望见整个村子,最高最高的核桃树也没有森伯家的紫茉莉大。”子云说,他年龄最大,跟着他爹去过白水,走过那条“在云端里盘绕”的山路。 “对是对的,就是还不够高,”森伯笑着说,“从真正高的地方往下望,房子就像一个一个的小盒子,清涟溪就像一条细细的链子……” 我们想不出来。森伯把一些小酒杯放在地上,又把银子做的腰带弯在杯子旁边,带着我们上到他的木屋顶上。“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森伯说。 “真好玩,”我们都拍手,把那些小酒杯想象成束河村的房子。“这是亦秋家,这是子云家,这是……” “可是,”我抬起头遥望天空,纯净的天幕让我的视线没有落处。“那该有多高啊?” “很高。”森伯肯定地说,“很高很高。” 他不像在想象,倒像在怀念什么。怎么样可以到那么高的天上去,这是森伯的另一个故事: “到了夏天的末尾,城市里的人就不再为家事忙碌,也不再接待外面来的人,他们成群结队地越过清涟溪去树林里析祷。然后,有一天晚上,所有的外来者都被告诫不要外出,城里的许多人却站在屋顶上。那一天的明月是弯弯的,被暗月遮蔽了大半。暗淡的月光落下来,撒在人们的身上,却把人给慢慢点亮了。越晚,亮起来的人就越多。你就可以看见那些人的脊背开始生长,你甚至可以听见骨骼在咔咔作响,有模糊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体孕育出来,越来越大。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忽然就有一团东西从一个人背后的模糊里绽放出来 伸展开来,摇摇摆摆,慢慢凝结。你就可以看见,那原来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 “当那对翅膀上的羽纹都变得清晰美丽,那个人就轻轻挥动双冀,飞上了天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飞上去,一个接着一个。当第一缕阳光冲破夜幕和山脉的阻拦,投射到这个城市上空,天空中已经布满了黑色的羽翼,巨大的旋风让清涟溪两岸最粗壮的树木都颤抖得像小草一样。他们越飞越高,羽冀被阳光修饰了闪亮的边缘,光芒夺目。最终,他们飞得那样高了,终于让阳光完全落人城市。那一天,城市是在一瞬间亮起来的。” 从那些人,哦,这样说不合适, 应该说从那些羽人的眼中望下来,城市和溪水比这些酒杯和腰带还要细小得多。森伯是这样说的。 我们都没有见过羽人。宛州是很开放的地方,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种族,但不是在束河。崎岖的山路阻绝了大部分的交通,每年只有在果熟季节,才有些白水的商人雇骡子或者纤夫进来。子云爹就是束河最有见识的人物了,他也只是在白水的茶水摊子上听说过羽人的故事。我们听他提起过北方的大陆上住着一群像鸟一样的人,他们在树上垒窝,但是树下就狼藉不堪。 “为什么?”我很好奇地问。子云爹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来,“你这娃子真是个木头脑袋 你想,老老少少好几口人每天蹲在树上往下拉屎,树下可不就一塌糊涂了么?” “咦——”我们一起拖长了声音感叹。森伯的故事理所当然引起了我们的反弹。“羽人不是都蹲在树上拉屎的么?” 这个问题打得森伯措手不及,一脸的匪夷所思。“当然不是,这是谁说的?” “子云爹。”我们一起指子云。 森伯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解释说羽人们只有在七夕那一天才能飞翔,其余的时候都跟我们一样住在屋子里,当然,也就不会成群结队地爬到树上去方便了。 原来羽人不是每天都能飞的,这个答案大大消灭了羽人的神秘色彩,我们颇有些心灰意冷。“可是。”子云执著地问 “那翅膀都长出来了怎么办,每天晃着那么大一对翅膀,走路都要跌跤。” 我们想象着背着翅膀的羽人们跌跤的样子,哄笑一片。 “翅膀会消失啊!”森伯说羽人的翅膀是用精神力凝聚的,过了七夕就会散去。这翅膀看着像鸟一样有羽毛有花纹,却是有形无质的东西,就算是被击落了羽毛,那些羽毛也会在落到地上的刹那消化。 森伯的解释对我们那个年纪是太过难于理解了。他们几个都低着头苦苦捉摸那有形无质的羽翼是什么东西,我可实惠得多——“森伯,那飞到天上往下看好看么?” 森伯想了很久,才说,“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只是说,也许每天都看见的东西,从另外的角度看起来就会截然不同… …”他望着一脸痴呆的我,掐断了这个话头。 我们私下里猜测森伯是个羽人,要不然他怎么能把羽人的故事讲得这样活灵活现?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去问他。每天看见的森伯如果忽然从背后生出一对巨大乌黑的羽冀来,不是非常吓人的么?闪闪是个最聪明的女孩子,她说,“那我们可以问森伯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呀!” 森伯的故事是这样来的: “有一个年轻人在天启城的皇宫里做卫士。皇帝过生日的时候,有北方的羽人派了使节来祝寿。其中有两个美丽的女子。在宫殿前,那两个女子为皇帝献舞,她们伸展出青色的羽翼,在空中飞翔舞蹈。年轻人被那舞蹈深深迷住了。他离开了军队和皇宫,跟着羽人们一直到泉明的海港。羽人的船走了,年轻人搭上了一条去往北方的商船,试图追寻羽人的踪迹。东陆的船和航海术都远不如羽人的高明,他们在海上度过了艰难的两个月,最后倾扭在海浪中。年轻人抱着一块木板,被冲到了岸边,他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羽人的脸。羽人把他带到了那座神奇的城市。年轻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他没有看见青翼的舞蹈,却看见了遮天蔽日的黑翼。” “我知道了。”子云很有把握地说,“森伯就是那个当过卫士的年轻人。”森伯摇了摇头,“那个年轻人后来回到了天启,只是他不再做卫士,而是做了很大的官。” 我们迟疑地望着森伯,无论如何,他看着也不像个大官。 “那你是那个救了年轻人的羽人”子云这次不太自信。 森伯又摇了摇头,“那个羽人已经和那个城市一起消失了。” “那 ……”子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这就是故事的来历。”森伯说,“我可没有说这是我的故事。” 我们的下一个焦点是:年轻人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追一面之缘的羽人。 “因为他们会飞啊。”森伯说,“飞翔,离开无尽的大地,在极高极高的天空上面。”他的手指了指上方,语调是平静的,却让我们心中热情翻涌。 “我也想飞!”亦秋站起来,坚定地说。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原本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一个。 “你没有翅膀!”子云马上指出。 “那是精神力凝聚的。”亦秋说,“精神力嘛!”束河人对于精神力并不陌生,附近几个小小的村落里就有三五个秘术士,这里是有着秘术的传承的,亦秋家就是其中之一。 森伯什么都没说,他的笑容空洞,仿佛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我们最终认为森伯是一个羽人。他迥异本地人的高瘦身材,他那间可以登顶的小屋,他种的那些古怪但是美丽的花草,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最重要的是,若不是一个羽人,还有谁能将那样神奇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 发现我们身边有一个会飞的羽人,这是个振奋人心的事实。谣言于是蠢蠢欲动,却早早撞死在子云爹的面前。 “他是羽人?”子云爹大笑,“那我就是白菜。我从白水街头救下他来的时候,他连走路都不会了,还要飞么?” 子云爹的讥讽让我们面红耳赤。我们满心希望森伯能够配合地展示一些神奇的能力,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子云爹的说法得到了成年人的一致认可,毕竟森伯除了会种花以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了。但我们不愿意相信。 仅仅因为孩子们年幼就低估他们的决心,永远都会是个错误。我也不知道亦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毫无疑问认为自己破解了飞翔的奥秘。他从自家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攒起来的那堆鸭子毛和蒲扇没有能够凝结在他的背上,这让他轻易地摔断了右腿。对于一向平静的束河村来说,这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 亦秋家里倒没有找森伯的麻烦,毕竟这只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但子云爹坚持认为这是他的责任——森伯毕竟是子云爹从白水带到束河来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森伯和子云爹才清楚,森伯还是有很多好听的故事讲给我们听。那些故事再没有发生的地点,可是我们一听就知道这是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一只兔子或者青蛙的故事,森伯也总是讲得那样好听,我们咯咯笑成了一片,只是在偶然回想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森伯再没有讲述过羽人的故事。 “羽人呢?”我问,“我还要听他们在天上飞的故事。” 森伯轻描淡写地说:“那都是编出来的,现在编不动了。” “怎么会嘛!”我抗议,“你讲得那么真!” 森伯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你想想,清涟溪像不像藻溪?咱们束河是不是也都是树啊花啊的 讲故事呢,若是和身边的近了,就会显得真啦!” “不对!”我气愤地说,“我长大了就要去,你说的明明不是束河。”我跑出去,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样的解释我不能接受。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会看大人眼中闪耀的东西当他们说谎的时候,眼睛是不一样的。但反正森伯不再给我们讲羽人的故事,那就没有什么不同。 当故事仅仅是故事,它们就不再成长。我们去森伯那里也渐渐少了。 森伯的花越种越好,碧桂树已经高过了人头。从束河村头望过去,我们已经看不见森伯的小屋了,满眼都是碧桂树苍翠的绿色。 但是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森伯的那些故事。森伯说,北国的天是高远的,山是遒劲的,一年里有整整一半的时间,大地被白雪掩盖,另一半的时间则属于绿叶和鲜花。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城市,人们住在有生命的房屋里面,当七夕到来的时候,他们腾空而起,用黑色的羽冀遮蔽天空…… 束河这个小村子,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村民有些是长年定居的,朴实淳厚,也有一些是迁入的,带着不为人知的过往,隐姓埋名,在此避世。每一年有人搬来,也有人离开,带着不能说出的秘密和故事。 那一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必须跟随我的养母杜大娘离开束河了,她美丽的脸庞上有些留恋,我也并不舍得离开童年的所在,那些熟悉的朋友和故事。我沿着藻溪走出了五里地,又折回森伯的木屋。 “森伯,我要走啦!”我说。 森伯递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是十几枚金株,这差不多是束河人家一两年的开销了。“外面不比束河,只有这个东西才靠得住。” 他忽然笑了,“你还是来了,要不然都没有机会给你。”我的喉头硬了一下,说:“森伯,我长大后会去羽人的地方。你告诉我吧,那个城市叫什么?” 森伯高瘦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他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说:“你找不到那座城市的。” 我想我一定流露出了不信任的神色,森伯看着我,笑容颇有些苦涩,他说“那是南药。” “我会去南药的。’我承诺,“森伯,你想我带什么回来?” “南药啊?”森伯又开始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猛醒过来,看着我固执的神情,用郑重的口吻说:“我以前最喜欢青姜草做的香囊,很提神的。” 我咽了口唾沫,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真是从南药来的?” 我的问题其实有些无赖。森伯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南药来的羽人,他也从来不曾飞翔,他甚至告诉我们那些羽人的故事都是他编出来的。但是那些故事是真的,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黑翼的羽人是我童年时代那么大的一个梦想。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就是想去那座城市,看看羽人黑色的翅膀遮住耀眼的阳光。仅仅是想象踏足南药的情形也足以让我浑身颇抖发热。那是多么奇异的世界啊! 对这个念头的执著贯穿了最艰苦的旅程,甚至挽救过我的信心和生命,最终却在宁州的土地上粉身碎骨。黑翼的羽人被视作暗月的使者,早在数百年前,那座黑翼羽人的城市就在战火中消失了。即使在消息最灵通的宁州水手那里,南药也只是二段意味着不祥的传说。我试图让自己相信,那是黑翼的羽人们保护自己的手段。只是我最终在清涟溪边找到虹桥的残败桥墩的时候,望着那片土地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我听见了一个梦想清脆的破裂声。 城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传说里的战争消灭了所有黑色翅膀的羽人,他们的怨恨把那片上地封闭起来、多少年都没有人到来。 林子里到处都是青姜草,这让我的旅伴惊喜异常。这些有着肥厚叶子的蓝色植物可以在厌火卖出很好的价钱。他几乎采满一个布囊的时候,忽然跳了起来。“七叶堇!七叶堇!”他大叫。 我的旅伴是个有丰富经历的人,他讲故事没有森伯好,却一样离奇。去南药的途中他讲过一个关于七叶堇的故事。他兴致勃勃地说,古时候南药有一个了不起的羽人把七叶堇和金合欢混合在一起,做成一种奇异的香料。吸食这种香料的人,可以交换他们的幻想和记忆。这是南药城主的不传之秘,那城市的一切因而可以浓缩到一次呼吸之间。 “那么金合欢呢”我问因为找到七叶堇而昏了头的旅伴。他尴尬地解释说金合欢来自越州的清余岭,那是是生灵不能穿越的火山地带。 “这只是传说而已?”我的问题让他难堪了,他撤撤嘴说:“本来都是故事。” 森伯接过了盛着七叶堇的木筒,深深呼吸了一口,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是从南药来的么?”他放下木筒,目光炯炯地反问我,“你觉得呢?”森伯总是能够明了我语言下面的用意,他接过木筒的时候就明白了我的暗示。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叫做南药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湮灭,那些黑翼的羽人也被从羽人的历史中抹去,而森伯曾经像我一样在大陆之间游历。 “每一个人都需要家园的记忆,”我字斟句酌地说,“这是我们可以逃避世界的最后一块地方。” 森伯皱了皱眉,说:“你出去那么久了,还是觉得这世界是需要逃避的么?” 我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快喝吧!白菊泡开了,味道正好。” 我在束河住了十几天,森伯过世了。他去的时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痴痴地望着北方,说:“该下雪了。”这个时候的南药,山巅己经被白雪覆盖,水杨林里金黄的落叶和雪花一起旋转着坠落,被风吹到清涟溪上。在束河,藻溪边上的碧桂树在风中摇动身躯,落下雪片般的花朵来。 我对森伯说:“我会带你回去。” 我把森伯的身体和那木屋一起焚化了,火焰里,我似乎看 见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木屋里伸展。可是,我揉揉眼睛再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天正是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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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2-16 13:04:08
阿岛
2011-02-10 13:07:17 阿岛 (Who am I?)

很温馨的小故事。

Dawn5tar
2012-12-28 16:10:40 Dawn5tar (Sticky shoes, sticky shoes...)

森伯是个魅吗?

Castle
2013-04-17 16:48:30 Castle

森伯是个黑翼的羽人吧。原来亦秋才是和闪闪的童年伙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