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柏舟
- 作者:
- 斩鞍
- 分类:
- 小说 创作
- 发表于:
- 《九州幻想》 2005年9月“巨门”号
- 作品描述:
- 关键词:界明城 四月 山城客栈 走马滩 故事梗概:界明城在晋北秋叶城找到了四月。为营救被追捕的应裟,界明城和四月陪他由销金河前往霍北,却被裴修戎阻拦。四月再次溢出,界明城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2011-04-03 11:21:23
几个人望着长长的队伍,脸色都有些难看。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箭及的规矩,日落就关闭城门,能不能赶在今天入了箭及赶去秋叶,眼下成了未定之数。这几个人前面其实只有十来个行商,偏偏守卫检查分外仔细,几乎让人觉得这队伍从来都没有移动过。
“果然是箭及啊!”面容俊秀的青年感叹道,侧面望过去,他眉目如画,如果不是神态中的一股英气,说是美女也有人信,“以前只听说...
几个人望着长长的队伍,脸色都有些难看。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箭及的规矩,日落就关闭城门,能不能赶在今天入了箭及赶去秋叶,眼下成了未定之数。这几个人前面其实只有十来个行商,偏偏守卫检查分外仔细,几乎让人觉得这队伍从来都没有移动过。
“果然是箭及啊!”面容俊秀的青年感叹道,侧面望过去,他眉目如画,如果不是神态中的一股英气,说是美女也有人信,“以前只听说箭及是秋叶门户,没想到连过往的客商都盘查的这样严密。”
他身边那个魁梧的汉子斜视了他一眼:“也不是一向如此……早叫你不要带着这弓箭进来,你又不肯听。”他看得清楚,城门口的守卫阻住的那些客商多半是带了兵器的,地上稀稀拉拉地堆放了不少长剑弯刀。当然,也有弓箭。
不是一向如此的。
都说前代晋北候秋珩有不臣之心,皇帝反而派了卫尉将军成孟极赴晋北赐金甲以示信任。秋珩在销金河畔迎接天使。见到成孟极,秋珩指着身后对他说:“你看秋叶。”
深秋的秋叶在红色的擎梁山间发出耀眼的光芒,好象是巨大的宝石镶嵌在半空。“这是天上的都市啊!”秋珩说,“成将军以为呢?”
成孟极没有说话。在秋叶住了三天,他不经意地对秋珩说:“天都果然不同,这城……连城墙都没有。”
秋珩想了想说:“有道理。应该在一箭之外建立防御。”
成孟极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一箭之地呢?”
秋珩说:“这样敌人的箭就射不到秋叶啦!”
成孟极哑然失笑,直到他看见那一箭。如果传说是真实的话,那个禁卫的羽箭从秋叶城飞落到了箭及城门的位置,整整九里。当天,在这里开始修建秋叶的第一座卫城――箭及。
成孟极回到天启对皇帝说:“秋珩或者狂妄,却不是谋反的人。”
皇帝问为什么,成孟极说:“造反的人怎么会把底牌翻出来给对家看呢?”
皇帝大笑,说:“他们都说你是个赌痴,果然说得对。”
箭及城造起来以后,秋叶的城墙也慢慢修建,可是正如成孟极说的,箭及城始终都只有一百来人戍守。离军踏破秋叶的那一战,箭及城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被拿下了――秋氏大概从来都不适合做反贼吧?
可是如今,城门口就有几十兵将了。
楚双河的话说得不客气,仲秋剑眉一轩,面色阴沉下来,却也不能反驳。早上出发的时候,楚双河确实劝他把弓箭藏起来,他自己的一枝铁戟夜里就已经埋在了客栈里。楚双河和尚慕舟是步军出身,格斗功夫在行,一把短刀同样足以致人死命。而仲秋除了几个并不太高明的秘术,就只有一柄长弓可堪自卫。
“以往是没有那么严……今天象是有什么事情。”尚慕舟皱着眉头说,把仲秋和楚双河间一丝又将泛起的尴尬给搅散了。他本来是晋北人,箭及和秋叶以往都是来过的,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他望了望夹在中间的那个中年男子,没有能从木然的面色中看出一丝的端倪来。他在心中叹了口气,离开夜北,这人的心就已经死了。
城门下忽然一阵喧哗,被盘查了许久的一个旅人被几个兵架着往城里急行,口中还在叫骂不绝。
尚慕舟望了眼楚双河,清清楚楚地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焦虑。他后退了一步,站到仲秋的身边,低声说:“把弓给我。”
“什么?”仲秋没明白他的意思。
“把弓给我。”没等仲秋答应,那柄长弓和一壶羽箭就已经到了尚慕舟的手中。仲秋变了颜色,伸手正要夺,手上一痛,原来是楚双河铁钳一样的手掐住了他。
“今天怕是有麻烦,你们先混进去。我夜里上来。是山城客栈不错?”
楚双河吃了一惊,却也只能点点头。虽说是军中同僚,楚双河是步营都统,而尚慕舟只是骑营的一个小校,以往并不相熟。同行这一路,尚慕舟行事果断利落,让楚双河颇为意外:以他的身手智慧,怎么至于只有骑校尉的军阶?无论如何,尚慕舟既是这么说了,总有办法在夜里混入箭及吧?
“我的弓……”仲秋虽然无奈,却还是有些不甘。
尚慕舟苦笑了一下,这个漂亮家伙分明是个草包,虽然不能说笨,却是完全不通世务:就算这弓能带进秋叶城去,看眼下的架势,他又怎么有机会使用?“到了秋叶,应该用不上这弓。我们出来再取吧!”说着,他拧转身子,从容地大步离去。
“站住!”城门口的卫兵大喊。
队伍中的人纷纷把目光四下乱扫。
“说你呢!站住!!”带队的军官翻身上马,直追了过来。尚慕舟再也不能假做不知,停下脚步一脸无辜地转过头。
“跑什么跑!你做什么的?!”军官的口气凶恶,右手的马鞭指着尚慕舟的鼻尖。
“回将军话,我是买木材的。”尚慕舟恭恭敬敬地说。这军官顶多是副尉的阶级,尚慕舟怎么看不出来。不过称呼他一声“将军”,军官脸上的凶恶多少退去了一分。
“不是问这个,你要跑到哪里去啊?!”军官看见几个手下小跑着过来,底气更加足,还没等尚慕舟回答,劈头又问:“买木材的进箭及做什么?!”
“回将军话,咱要买七百方紫柏。”尚慕舟一副惶恐的样子。本来木材买卖的商人多在材场交割。偏偏紫柏不行,这是澜州最金贵的木材,百方以上就要在秋叶城中的市易司备案。他们几个人身上没有晋北的文书,也没有携带大宗货物,说是购买紫柏的商人是最讨巧的办法了。
“问你现在要干什么去!”军官手一抬,“锵”的一声,雪亮的刀身已经离鞘一半了。
“啊……”尚慕舟一拍脑袋,“天都要黑了,眼看进不去……咱得回去客栈啊!”
尚慕舟的回答滴水不漏,那军官却还是嗅出一些不对的气味来,挥了挥手:“查一查……”几个士兵伸手就把尚慕舟肩头的长弓卸了下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城门口的卫兵也在骂人。守将离开,他们检查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那些还在回头张望的客商被他们的口水星子溅了满脸,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进得城去就好,箭及守军这样的架势,就算老商人也是头一次见到。
楚双河和仲秋对视了一眼,扶着那中年人跟上了往前移动的队伍。尚慕舟把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们应该抓住机会及早进城。
除了几封文书,一些金银和那套弓箭,尚慕舟身上就只有一柄短刀,倒是很锋利。不过澜州民风强悍,男子几乎人人带刀,尚慕舟带这样一把短刀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你不知道弓禁么?”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军械,军官多少有些失望。
尚慕舟躬了躬腰:“回将军的话,咱也不是头一次跑晋北,弓禁当然知道。”本来晋北和休一样,不禁民间兵器。雷千叶监国,痛恨盗匪猖獗,在民间禁弓禁甲。“禁弓禁的是百步弓,这木弓是山上猎户用的,看着挺大,却是软的很,不过三四十步的射程。咱从夜北过来,路上马贼多,背个大弓只是吓唬人。”
“马贼么?”军官眯起了眼睛。
尚慕舟额头微微有些汗,他知道自己这个谎编得不太圆,夜北的马贼以马快弓强著称,自己背着这么一柄长弓吓唬人实在是有些说不通。“……咱的箭法不成,不过总好过啥也没有等着挨抢的。”
“你开一弓我看看。”军官象抓住了老鼠的猫,要好好玩一阵才肯下口。明的意思,似乎是看看这弓是不是犯禁。可是开弓没有什么可以投机取巧的地方,姿态如何,气力如何,都是装不出来的。一开弓,有没有在弓上下过功夫就昭然若揭了。
尚慕舟咬了咬牙,从地上抓起弓来。仲秋的这柄弓其实是强弓,射个一百五十步绝没有问题。不过这个时候便是强弓也只能开出软弓的样子来。弓质强弱,既在弓身也在弓弦。只是弓弦柔韧,仓促做不得什么手脚,取弓的时候尚慕舟双手狠狠握了一把杉木的弓身,只是希冀这下力的一握能把这弓身给握坏了些。他练的本是刺枪的本领,刺枪并非铁枪,弹性极足,用的都是腕上的功夫。尚慕舟使足了气力,一握之下隐隐觉得手心一弹,一颗心放了下来。
“拉呀……”几个兵狐假虎威地呵斥。
余光里,楚双河他们已经近了城门。尚慕舟用右手拇指食指扣着弓弦,左手缓缓推住弓背,把弓高高举了起来。
“快点,别磨蹭。”军官皱眉道。
“咱不敢哪……”尚慕舟咬牙点头,左臂发力,缓缓推开那弓,终于微微听见断裂的声音,心头登时松了。他还是玩了点小手段:仲秋的这柄弓的弓心不在弓背正中,而是稍稍偏下的位置,他方才双手握处却是正中,扣住的弓弦位置却又偏上。这一来,被他握伤的弓背吃力最重。他表面从容,手上发力极狠,那弓撑不住了!尚慕舟心中有了底,推弓更快。“咯嚓”一声,那木弓竟然从中断裂开来。
杉木本来强韧,爆裂的时候却是木渣横飞。弓断的那瞬间,尚慕舟身边一片惊呼,连那军官的脸上都被木渣划出一道血痕来。尚慕舟暗暗叫苦,这一下玩得过了,只怕更加难办。他把断弓往地上一扔,正想对那军官说几句软话,却看见军官的脸色变得惨白。
“朱缨!朱缨!”他嘶哑着嗓子喊,刀还没有拔出来,坐骑倒“噔噔”后退了几步。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尚慕舟看见自己身后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裹着宽大的斗篷,个子又小,谁也没有留意。方才断弓的时候,那人忍不住抬手遮挡飞溅的木屑,斗篷掀开,露出一身黑衣和肩头血红的一条布带来。
几乎是在军官喊出“朱缨”的同时,行旅和士兵象是被鞭子驱赶着一样骤然散开。行旅们四散奔逃,士兵则慌慌张张地围成了一个圈子黄昏的箭及城外忽然寂静无比,只能听见人们浊重的喘息。
仲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见城门口的守卫也在往身后飞奔,惊呼和呵斥混杂在一起,人人脸上都是又惊恐又厌恶的神色。晋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方言在慌乱中流溢,他听不明白,但是有一个词被人们一再的重复:“朱缨”。
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仲秋看见尚慕舟和一个小个子一脸讶异地站在士兵的包围中间。那些士兵刀枪出鞘,在黄昏的光线中发出刺目的光芒,可是他们看起来比尚慕舟更害怕。
“朱缨?”仲秋茫然地问楚双河,得到的回答不过是楚双河粗暴的一拽。
“是朱缨啊……”尚慕舟喃喃自语,凝视着身后的小个子。那人涂污了面目,看不清年纪,一双目光明亮而执拗。在那那双紧握在胸前的小拳头里面,尚慕舟还看见了执拗背后的绝望和愤怒。
2011-04-03 11:22:24
界明城有时候会想象秋叶的秋天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一个城市,是不是真的只有到了秋天才有叶子可以看呢?已经是暮春的季节,来去不定的春雨洒下来的依然是刺骨的寒冷,天井里的老藤也还是灰黄的颜色,没有一丝要发芽的迹象。
山城客栈有一间不大的门面,七八张虽然很旧但却擦得很干净的桌子,里面的曲尺柜台是黑沉沉的铁木颜色。穿过厅堂是一个长着遒劲老藤的小小天井,后面倚...
(1回应)
界明城有时候会想象秋叶的秋天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一个城市,是不是真的只有到了秋天才有叶子可以看呢?已经是暮春的季节,来去不定的春雨洒下来的依然是刺骨的寒冷,天井里的老藤也还是灰黄的颜色,没有一丝要发芽的迹象。
山城客栈有一间不大的门面,七八张虽然很旧但却擦得很干净的桌子,里面的曲尺柜台是黑沉沉的铁木颜色。穿过厅堂是一个长着遒劲老藤的小小天井,后面倚着山壁是两层的小楼,二十来间客房。
这样的客栈在秋叶有好几十家,山城客栈并没有显得比其他客栈更特别些。象所有其他客栈一样,这里也有些常客。这些人也许喜欢的是二楼能够眺望销金河大拐弯的宽大上房;也许喜欢的是厨房酒坛子里醇厚的夜北春;也许喜欢的是秃头老板谷雨卤制的肥牛肝;当然,还最多人喜欢的是柜台后面那个红眸银发的漂亮姑娘。
“四月姑娘……”一个宛州来的客人腆着脸说,“我饶千石在青石可是跺一跺脚就要震动城池的人物,一路赶着来澜州这破地方做这点几千方木头的小买卖,你说是为谁来?”
“饶老板的分量,跺一跺脚连秋叶也一样震动了。”四月说,眼波一转,接了翎子的客人们都是一脸的坏笑。她忽然把脸一板:“胖得跟猪一样了还好意思说这样不要脸的话。饶千石告诉你,再胡说八道,仔细我用开水烫了你的猪皮!”
厅堂里的哄笑终于猛地爆发。早上这里只有些住店的客人,大多面熟。那自夸豪富的胖子饶千石有尴尬地搓搓脸,嘿嘿地傻笑一声,似乎自己方才真是在开玩笑。旁边的一个客人悄悄捅他:“早叫你不要这样莽撞……”
这样的情形在山城客栈并不陌生。总有不知好歹的追求者丢盔卸甲地败下阵来,无非是给看客一个熟悉却不重复的笑料罢了。
其实一年里,四月总有一多半的时间不在客栈里,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往来的熟客人人都觉得似乎山城客栈就是四月的地盘了。
客栈里的四月灵巧动人,界明城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即使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上,他也还是忍不住时时偷眼去看四月。他猜想自己的目光也许是有热度的,因为四月不用回头也知道。
“看什么看。”四月手里的抹布砸了过来,“死盯着人家,花痴么?”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界明城讪讪地别转头去。喜欢四月的人很多,界明城只是其中一个。从这一点来说,他也和山城客栈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自从他住了下来,四月对他似乎也跟对别的客人一样倏忽不定。没有旁人的时候,她或者也允许界明城牵一牵她的手。要是界明城弹着六弦琴,歌唱那些炽烈的思念,她或者也会宛然一笑。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就象刚才一样,用两句锋利的话语剖开界明城自以为是的喜悦,把他尴尬地暴露在大众之前。
这么多天了,他还是不能习惯四月的态度。所有的转变都可以发生在一瞬之间?
那个在年木下面听他歌唱的四月哪里去了?那个朱颜海畔抱着他胳膊的四月哪里去了?那个在雨中眼泪汪汪为他披上斗篷的四月哪里去了呢?
四月的心思,就好象这绵密的春雨,完全不知来去。
当然,乐观一点想,情况还是有些好转吧?毕竟刚才扔过来的抹布也是干干净净的。界明城这样想着,忍不住歪了歪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变得这样死皮赖脸,连砸过来的抹布也要当作是一道明媚的眼波。
窗边的座位已经差不多是界明城的专座了,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桌子的边缘用指甲划出一道痕迹来。每天坐下以后他都要悄悄数一遍。“……二十五,二十六……”整整二十六天!对界明城来说,踏上游历的路程以后,很少有在某个地方停留那么久的记忆了。他记不清上一次的久驻有几天,时间对于旅人来说一向都是弹性的概念。可是这一次,日子似乎凝固在了这间客栈中。
肚子“咕”地叫了声,界明城的手指也完成了在瘪瘪的钱囊中的绝望游荡。短短几个月间,他居然两次囊空如洗。秃头老板谷雨客气地说客栈不缺人手,他索性就住在了这里。似乎是为了表示决心,房费他一次就交足了半年的。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他才知道那个决心的代价很高。
雷千叶的晋北法度着实严密,掿大的秋叶城干净得如同一盆清水,匪盗娼赌固然看不见,同时却也不能恢复离军踏破前那个生气勃勃的雪国第一名城的样子。象界明城这样身份不明的外地人,在城中连个苦力的活计都难找到。
他不是没有想过拨动琴弦,这本是他一向以来赖以生存的手段。没有了歌妓青楼的秋叶城现在成了行吟者的天下,几乎每家客栈茶馆都有操着六弦琴的歌者讲述着各种离奇的故事,山城客栈也不乏来来去去的行吟者,三天两头的,厅堂里都会有歌声响起。
但是他对四月许诺,以后他的六弦琴再奏响的第一声是四月没有听完的左歌。四月淡淡的神色和他的决定没有关系:诺言本来是说给自己听的,而且“干枯的心灵唱不出歌来。”重操旧业的念头只是在想象的边缘探了探头,就被深深地埋葬了。
“你的馒头。”四月把盘子轻巧地搁在他桌子上。房费里有两个馒头的早餐,这差不多是界明城近来每天唯一能吃饱的一顿。吃完早餐,他还要到市易司门口去等着,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两桩散役的好运气。就算住在客栈里,界明城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近四月,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维持生计上。不承认也不行,沮丧的感觉正在一点点滋生出来。
刚刚被四月用抹布砸过,界明城甚至没敢抬头看她的脸色,“嗯”了一声只是闷头拿那馒头来吃。但是四月没有走开。界明城有些诧异,下意识咀嚼着的嘴忽然停住了,一股鲜香在舌尖迸发出来。馒头里夹着的是牛肝,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
“我……没要……”界明城用力咽下堵在喉头的馒头。
“你挺厉害啊?!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就行。”四月脸上是取笑的神情。
“……”界明城看着手中的馒头,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了:难道自己到了要被四月怜悯的程度么?
“嗯,你还不想吃是吧?”四月点点头,“有志气!我就知道你挺有志气的……”她忽然停了下来。
界明城积攒了许久的恼火,一下子都窜到了额头。他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四月抬头望着屋顶,眼睛里依稀有亮亮的东西在转,那股燃烧着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反而转做了满腔的不安和怜惜。
“四月。”他轻声唤,伸手去捉她微微战抖的手,四月躲了开去。
“界明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的激动忽然消失不见,依旧是那幅似笑似嗔的样子,“如果你总是想着施予别人,却不能接受别人的施予,这是不成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界明城愕然,他自分是个心思快捷的人,却完全没有明白四月想说什么。四月看着他的脸色,摇摇头,转身去了。
良久,界明城才回过味儿来,一时间身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施舍么……”他说,但是四月这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他下意识地咬了口手中的馒头,真是鲜美。
2011-04-03 11:23:01
开了店门不太久,三三两两坐在厅堂里的客人就被门外雷鸣般的马蹄声吓了一跳。有嗓门特别大的令兵一路来来回回地高喊:“即日宵禁,日暮闭门,擅出者死!”
晋北法酷治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大白天里靖安司的兵马在城中要道奔驰设卡还是让人意外。自秋氏失国以来,雷千叶苦心经营,晋北与天启和周边诸国的关系都很稳定,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何况就是有战事,耳目灵通...
开了店门不太久,三三两两坐在厅堂里的客人就被门外雷鸣般的马蹄声吓了一跳。有嗓门特别大的令兵一路来来回回地高喊:“即日宵禁,日暮闭门,擅出者死!”
晋北法酷治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大白天里靖安司的兵马在城中要道奔驰设卡还是让人意外。自秋氏失国以来,雷千叶苦心经营,晋北与天启和周边诸国的关系都很稳定,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何况就是有战事,耳目灵通的商人们也该早知风声。可眼下阖城戒严宵禁的架势,不是要打仗又怎么解释呢?客房里的客人也跑下来打探消息,厅堂里忽然都是人,乱哄哄的一片。
不多时,还真有了消息。昨夜投店的一个客人带来了耸动的字眼:“朱缨。”
“不可能吧?!”尽管外面的紧张的气氛是符合这个流言的,还是有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大白天闯秋叶,太离谱了吧?不怕诛族么?”
“是假的我把这颗头割给你。”那个客人脸涨得通红,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那个朱缨离我就这么远……”他比划着,“肩头的红布带看得清清楚楚。”
“吓!不早说。”他身边的人连忙后退了几步。
“我们中间还有好几个人,好几个人,”他连忙解释,“都看见啦!离他最近的那个逃都来不及逃,我可是没有沾着他。”
“什么是朱缨啊?”纷乱的气氛忽然被胖子饶千石无知的问话给击破了。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胖子。胖子有些脸红:“做什么做什么?你们个个都知道啊?肯定有不知道的……我们宛州又没这个朱缨。”
“宛州怎么就不知道?我就听说过。”有人出声反驳。
“反正我们青石没有。”饶老板开始耍赖。
“咳咳,”那个带来消息的客人清清嗓子,“宛州人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地方也没有温疠这号索命的病。也罢,我就来讲讲清楚。”
朱缨被称做一族,其实未必是血缘的族别。
说白了,朱缨都是有病的人。澜州有种奇怪的温疠,得病的人身上会长出一个个白点。病久了,白点长成白斑,有白斑地方的骨肉就开始腐坏,而病人竟然没有知觉。若是白斑长在手脚上手足就会脱落,长在身上也是一般。所以得了温疠的人往往形容恐怖,这里那里少一块骨头一块肉的。这个温疠没有办法用药石医治,也不能用秘术应付。得了病的人只有慢慢腐烂,最后死去。整个腐坏的过程,自己都意识不到。
最要命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个病是怎么得的。一般人相信这是暗月的诅咒,因为做了极可耻的事情才获得,不能挽救的。若是家中有了得温疠的人,一家都要被人唾弃,赶出众人聚居的地方去。被遗弃的病人多有死于荒山野岭的,但是活下来的逐渐聚集到了大溪边上的柏树。日子久了竟然成了一个镇子,总有数百人在那边生息繁衍,俨然就是一个部族。
寻常人恐惧温疠,只盼病人都死绝,哪里知道他们竟然繁衍起来。周边的农人猎户把这些病人当作妖孽,多有寻机杀伤病人的,地方冲突不断。前代晋北候秋珩为了一劳永逸,赐柏树的病人“朱缨”名号,擅杀朱缨者当获死罪。然而朱缨也不能拥有地产田园,不能随意离开柏树,不能进入都市,违者可杀之,有擅入国都的,更是诛族的罪名。并且朱缨左肩永远要佩戴红布,以示明身份,若有发现不佩红布的,也要诛灭全族。
“如此我就不懂了。”饶老板问道,“不是说温疠都是要死的吗?还要长好大白斑。那些人不用佩戴红布,不也认得出来?再有,怎么那个朱缨要闯秋叶也不摘掉布条?”
“发了白斑的早晚是要死,不过也有长了白点始终不发的,那些在柏树生出来的小孩也不一定都有白点。我看那朱缨个子不大,多半就是没发白点的小孩。不敢摘掉布条……还是怕被查出来牵连族人吧?!其实就算是长了白斑,若只是掉了手脚烂了耳目,勉勉强强也还能活许多年……”那客人话音才落,就听见饶老板“呕”的一声,大概是想到那景象腹中翻腾不定,竟然吐了出来。
界明城以往也听过朱缨的事情,但是知道的毕竟不详细,听那客人一说也有几分奇怪,忍不住开口询问:“要是朱缨没有田产土地,那他们怎么还活得下去?”
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说:“饶老板果然有伴儿,这也是个不知道朱缨的。”
那客人想必是难得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这时候真是不厌其烦:“朱缨就是放排的嘛!咱们澜州的木材走的是销金河,即使从秋叶这里开始算,索命的河滩也有十来处。过去放排人少,只有秋季枯水才肯放排。连带着木材生意都不好做,尤其是紫柏,都在大溪源头的深山里,又是初春的材质最好,伐了木材下来也运不出来。也就是朱缨命贱,只要销金河还没封冻,就一趟趟放排,用命换钱。除了朱缨,谁有胆子做这不要命的生意?除了朱缨,还有什么放排人能撑着每趟都折损好几个人的生活?”
旁边又有人补充说:“其实柏树的朱缨未必都有温疠。因为不舍得赶走染病的家人,一家都搬去柏树做了朱缨,那也是有的。听说眼下柏树的朱缨总有七八百,我看得有一半没发病的。你想:真是残缺不全的人,也没法放排啊!说起来,那些朱缨也是可怜的很……”
那客人立刻反唇相讥:“可怜便如何?你这样好心,肯不肯碰一碰朱缨呢?
厅堂里一时静了下来,显然人人心中都有惧意,界明城也是一样。活便好好的活,死便痛快的死,界明城一向都是这么想,要是沦落到了朱缨这样半死不活的地步,那可真不如死了干净。
“碰一碰又怎么样?!”柜台后面传来四月的声音。她微微歪着头,很不屑的样子。
“碰一碰又怎么样?!”那客人夸张地喊了起来,“碰一碰搞不好就得了温疠。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少个眼睛掉半拉鼻子的,你怕不怕?”
“不怕!柏树那么多的朱缨,染了温疠才有多少?其余的人和你我又没有分别。他们日日都要接触温疠,也没看见比你害怕。”四月的嘴永远都很硬。
那客人被一个姑娘家说胆小,脸上颇挂不住:“你怎么知道没有多少染了温疠的?那是朱缨嗳!你去过柏树么?小姑娘不要胡说八道……”
“说中啦!”四月打断了他,“我还真去过!”
厅堂里的众人面面相觑。生客或者不知道,老客人大多见过四月倏忽来去,知道她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也正是因为只言片语里漏出来过不寻常的经历,否则饶千石这样的老油子怎么能被她骂也不敢还嘴。四月说去过,应该真是去过。
“温疠袭人,又不在呼吸饮食之间,怎么就连碰都不能碰?那个朱缨孩子要不是有了天大的事情,怎么敢提着脑袋来闯秋叶?如今人还没进来,满大街都站满了兵。吓成这样,不是笑话么?”四月张嘴就是一串,显然对朱缨的看法不是今天才有。
倒是饶千石抹干净嘴来给那客人圆场:“四月姑娘,温疠怎么染的,没人说的清楚。你去过柏树没染上,也不是说咱们碰见了朱缨都染不上。要说怕不怕这个东西……真要染上了温疠,也就没啥好怕了吧?无非一条死路。就是因为也许会染上,就是因为不知道是不是会染上,才害怕呀!你自己就算不怕,不能让大家都不怕啊?你说是不是?”
四月想了一阵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是我错啦!”她虽然觉得众人防朱缨防得没有道理,却没有理由反驳饶老板的说法。一己之见,不能加诸众人,当下就认错,性子也真叫爽快。
饶老板挑了挑拇指:“四月姑娘,我说仰慕你可不是瞎说,在座的大老爷们也不能有你这样的气度!”
四月摇摇头,道:“怕也好,不怕也好,我敢去柏树也是有原因的,你们既然没有看见我看见的,当然不知道我说什么啦!”
那客人苦笑了起来:“这位四月姑娘说起来,倒好象我们都成了没心没肺的人似的。不过,国有国法,那孩子把朱缨七令这样的生死重法当作耳边风,叫我们这些寻常人怎么看呢?说句笑话,若是我家里八十老母要病死,我砸了这客栈抢些金银回去救她,四月姑娘你就算再好心,不知道这故事也一样要不高兴。”
这一下四月没有接茬,过了好一阵子才没头没脑地重复方才另一个客人的话:“……只是,那些朱缨真是可怜……”
客人们有低头的,有发呆的,却是谁也没有说话。这里大多是商人,行程迢迢,见过的悲惨事情又怎么少了这一件?不过见得多了,再柔软的心也要磨得刚硬起来。
界明城何尝不是一样,他想着一抬眼,正好碰上四月两道若有深意的目光。心头忽然一震:四月虽然任性爽快,却不是多嘴的人,这一番话,只怕是说给他听的才对。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跟着四月进了后堂,满腹说不出的难受。
厅堂里的气氛才冷下来,门口忽然暗了一暗,闪进一个人影。
昨夜投宿进来的那个客人眼快,立刻便叫了起来:“巧了,这位老板作证,昨天那朱缨可是在你身后?”
那人不由一愣,不知道说得是什么事情,讶然道:“哪个朱缨?”拍打着斗篷上的雨丝,小心翼翼地把厅中众人扫视了一圈。
这声音好生熟悉,界明城不由一愣。待那人转过脸来,果然就是仲秋。
那个客人见仲秋根本不接他的话题,顿时急了起来:“就是那个朱缨嘛!你运气有多好?还能一口气看见好几个?”
仲秋看见界明城,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也无心搭理那客人,含糊道:“哦,便是那个了。”说着脚下不停,一边往柜台那里走,一边用目光询问界明城。界明城知道仲秋这样子必然是找四月了。记得仲秋说他不会离开朱颜海,不料这时在秋叶的客栈中看见,界明城只能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又想到街上那些靖安司的士兵,心底有一股很大的不妥升腾起来。
2011-04-03 11:23:49
秋叶是依山而建的城市,一层一层沿着山坡修上去,后城贴到了秋叶岭的青石崖。到了秋叶,秋叶岭是火红的一片,青石崖侧直到岭峰则缀满了淡青的雪菊花,精致的石屋木楼镶嵌在这山色花影里面,是极美的。
眼下是暮春季节,山林都还是灰黄的一片。只有极仔细的人,才能看见梢头的一丝绿意。至于红色,哪怕是最好的猎手,大概也看不见崖侧树丛中那人影肩头的一抹腥红吧?
朱缨...
秋叶是依山而建的城市,一层一层沿着山坡修上去,后城贴到了秋叶岭的青石崖。到了秋叶,秋叶岭是火红的一片,青石崖侧直到岭峰则缀满了淡青的雪菊花,精致的石屋木楼镶嵌在这山色花影里面,是极美的。
眼下是暮春季节,山林都还是灰黄的一片。只有极仔细的人,才能看见梢头的一丝绿意。至于红色,哪怕是最好的猎手,大概也看不见崖侧树丛中那人影肩头的一抹腥红吧?
朱缨的手里托了十几枚黯淡的银毫,还有一块碎金,眼巴巴地望着尚慕舟。
“破邪丹?”尚慕舟愣了一下。
“我们还可以再凑点,还可以再多凑点的……”朱缨看见了他的反应,慌慌张张地说,声音却越来越小。破邪丹是非常昂贵的药剂,她想到过这些钱可能不够,但这是族人可以拿出来的全部了。毕竟冬天才刚过去,封冻的销金河上现在还在流凌,放排的生意已经整整五个月没有开张了,族人再凑也凑不出多少。而眼前的这个青年带着她逃出了晋北军士的追捕,又从秋叶岭侧的断崖攀了上来,若是金钱上还要求助,该怎么说得出口呢?
尚慕舟摆摆手:“不是钱的问题。”破邪丹的名字他听过,再怎么昂贵也不过是药剂而已,朱缨手里的钱总合两三个金铢,没有买不下一粒破邪丹的道理。何况尚慕舟也不是个拘泥法礼的人,若是买不到,如果必要,偷啊抢啊他都做得出来。只是,破邪丹虽然驱恶破邪的效力惊人,却不是寻常人家用得上的。这朱缨如此恳切……他试探着问:“破邪丹也是医不了温疠的吧?”
“哦,”朱缨脸上一红,这个时候才又想起自己令人生惧的身份来,“不是温疠,德叔染了恶气,一个长门修士说用破邪丹可以医的。”
纵然这个小朱缨口齿伶俐,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的交待清楚也花费了不少时间。这个德叔是柏树第一号的放排好手。朱缨除了放排,没有什么其他收入,顶多也就是种点菜捕些鱼小做弥补。今年破凌晚了,材场几万方的木材走不下去,朱缨们没有收入,日子过得实在苦。德叔心里着急,自己一个人驾了条小船下去探路,结果翻在了滚马滩。虽然他水性好,游了出来,可是回到柏树不久就开始生病。很精壮的一条汉子几天功夫就瘦脱了形,满嘴还都是听不懂的言语。朱缨们正在发急,恰巧有个长门修士过来给朱缨看病。看了德叔的模样就说是染了很重的恶气,非要用秋叶城玉壶堂的破邪丹才能救,否则撑不了多久啦!德叔放了十多年的排,从来都是带排的人,若说养活了多少朱缨,那真是没有办法算。现在他不行了,柏树全族的人拼了命也要救他。
“于是让你这个小丫头来了?”尚慕舟忍不住摇头,就算是朱缨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把这样博命的事情交给一个女孩子家,男丁都哪里去了呢?
朱缨的眼睛一下就红了,从尚慕舟见她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过她那么脆弱的模样。“出来了五个人,只有我到了秋叶。”朱缨的声音有些嘶哑。
尚慕舟心头一凉:“那他们……”他是晋北人,当然知道朱缨的来历,也知道柏树以外的人对朱缨是何等的畏惧仇视,听到这里,已经是雪亮一片。
果然,那个小朱缨惨然道:“都死掉啦。”说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双手捂着嘴呜咽,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尚慕舟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滴滚烫的泪水,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朱缨看见他的举动,慌忙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伸出手来想把那泪滴擦掉,还没有碰到尚慕舟的手背却又忽然停住,怯生生地朝他看,不知道如何是好,自然是顾虑身份的关系。
尚慕舟长叹了一口气。这小朱缨在面对如狼似虎的士兵时是多么无畏果敢,可再是勇敢,她不过还是个初成的少女,怎么担得住这许多的分量?
“没事。”尚慕舟轻轻抹去手背的那滴泪水,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朱缨的肩背。他知道这个朱缨少女自惭身世,虽然这动作显得亲昵了些,这时候却能让她心头踏实。
小朱缨才止住的泪水在这一拍之下再次喷涌而出,“你……你怎么就不怕呢?”她哽咽着问。
“我怎么不怕呢?怕!当然怕!你是朱缨嘛!谁叫我碰上你了,也没办法了。”尚慕舟夸张地做出害怕的样子,逗得朱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有些郁郁。尚慕舟知道她毕竟在意这个事情,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温疠我也是怕的。不过朱缨未必都有温疠,接触朱缨的也未必都染上温疠。我过去有一个朱缨的朋友,就跟你的德叔那样了不起,比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都要了不起。”他没有说下去,想起了那明亮的笑声和不屈的眼神,想起了他去国狂奔的满腔愤懑。真的,他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小朱缨的眼神竟然是一摸一样的,这是他那时候相救的原因么?
“他叫什么名字?”朱缨的眼睛忽然放出光来,有这样了不起的一个朱缨,她也一定认识的。
尚慕舟慢慢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情。对了,我叫尚慕舟,你叫什么?”他微笑着望着这个小朱缨,刻意抹黑了的脸庞现在被泪水冲出好几道沟壑,肌肤竟然是柔嫩雪白的。
“我叫阿零。”朱缨挺直了身子,认真地解释,“就叫阿零……”
“对,我知道,朱缨是没有姓氏的。”尚慕舟沉吟了一下,还是说,“我过去的那个朋友叫做阿舟,但是你不会认得她,因为她不在柏树很久了。”
“阿舟……尚慕舟……”阿零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恍然的神色来,然后又带上了顽皮的笑意,“那你……”
“是的。”尚慕舟打断了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让我看看,”他指着不远处一条雨水冲出来的小溪沟,“去把脸洗洗干净,我们要进秋叶可不能是现在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拽下背后的包袱,“这里面有件女孩子家的衣裳,你穿应该差不多,把这件该死的黑衣服也换掉吧!”
阿零愣住了,她精灵得很,一转眼就明白这件衣服的来历,竟是不肯伸手来接。
“换上吧!我们要去玉壶堂呢!”尚慕舟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看什么?不合身么?”尚慕舟的目光直愣愣的,让洗净了脸的阿零有些不知所措,悄悄用手指抻了抻素白的衣襟。
尚慕舟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把脸。“合身!合身!”
阿零紧张地捏了捏手中的包袱,尚慕舟伸手去接。露出的一角说明,那件缝着红布带的朱缨黑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阿零没有放手。“可以么?”她的声音在战抖。不穿朱缨黑衣,是灭族的罪名啊!
“放心。”尚慕舟说,“没有人会知道的。没有人。”
他接过那包袱看看。阿零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衣裳是好的,带回去还可以穿。”
“那就把那个东西撕掉!”尚慕舟并起两指,把红布带从黑衣上撕落。他的动作那么块,撕口处只留下一丝红线,好象剪出来的一样整齐。尚慕舟轻轻抽出那丝红线,裹在布带里面,奋力扔出去。那小小的红布团飘啊飘得,坠落到没有人能攀援的青石崖上去。鲜艳到了有些狰狞的猩红,丢到这片巨大的石崖上面去,竟然连一丝丝都看不出来了。 [remark=32]
[/remark] 两个人各自里都是一肚子的的心思,顺着灌木从的边缘往后城走,忽然一句话也没有。将要到后城的时候,尚慕舟把阿零拉到一株大楸树的后面,张望一下四周的动静。
“阿零。”尚慕舟轻轻说。“我们进了秋叶先去找两个朋友再去玉壶堂那边,”他停顿了一下,“也许可以让朋友帮忙去买药。”
“嗯。”将要进入秋叶,阿零的面目都紧张得僵硬了,只能嗯了一声表示听见。
尚慕舟瞥了她一眼,心里摇头。这样子走进秋叶城去,分明就是在脸上写着“我是朱缨!”。“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很美很美的姑娘?”他问她,漫不经心地继续四下张望。
“嗳?!”阿零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尚慕舟,身子也抖了一下。尚慕舟笑了笑,低头看她,柔声说:“真的。你是很美很美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吧,绝对没有人会猜测你是不可接触的朱缨。”
阿零僵直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弹性,一朵红晕迅速在面颊上飞散,一眨眼的功夫,连脖子都红透了,真称得上娇艳动人。
尚慕舟很满意自己这句话的效果,扯了扯她的衣袖:“现在可以走了。”
2011-04-03 11:24:24
如果不是为了碰到那个奇怪的武士,本该在天黑时分就到达山城客栈的。楚双河这么想。
那武士并没有穿着晋北军的衣甲,但是楚双河觉得他一定是个军官。倒不是因为在街上巡逻的晋北军对那武士背后半人多长的重剑视而不见,也不是因为带队校尉对那武士略显讨好的态度。在军营里泡了半辈子,楚双河能够分辨军人与平民间那些难以言述的不同。
在那武士而言,也是一样。
...
如果不是为了碰到那个奇怪的武士,本该在天黑时分就到达山城客栈的。楚双河这么想。
那武士并没有穿着晋北军的衣甲,但是楚双河觉得他一定是个军官。倒不是因为在街上巡逻的晋北军对那武士背后半人多长的重剑视而不见,也不是因为带队校尉对那武士略显讨好的态度。在军营里泡了半辈子,楚双河能够分辨军人与平民间那些难以言述的不同。
在那武士而言,也是一样。
“请留步。”那武士客气地对楚双河几个挥了挥手,疾步赶了过来。
仲秋紧张地望了楚双河一眼,看见的是“不要动”的眼神,只好把修长的手指缩入袖中。
那武士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
“这位客人怎么称呼?”虽然没有着官服,礼数也不缺,武士的口吻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官家意味是明明白白的。
楚双河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楚木,夏阳来的,要买些紫柏,得去市易司登记。”
“哦……”那武士长长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楚先生是夏阳宫里的么?”
楚双河心中一怔,面上倒还是从容得很:“这个……将军好眼力。”那武士赶过来,想必也看出楚双河不是平民出身,要瞒是瞒不过的,只有搅局而已。他用眼神示意扶着的中年,“我们老板路上中了风邪,不知道秋叶城中哪处的医馆好些?”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夏阳官家的人,不过上司身体不适,做下属的不敢随便说话。
“生病了么?玉壶堂虽然是药堂,里面也有坐堂的先生。”武士微微一笑,露出释然的神色来:“楚先生不要拘泥,我不是靖安司的人。”这话明明有些意犹未尽,他却不再往下说。
楚双河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不好随便接口,只好问:“那玉壶堂附近可有清静的客栈好投宿。”
武士略略沉吟一下:“原来山城客栈是不错的,只是今日怕住得满了。楚先生和贵上不妨移步听雪楼。”
仲秋和楚双河听到“山城客栈”四个字,心头都不由狠狠跳了跳,一时面面相觑。
武士见了他们的样子,讶然道:“怎么几位不知道听雪楼么?”
楚双河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却是没有听说过。”
武士皱了皱眉,指着西边说:“沿着落英街一直走,到了皮市口转左就是,招牌很大,准看得见。”
楚双河说:“这倒方便。如此多谢了。”拱拱手告别。
那武士没有再说什么,眉宇间游来游去都是些疑惑。楚双河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后面一声轻喝:“楚将军!”这声音不响,听在楚双河耳中却好象惊雷一般。夜北营中天天听这一句“楚将军”,突然又被人叫出来,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如……”生生把“何”字咽了回去。回头去看,武士的目光如钩,似乎要挖出他的心思来。楚双河的手已经握到了刀柄上,仲秋口中喃喃默念,食指也指了出去。可那武士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僵持了一会儿,楚双河心头一亮,装作无可奈何地说:“殿前执戟。”
武士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走近来轻声说:“楚将军不要担心,秋叶城不比他处,没有这么多禁忌的。”楚双河心下越发奇怪,脸上好歹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那武士笑了笑,说:“听雪楼中找那鹰徽就行。”
“鹰徽……”楚双河默念,一连串念头在心中盘旋。
武士一手按胸,郑重道:“铁甲依然在!”
电光火石地,楚双河忽然明白,也回了个礼道:“依然在!”
那武士再不多说,转身离去。仲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好一阵子才问:“什么依然在?你们干吗?”
楚双河的面色凝重:“我……也不太明白。”
这一夜,他们没有敢去山城客栈,自然,也不能住听雪楼。随便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楚双河既然已经被认了出来,也不敢随意游荡,只能让仲秋去外面打探。不料夜里居然满街是兵,仲秋也不敢走远,稍去几步便转了回来,几个人的心中越发沉重。好容易等到天亮,仲秋匆匆出了门,楚双河才问那中年人:“左相大人,您看,怎么天驱也会搅进来?”这个面色木然的中年原来是休国左相应裟。
应裟废然摇头:“不要再称左相了。”他苦笑了一下,“难道你还是楚将军么?”楚双河喉头一堵,说不出话来。
应裟坐在那里,目光闪烁,良久才说:“只怕便是因为天驱搅进来了。”
澜州乡下的习惯,男孩子小时候当做丫头养,说是这样命硬。楚双河也还依稀记得自己挑线球的样子。如果要把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魁梧汉子和当初梳着一对朝天小辫子挑线球的丫头小子联系起来,一定会有人觉得是个笑话。可是楚双河就觉得眼下的情形和挑着线球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一桩一桩的事情都摆在面前,他能感觉到里面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他还没有找到第一根线头。一旦他找到这根线头的话,也许心底所有的疑惑就都会迎刃而解。问题是,这根线头到底在哪里呢?他分明觉得自己离这线头已经很近很近了,可他还没有能够看清。
与真骑的那一场战斗其实才是两个月前的事情,在楚双河的感觉里却已经象前世一样遥远。仔细想起来,禁卫虎翼军那些黑甲精骑大概也并不仅仅是“护送”真骑南下。战役结束后驰往八松的快马,与其说是报捷,可能还是复命更加恰当些。
国中疑忌左相,销金营的将领们心里都有数,其实左相自己更清楚。毕竟文官领军,而且在夜北一扎就是好几年,不由得国主不担心,夜北地大,国中的耳目还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左相行事坦荡,从来不已谍细为忧。与真骑交战后,他自己也说了,春天路通了,他便回八松去。这话并不仅仅是说给销金营诸将听的。
不料还等不到春日融雪,八松就连续派出几位特使持休王金堞南下天水,剥去应裟的军权相位,最后竟然派了宫中杀手行刺。不管休王的举动显得多么怪异,这一连串的事件已经足以颠覆销金营。
在第一道金堞送到天水的时候,将领们还在驳斥国中无谓的怀疑,把那些虎翼军全给扣了。销金营兵马过万,在夜北高原上没有敌手。骑营列游音和步营楚双河都支持左相拥兵自重,起码也要讨一个说法才行。毕竟这一道道金堞牵涉的不仅是左相,必然还有销金营。只是应裟惨然不语,良久方说:“如此不是坐实了叛逆的罪名?”
左相无所作为,将领们便没有了头绪。等第三道金堞到来,步营和骑营早已分崩离析。骑营还有将领私自释放虎翼军,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是怎么被左相一步一步提拔起来的。等到刺客出手,列游音也没有制止,楚双河知道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和些死心塌地的弟兄劫了左相,一头扎入了夜北的满天风雪之中。
楚双河始终不明白的一点是:猜疑左相也罢了,休王又怎么至于在短短十数天内不顾道路阻绝连下三道金堞,又怎么至于匆匆忙忙派了刺客跟着使者上来。休王白眭斥一向被称作明君,这次的行事却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真要动左相,也该等到春日融雪大军南下,既杜绝了销金营作乱的可能,左相也再没有可以逃的去路。
如今左相说是天驱搅入这一桩桩奇事,楚双河是不明白。可是隐隐约约的,他也似乎也能想到点什么。如果存在一个阴谋,一定是天大的阴谋吧?他觉得皮下冷飕飕的,连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这头还没想明白,那边门“吱”的一声开了。楚双河短刀在手,才跳起身,看见一个秃头跟着仲秋走了进来。
2011-04-03 11:25:08
老实说,界明城知道今天多半也找不到什么活儿干,可要是不出来走走,在客栈里只会越坐越郁闷。
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界明城要去市易司的方向,不料落英街给封了。街上好多靖安司的士兵,行人都绕着道走,原本是人来人去的街头显出几分肃杀来。出了山城客栈右转,第一个十字路口上了落英街,一直往下走,过了听雪楼不远皮市口左转就是市易司。现在得绕个大圈子了,不过界...
老实说,界明城知道今天多半也找不到什么活儿干,可要是不出来走走,在客栈里只会越坐越郁闷。
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界明城要去市易司的方向,不料落英街给封了。街上好多靖安司的士兵,行人都绕着道走,原本是人来人去的街头显出几分肃杀来。出了山城客栈右转,第一个十字路口上了落英街,一直往下走,过了听雪楼不远皮市口左转就是市易司。现在得绕个大圈子了,不过界明城倒乐得如此。
从早上关于朱缨的流言到仲秋的出现,现在又封了小井巷,每一桩事情都有些蹊跷。现在界明城的心思散乱,来来回回尽是四月早上的那几句话,市面上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往心里去。
“界明城,你来。”四月在街头对他招手。
界明城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白日做梦,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知道自己神不守舍地走回山城客栈来了。
“四月……”他加快步伐走过去,方才想好的一肚子话忽然间抽不出个头来,张了张嘴说:“我知道啦!”
四月奇怪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啦?”也不等他回答就急匆匆地说:“刚才转了好大一圈都找不到你。”
界明城吃了一惊,这才看见四月酒红的眸子里面都是焦灼的神情,不由心下一沉,握着她的手问:“出了什么事情?”四月小手冰凉,看来已经出来有一阵子了。
四月竟然没有抽出手来,拉着他就往客栈里走,眼睛盯着他看:“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你帮忙。”她顿了下:“你肯帮忙的,是么?”
“那是自然。”界明城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四月脚下步子并没有放慢,神态却有些迟疑,“如果是和天驱有关的呢?”
“什么?”界明城再也没有想到四月会那么问,登时收住了脚步,四月牵着他的手一紧,几险些抓脱了。他深深凝视四月,四月也凝视着他。她的眼中几分求恳的意思,显得那么陌生,这样的神态太久没有见过。界明城缓缓点头:“肯的。”
四月展颜一笑,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她脸上有些绯红,说:“我知道你肯的。放心吧,不会叫你去做坏事……”
界明城想说便是坏事我也做了,终究还是觉得太过夸张,只有压下喉中的声音,心头已经暖起来了。
屋子里都是熟人。
四月这样突兀地转了态度,界明城知道事情大不一般,可是看见这几个人,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忍不住喃喃道:“还有没有了?”
楚双河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说:“有个骑校尉,另外箭及城外还有十来个弟兄。界先生都是打过照面的,只是未必记得。”
界明城深深吸了口气,说:“那好吧,就算反了销金营,怎么又和天驱有关?”
楚双河看了应裟一眼,应裟面色不改,楚双河恨恨道:“要是尚慕舟在这里,原也不用找外人。”
四月瞪了他一眼:“楚将军只管放心!我说可以,自然是可以的。”说着轻轻握了握界明城的手。屋子里的人个个目光雪亮,怎么看不见,嘴角微微都是笑意。
山城客栈是魅的地盘,这是界明城头两天就看出来了的。
四月是魅,秃头老板谷雨是魅,帐房三伏先生也是魅。客栈里七八口人,界明城就能认出三个魅来,而且能猜出这几个魅多半都和朱颜海有关。他不是修炼精神力的人,自然体味不到那个层面的波动。只是言语举止之间,他们都跟四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左相应裟是魅,四月早就告诉了他。若这山城客栈是魅的一个什么避难处,应裟犯了事情投奔过来也是再合理不过。不过楚双河和销金营的人也到了山城客栈,可见应裟遇到的麻烦不是一般的大。
等楚双河拉拉杂杂地说完,界明城把思路理了理,大致有了一个谱,又问:“就算那个武士是天驱,又怎么说左相大人……”
“不要叫左相,叫……大暑吧。”谷雨打断了他。界明城恍然,原来朱颜海的魅都是用节气时历做名字的。
“大暑,”念起来颇像大叔,倒也合理,界明城笑了笑,“大叔的事情和天驱有什么关系?”
应裟没有回答。
界明城想了想:“这么说吧,大叔打算怎么办?”
应裟张了张嘴,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竟然还是没有回答。界明城暗暗叹了口气,叱咤夜北的左相大人已经不复存在。
“婆婆说还是送去宁州吧。”仲秋接过去,指了指应裟,“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的身份在东陆总是个麻烦。”
界明城舒了一口气,点头:“那便是了。大叔说可能和天驱有关,大概是有道理的。”他心下不定,那天见过老师裴修戎以后,天驱们就搬去了听雪楼。裴修戎固然没有责罚他,脸上却多有沉痛的意思,此后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见。
几个人等了一阵,不见他说话。楚双河恼火了起来,道:“倒是个什么道理?”
界明城望着楚双河:“一路过来应该一直有追兵吧?”
楚双河脸上杀气陡然一现:“那当然是有的。交手四次,杀了他们十来个,我们自己也折损几个。老跟着,估计这会儿差不多也该赶到箭及了。”
原来他们从销金营辗转上晋北,雪原上用得全是夜北马。而追击不放的两路虎翼军精锐有百人之多,都是军中好手,乘骑的是北陆马,速度比他们快得多,所以几战之下也没甩掉这个尾巴。好在是进入晋北以后虎翼军才追上来。越界追击,虎翼军颇多顾虑,换了便衣不说,又分多路行动。应裟一行几次战斗都是被小队追上,否则怎么逃得出来。
楚双河是销金步营统领,在休军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将领,他说是虎翼军那就一定是虎翼军不会有错。不过界明城还是追问了一句:“楚将军麾下原来有多少弟兄?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么?怎么就能挡得住虎翼军接连的追杀呢?”
护着应裟北上的二十一人都是对左相死心塌地的销金军士,忠心没有问题,身手却是参次不齐。除了尚慕舟和楚双河自己,称得上一流好手的也不过是三四个。相比之下,虎翼军每一路都有两个硬角色,偏偏每次接战都只遇上一路,让他们屡屡逃脱。楚双河一向只道是运气好,选择的路径又偏僻,却没有往深的地方想过。这时候他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晋北襄助?!”
界明城说:“说是天驱相助也未尝不可能。”
在秋叶的这些日子,界明城见到过好几个天驱武士。除了自己的老师裴修戎,他并不认识其他天驱,本来无从认出。可是那些武士公然佩戴天驱的扳指,甚至在斗篷上绣上鹰徽,几乎是要向天下召告身份。这时候初现乱世端倪,的确是天驱们活跃起来的时机,但大胆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有一个可能:有雷千叶为天驱们撑腰,或者恰恰相反。
大将军雷千叶监国久矣,一直不肯自称国主,行事称得上低调谨慎。纵然如此,近年来关于雷千叶封侯的流言还是四处飞扬。界明城初到秋叶见到裴修戎的时候,在场的另外两个武士看起来也非常人,都是身居高位的气派。如果不是天驱的高层,只怕就是军中的大将了。秋叶城是晋北国都,是什么军的大将不言自明。
那时候四月对裴修戎大吼了一通,界明城心中却是明白的很。若说真正疼惜他的人,以往只有裴修戎一个。摆出那么凶恶的嘴脸来,多半还是因为裴修戎不想让没有准备好的界明城卷入他的“大事”来吧?
这样的大事,眼下轮廓越来越分明!应裟在休国居左相十数年,实际上统领夜北,休国的国土倒是有五成在他治下。虽然夜北瘠薄,但古来就是英雄之地。应裟名声既高,势力又大,也通晓休国内情关键。现在被休王追杀逃来晋北,如果能被雷千叶收用的话,最起码也是动摇休国根基的力量。往大里说,则是图谋天下的重要一步。
当然,劫持他国逃亡的大臣,意图未免太过明显。这种事情上不了台面。虎翼军便衣分路,天驱或者晋北军大概也是伪装身份节节抗击拖滞的吧?否则,骑着夜北马的这二十人怎么逃得过虎翼军的追击。
“这样说来倒也不错,天驱前任宗主幽长吉可不就是在拜访过雷千叶以后失踪的。雷千叶能有这份野心胆气。”楚双河脸色凝重。尽日狂奔,他只有护送左相北上宁州一个念头。这已经是提着脑袋干的事情,不料和眼下面对的这一桩大事比起来,顿成灰泥。
楚双河这句话让界明城大出意外,当下就问:“楚将军这是听谁说的?”幽长吉以及天驱宗派之争,便是在天驱内部也是秘密。裴修戎对界明城总算用心栽培,也是某日酒醉狂歌后才对他提起。等到裴修戎醒转再问,那老头子便又一脸古板地说:“宗派之争,不是你现在要知道的。”
楚双河摊一摊手:“我又不是天驱,怎么知道这些家长里短。自然是尚慕舟那小子说的。”他看看界明城郑重的脸色,又看了看应裟,狠狠一拍脑袋,“是了,这些事情那小子多半都已经想到了吧?!还说了那个铁甲依然在的口诀给我听,偏我听不明白。”他又想一想,忽然把头摇了摇:“也不对,要是按这个说法,天驱和雷千叶正等着我们进来秋叶的,那尚慕舟怎么不出言阻止?”
“尚慕舟若是想到了天驱这一层,应该想得很深了。”界明城犹豫道,“果然可靠?!”
一直没有说话的秃头老板谷雨笑了起来:“这个是你瞎猜了。大暑进晋北快二十天了,要是尚慕舟靠不住,也不用到秋叶来。再说昨天那个天驱说话,分明还不知道大暑已经进了秋叶嘛!”
“嗯……”界明城沉吟一下,“那也简单。尚慕舟虽然也是天驱,却不是大荒宗的武士。管中窥豹,能猜到那么多就很了不起了。”天驱内部宗派复杂,晋北这次的局面大概只跟大荒宗有关。 [remark=49]
[/remark] “原来是大荒宗的弟兄。”一个精悍的武士推门而进,对应裟众人行了一礼:“大人,楚将军,各位,昨夜耽搁,来晚了。”他身边素白衫子的少女目光流转,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美得如同画中人一般。 [remark=50]
[/remark] 界明城刚才就听见有人接近这屋子,脚步轻捷,分明是个好手。另外一个人步子也很轻巧,却明显是没有练过的。四月的一个眼神告诉他无妨,他便没有出声。现身的果然是尚慕舟,界明城一见之下忽然明白为什么楚双河从未怀疑过尚慕舟!有些人,第一眼就能看出风骨来。
“我是界明城。”界明城给尚慕舟还了一个礼,“我不是天驱。”
这次愣住的是尚慕舟。
楚双河忽然跳了起来,却不是因为界明城的这句话,他总算看清了少女的眼睛:“尚慕舟,那……那个小姑娘不是昨天的朱缨么?”
2011-04-03 11:25:41
现在出箭及的话,虎翼军大概已经赶上来了。应裟进了秋叶,这应该是所有结局中最糟糕的一个。带队的将领只怕宁可在秋叶城外死守碰碰运气,也不敢回去八松面对主上。
晋北这边呢?天驱和晋北军之间的消息传递似乎多少有些迟滞。但到了这个时候,也该知道应裟进了秋叶。这时候看,设卡宵禁,只怕都是为了捕获应裟。阿零这个小朱缨毕竟不用惊动靖安司上千的兵马。
最棘手的还是...
现在出箭及的话,虎翼军大概已经赶上来了。应裟进了秋叶,这应该是所有结局中最糟糕的一个。带队的将领只怕宁可在秋叶城外死守碰碰运气,也不敢回去八松面对主上。
晋北这边呢?天驱和晋北军之间的消息传递似乎多少有些迟滞。但到了这个时候,也该知道应裟进了秋叶。这时候看,设卡宵禁,只怕都是为了捕获应裟。阿零这个小朱缨毕竟不用惊动靖安司上千的兵马。
最棘手的还是裴修戎的天驱。昨天那个糊里糊涂的武士把楚双河当作了彭国来的大荒宗天驱,晚上一查听雪楼便知端倪。再和城外天驱传进来的消息稍加对比,就能已经猜出进来冒牌的彭国天驱是谁。难怪昨天夜里开始靖安司就大张旗鼓。
眼下别说出城不易,就是出得了箭及,也难逃出三路人马的追击!
“我有两个问题。”界明城打破了屋内的僵局,“第一,晋北和天驱知不知道大叔的身份呢?”他有意把“魅”的字眼用“身份”取代。
楚双河想了想:“按理说应该不知道。以魅拜相,在国中是极大的耻辱,就是送金堞的使者和虎翼军也未必知道。最后一道卷书只是叱责大人叛国,也没有提异类。只是那几名刺客除了武士还有秘术师,才有防备大人用妖法逃生的一说。”
屋子里现在魅比人多,果然“异类”两个字出口,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若是说天驱牵扯其中的话,可也难讲了。”楚双河接着说,“本来我就一直奇怪,国中疑忌大人不是一两天,怎么忽然扯出非我族类的话题来,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者杀手下来。若不是大人自承,我到现在也不相信,国中百姓泰半也是如此吧?这一桩事情,若是和天驱有关,那他们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了。”
应裟幽幽地叹一口气:“早早晚晚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主上效命三十年,自以为鞠躬尽瘁,三日之内三张金堞便化作飞灰。非我族类……这一句话我提防得还不够久么?”他这话说得心灰意懒,竟是没有人接得上口。半晌,他才又说:“有些时候,我实在不记得自己还是个魅,却总有人要提起它来。七年前销金河北岸会雷千叶,他身边有异人,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认出我来了。雷千叶有大心,我如何看不出来?那些日子,日日都做打算。整整七年没有动静,我以为他无心及此,不料终于还是逃不过。七年啊!主上是比不得雷千叶的。”
界明城见应裟把言路封死,知趣地说:“大叔这么说,我的第二个问题也不用问了。”这一下人人都明白,他是想问应裟是否有心为雷千叶所用。眼下情势艰难,若是应裟投了晋北,自然没有性命之虞,多半还有不低的官职。东陆诸侯分立,重臣名将跨国侍主的颇多先例,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应裟言语中不仅懒于功名,对雷千叶也是颇有怨怼,当是无心于此。
应裟看一眼楚双河骤然轻松下来的面容,苦笑了一下:“我自问没有负过主上半分,然而生死关头,以性命相护的还是这些弟兄。连主上都不敢负,我怎么能对不起为我抛却了性命的这些夜北男儿?”
楚双河双目泛红,也不说话,离座而起,对着应裟深深叩首。应裟面容终于耸动,跪下还礼道:“楚将军不可,是我欠你们的性命。”
两个人在这里唏嘘慨叹,终是不解决问题。如何离开秋叶北上宁州现在对众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澜州宁州之间,只有天拓峡一衣带水。不过澜北地势坎坷,良港屈指可数。雷千叶持国的这几年,着力打击海盗流匪,下禁海令已有三年。说起来,其实只有霍北、端舟两处大港开放。霍北在销金河出海口上,端舟则在擎梁半岛东端,哪一处离秋叶都是五百里以上的距离。按以往的走法,即使逃过了虎翼军,跑不出三五十里也必然被雷千叶和天驱截获。
尚慕舟原来不知道应裟一行遇上天驱的事情,现在也是颜色大变,低着头在那里默然思索。他当然明白,若是天驱果然策划到目前这一步,想要北渡宁州实在难于登天了。
谷雨跺一跺脚:“大暑你也奇怪,明明都想到雷千叶的手段,还要扑进秋叶来。这可不是自投罗网么?”应裟身份牵涉太大,谷雨又不能不出全力,这次弄不好要连山城客栈都搭进去了。本来山城客栈就是援助魅族的根据,可是朱颜海诸魅在这里经营已久,面对存亡大计,心下也是忐忑。
应裟脸色惨然,道:“我也是见了那个天驱才想明白,晚啦!”谷雨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叹一口气,捧着腮帮子苦想。界明城眺望窗外,心下一时也没有计较。
阿零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心里只惦记着德叔的病情。眼见屋子里气氛僵了,轻轻扯一扯尚慕舟的衣袖说:“尚大哥,几时去玉壶堂啊?”
阿零的声音虽然轻,听在四月的耳中却是“叮”的一声脆想,顿时有了主意,笑吟吟地说:“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却看见她走去阿零的身边,抱着那朱缨姑娘的肩头道:“只是要着落在阿零姑娘的头上,成不成呢?”阿零被她抱着,虽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却着实喜欢这漂亮姐姐亲亲热热抱着自己的劲头,点点头说:“好呀。”
尚慕舟立时明白了四月的意思,皱一皱眉:“你是说走水路么?”
破凌十日就可以放排。销金河一路流去霍北,明摆着大好水道,却因为险滩激流太过凶恶, 只有朱缨的木排能走。只是放排是件再艰险不过的生活,就是放排人自己上路都不知道是不是能活着回来,当然不会有人考虑用那木排载客。更何况朱缨本来就是人人都怕的,如果应裟跟着从销金河水路上霍北,雷千叶也好裴修戎也好,都万万不会想到这条出路。
方才见到阿零进来,楚双河已经畏惧三分,只是四月尚慕舟都说无事,只好忍了下来。这时听见四月解说放排,众人居然还当作正经事情来讨论,他实在是听不下去,站起身来大声说:“这事不成。”这一声说得气壮山河,惊得一道道的目光都转到他身上来了。
四月眼珠子转了转,柔声问:“楚将军可还是怕了阿零姑娘的族人?”
楚双河心下实在是怕的,这时候既不敢明说,也不好意思一再伤这小姑娘的自尊,昂然道:“怎么会是这个道理?我们一路北行,天天都把脑袋提在手上,怎么至于怕了朱缨的一个传言?!”他语气豪迈,道理也正,不容得众人不信。
四月奇道:“那楚将军怎么说不成呢?”
楚双河心中一万条理由争着往嘴里跑,最先冲出来的只有一条:“大人如何我不知道,我们这十八个弟兄大半可都是不会水的,放排……怎么个放法?”这条理由最先出来,当然最有道理:要是放排的人都淹死了,那还怎么送应裟北上?楚双河踌躇满志,只以为一句话就挽回了局面。
不料四月笑道:“楚将军说的有理!夜北人不习水性的果然多。不过本来我这个办法就没有要销金营的人参予其中。”
楚双河只当自己刚才已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时候才正经知道什么叫晴空霹雳。原来弟兄们一路拼死杀出条血路护送左相到了秋叶,却忽然被告知“你们没用啦!”
四月见他一时呆了,也觉得自己的言语太快,温言问楚双河:“就是不走水路,楚将军,你说,你们这一拨人马怎么逃得出三面追击?”
楚双河能在应裟手下做销金步营统领,绝非头脑不清的人物。只是因为太以护送应裟为己任,骤闻巨变之下,他的心态一时没有调节过来。听了四月这一问,他也明白,原来半明半暗的局现在已经全破了,这十九名武士想要护送应裟北上宁州无异于痴人说梦。嘴上没说,脸色却变了几变,终于苦笑一声:“原来还是履行不了这个誓言,”这干销金军叛出大营,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应裟周全,在夜北的时候就以性命下了重誓。如今纵然人人拼死也救不出应裟来,楚双河一时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尚慕舟笑了笑:“将军也是多虑了。四月姑娘这个主意,只怕还有咱们的用处在里面。”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四月。
四月知道他心思快捷,也不隐瞒,点头说:“不错,走销金河是出其不意,总要有意料之内的一路才行。晋北是雷千叶的国土,手下多有异人名士,迟早要想到水路的。还要楚将军继续护着大暑北上,才能让他们晚些想到销金河。”
楚双河“咦”了一声,正要问还怎么护送应裟北上,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四月姑娘的意思是,我们要做疑兵了?”
四月笑着说:“这哪里是做疑兵?楚将军此去端舟,要对付诸路追兵,还要翻越擎梁天险扇子陡,再是正气不过!疑兵可不至于吃这许多苦头。别的不说,就是硬闯箭及出去,楚将军意下如何?”自秋叶北上,去霍北要比擎梁山那头的端舟方便的多。一般人自然想象如何去霍北。不过应裟一行在苦苦追击之下,掉头东去端舟,凭着路途艰险来阻滞追兵,也是很合理的选择。何况,眼下的情形,出箭及便只有用强。若是冲得出去,也必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在身上,这一路东去,怕是再甩不掉身后的尾巴了!
楚双河是军中宿将,怎么听不出四月的激将法。不过他也明白,四月的办法其实最妥帖,想象把诸路追兵都拖在身后的情形,不免也是热血沸腾,慨然道:“这个做得!”他又想了想说:“那我这便安排箭及城外的弟兄分兵,派两个身手最好的进来。大人身边护卫少了,总要精悍些才行。”对着尚慕舟说:“如此大人安危就托付给你和仲秋小兄弟了。”
尚慕舟皱眉,似乎想着什么,还没有点头,就听见四月说:“不好。若是分兵,只需分出大暑一个来,就是仲秋也要跟楚将军去。”
其实这个道理楚双河也知道。这许多日追下来,各方对应裟一行的情况都是再清楚不过。突然少了几个顶尖的好手,自然是因为其中有内情?可是在楚双河,这却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四月见了楚双河犹豫不决,便说:“尚慕舟将军是个天驱,又是精细的人,在不在楚将军这里关系重大。仲秋嘛……我们这一路总是要互通消息,才能保全彼此。仲秋会的办法,你们是不会的。”
界明城又吃了一惊,抓着四月的手问:“你也要去么?”
四月抬头望着他:“我自然要去呀,这是我的责任呢!不过你放心啦……我可不会叫你去跟你师父作对。”
听她说到“责任”两个字,界明城心下震动:朱颜海的这些魅中,四月竟然是首领一般的人物,便是谷雨应裟对她也说不出“不”字。可她是个怎么样的首领呢?好像是尽力把那些小鸡收拢在自己羽翼下的母鸡一样。他忽然想起四月在朱颜海上迎生羽宁的情形来。四月那细瘦的溜肩,有多少责任要担得起来。
一股冲动,界明城握紧了四月的手,低声说:“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自然是要陪你一同去的。”他想要拍一拍腰间的八服赤眉,那刀却是留在房间里了。
四月看他的尴尬模样,眉宇间是又喜又恼的神情,咬一咬下唇道:“这次我可是没有唬你的。”
界明城知道她记起“左歌”的故事,心中一痛,点点头,心中说:“就是被你唬到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四月脸上隐隐一红,眼睛里一丝笑意漾了开来。
“还有个极大的问题,”尚慕舟生生插了进来,道:“不知四月姑娘想过没有?”他指着身边一头雾水的阿零,“你要这个小女孩子替朱缨答应你这样大的事情么?”
2011-04-03 11:26:19
三骑骏马奔出箭及门,留下一缕轻尘。三匹都是晋北少有的北陆良马,骑者也都是着意打扮的出众男女。尤其是第二匹白马背上坐着的两名女子,一个秀丽一个妩媚,那份光彩就是初放的雪菊花也要被她们比了下去。经过城门的时候,那妩媚的少女还害羞些,清丽的女子把酒红的眸子四下一扫,城门底下竟是鸦雀无声。那个平日里免不了要在进出城门的妇女身上揩一把油的卫兵,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三骑骏马奔出箭及门,留下一缕轻尘。三匹都是晋北少有的北陆良马,骑者也都是着意打扮的出众男女。尤其是第二匹白马背上坐着的两名女子,一个秀丽一个妩媚,那份光彩就是初放的雪菊花也要被她们比了下去。经过城门的时候,那妩媚的少女还害羞些,清丽的女子把酒红的眸子四下一扫,城门底下竟是鸦雀无声。那个平日里免不了要在进出城门的妇女身上揩一把油的卫兵,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马上的人明明已经去得远了,城门下的卫兵行旅还在朝那方向张望。
“啧啧……”一个卫兵用力咋咋嘴,“真是好一双璧人!我在这城门口都驻守了三年多了,怎么从来就没见过呢?”
“嘁!”带队的校尉不屑地说,“秋叶城里豪门大户家里多少美貌妻妾,你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两个。”
那卫兵认命地叹了口气,悻悻地问校尉:“那你说这是谁家的妻妾呢?”
校尉也正究肠刮肚地猜测,听到问话,没好气地答道:“我怎么就知道了?!你当我是靖安司的都统么?”
白马大约是在客栈里住得久了,难得跑得这样高兴。界明城又拉了拉缰绳,它才舒缓了步子,骤雨般连绵不断的蹄声转成节奏悠扬的敲击。界明城和应裟的坐骑都是北陆来的良马,白马和四月那匹倏马处得久了,虽然脚力远远不及,跑起来却是合拍的很。应裟那匹青马就不行,开始还跟得住,过了十几里就慢了下来。现在更是连打了几个响鼻,远远落在了后头。
界明城赶上了四月,两个人齐齐勒马等待应裟。看了一眼马上的两个女子,界明城也不由赞叹了一声:“真是好看。”
两日里面,已经第二次有人夸她生得好看,阿零脸上飞红,抱着倏马的脖子说:“飞飞才真是好看哪!”阿零这十四年都生长在柏树,原来连马都没有怎么见过,更不用说倏马了。四月同她一起乘坐倏马,起先她还颇为心惊,等倏马跑开了真是乐得嘴也合不拢了。
四月抚了抚阿零乌黑的长发,心里实在是很喜欢这年少勇敢的朱缨女孩子,温言对她说:“阿零,等到了我们登排上了霍北,你便可以天天和飞飞一起。”搭朱缨的排上霍北,目前还是未定之数,四月说起来却是胸有成竹。
阿零也全不怀疑,在她看来,四月和应裟这样大本领的人物要救治德叔还不是手到擒来?而救了德叔以后,族人怎么能拒绝四月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唯一担心的是:四月应裟这样好看的人儿,是不是能忍受放排的艰苦生涯。
“真的可以么?”界明城问,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闷了很久了。尚慕舟的质问并不只是朱缨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若是朱缨协助了应裟的出逃,一旦消息走漏,带来的只怕就是灭族的灾祸。
四月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零为了营救德叔来到秋叶城,这本身就已经是诛族的罪名。四月不知道玉壶堂的破邪丹是不是真的能够挽救德叔,可若是那长门修士的诊断正确,她的秘术驱恶的效果一定会比丹剂更好。从这个角度来说,朱缨一定愿意载他们上行霍北。
更重要的是,木材生意对晋北国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没有了朱缨,有多少人敢放排,肯放排,都是未知之数。前代晋北候设立柏树特区禁止私人扑杀朱缨,必然有这方面的考虑。雷千叶若是仅仅因为一个应裟诛灭朱缨,也是绝对划不来的。
然而,这都只是推断。四月不会占星术,将来要发生什么,她不能预料。
不过,界明城的问题并不在此。为了应裟而让朱缨全族冒险,是不是值得呢?这问题到底该怎么判断呢?四月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她指了指赶过来的应裟对界明城说:“大暑一心要成为真正的人类,所以他去了八松。这二三十年,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来历,他没有跟朱颜海有一丝联系,也没有给休国任何一个危难中的魅族援手。他现在来找我们,我们却要帮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来自朱颜海,而是因为……”她迟疑了一下,试图说得妥帖,“我们的来历蹊跷,本领也特别,独自一个的话,难免逃不出玩偶和工具的命运。大暑不想为人使用,他只是想做一个人……我说得乱了,可是,明城,你明白的!是么?”
界明城用力点了点头。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有一些事情是非常重大的吧?!重大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要牺牲一些什么去获得。在他自己,原来以为那是巨大的责任和挑战。可是眼下,四月的笑颜却暂时漫过了那些概念。“如果要做这样的决定来获得四月的心,我会么?”界明城问自己。这个想法让他额前出了一片冷汗,但是他知道他会的。他会那么做,也会尽力保护朱缨。他并且飞快地发现:朱缨的命运,原来并不是那么脆弱。
界明城举起袖子想擦擦头上的汗,抬起手来才发现穿得是崭新的雪纺。
和楚双河他们埋没身份的想法不同,四月说大家都要打扮得出众。这时候人人都知道应裟微服出逃,生怕引起注意,可事实恰恰是:离别人的预期越远,也就越安全。
界明城没有办法变得好看起来。他原本就是寻常模样,往人堆里一撒就找不出来。然而现在好歹换得是新衣裳,蛋青的撒蛮衣,箭袖短打扮,正是最适合骑马的装束。四月给他买的衣服,合身熨体,穿起来果然显得英气勃勃。可要是和应裟那副病公子的高贵模样比起来,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仆从。
阿零觉得四月很了不起,是因为应裟听四月的话。阿零觉得应裟很了不起,是因为他突然就会变得很帅。如果阿零有那样变换的本领,自己就可以溜进秋叶城。
那时候楚双河还有很多问题,只是热血沸腾的时候暂时忘记了。过了那劲头,他忧心忡忡地问四月:“若是天驱布的局,想必城门口也伏了认识大人的人。你们可怎么出城?”
四月的笑声象是玉器碰在一块儿,叮当作响,好听得紧:“楚将军,你真以为你知道你家左相原来的模样么?!”
凝聚成功的魅,多数是极英俊或者极美丽的,因为喜好俊美本来就是人们最顽固的念头。应裟和谷雨三伏一样,为了顺利地在人群中生存,都用精神力改变了自己的面容。那种手段其实连秘术都不算,只是高等魅族的一种特殊能力。
应裟对着楚双河和尚慕舟歉然点头,说:“还以为可以把这副模样带到棺材里去,还是痴心妄想啊!”他苦笑着望四月:“这许多年,原来的模样自己都要忘记了。”说着捧住了脸,似乎回忆着什么。
应裟终于解除了他的伪装,这伪装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包袱。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楚双河和尚慕舟的视线都不由在他和仲秋之间转来转去。是的,两个人的面貌全然不同,却有着说不出的相似,都是极清极冷极苍白的英俊,岁月似乎没有在应裟的面容上留下什么印记。其实应裟的轮廓和五官都在原来的位置,看起来却是那么陌生。若不是眼光神态中熟悉的沧桑和疲倦,楚双河就再认不出这是他的左相了。
阿零相信四月和应裟有本领医治德叔,她的理由看似有些无稽:因为德叔也是变了相貌的。他不仅仅是忽然瘦了许多,连容貌也一天天不一样。长门修士的话,阿零有一些听懂了,有一些没有。听懂的部分是说破邪丹可以挽救德叔的性命,但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还未可知。德叔是朱缨放排的头一把好手,若是失去了他,排固然也得走,过滩过哨的又不知道要多赔进多少条命去。
自箭及往北七十里,就是销金河与大溪的交会处。官道经过跨越销金河的铁桥转上了河西。而往柏树去的人就得沿着大溪往山里走。没有官道,甚至也没有山道,只有模糊不清的兽路可以踏足。大溪岭和秋叶岭一样都是擎梁山的一脉,却因为山势太过险峻,鲜少人家住宿。大溪岭的外段不仅少山民,就是树也不多。山坡陡峭,土壤瘠薄,满山都是稀稀拉拉的灌木。若听名字,往往会以为柏树是长满了紫柏的地方,其实那也是一个杂木林立的小山谷,真正的紫柏都在大溪源头的擎梁山里。
不过这一段溪水面开阔,又有一道回水湾。擎梁山里伐下来的紫柏从大溪上游漂来,被朱缨们在这里截住,编成木排,然后放到销金河,一路放去天拓峡。
“放排的时候,要唱歌的吧?”界明城来了兴趣。这种苦生活,往往都有极悠扬的号子。要不然,怎么干得下去?
“当然有啦!你要听么?”阿零高兴地说。毕竟还是小女孩子家,爱唱爱跳。虽然朱缨没有华服香粉,唱歌却是只凭一条嗓子的,她尽可以负担的起。
“好啊!”界明城的歌谣倒有一大半是这样在路上学来的。
“我唱号子了好么,姐姐。”阿零扭头又问四月,她的“姐姐”已经叫得很顺了,不等四月回答便开了口:
“销金河上十八滩,
一滩愁过另一滩,
一篙撑出白水去,
篙头都是血花翻,
……排过滚马滩呀,人心寒!
……排过白狼滩呀,索命关!”
阿零嗓子清亮,一首放排号子唱得悠悠扬扬说不出的好听。“人心寒,索命关”唱得又脆又甜。她却红了脸,惴惴道:“总之,我唱得就是不对啦!德叔他们唱起来可要好听得多。”
四月笑道:“不对才好。山上多少总有一两个山民,看见你这样的姑娘家唱朱缨的号子可不是要奇怪么?”她象是玩笑的口气,这番话说得其实认真。
阿零听她不赞许,吐了吐舌头,悄声说:“我就不唱啦!姐姐你听德叔唱,真好听啊!我也不会说,你听了就知道了。”说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出神,显然是想到了德叔和柏树。
从柏树走到秋叶城,阿零用了整整十一天。这一次乘马回去,四月说两天就能到。离开柏树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沉重,只是托着那么一个希望在坚持。现在每近柏树一分,她都越发振奋,因为她带了那么了不起的人回来,德叔或许会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2011-04-03 11:26:54
柏树好香。
离着大溪的水边还挺远,吸入喉中的空气就已经是又清又甜的紫柏味。紫柏味这样的浓,人的神志都好像脱体而出,在这香海里漂浮游荡。若不是放眼望去尽是一人来高的灌木,界明城几乎要以为自己就在紫柏的林中。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紫柏木,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里,足足几里长的水面都被遮蔽。紫柏是晋北独有的名贵木材。在晋北擎梁雪山上长出来的紫柏木质细腻...
(2回应)
柏树好香。
离着大溪的水边还挺远,吸入喉中的空气就已经是又清又甜的紫柏味。紫柏味这样的浓,人的神志都好像脱体而出,在这香海里漂浮游荡。若不是放眼望去尽是一人来高的灌木,界明城几乎要以为自己就在紫柏的林中。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紫柏木,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里,足足几里长的水面都被遮蔽。紫柏是晋北独有的名贵木材。在晋北擎梁雪山上长出来的紫柏木质细腻,坚而不脆,香气宜人,有百年不腐千年不蛀的说法。宛州一般的富户人家,不过在中厅用上几根紫柏的立柱,就已经是很体面的了。
这满满一河的紫柏,不知道究竟价值多少?而柏树的朱缨们,空守着价值连城的木材,却因少了一两趟放排的收入,连吃饭都成问题。纵然界明城见过再穷再苦的百姓,面对眼前的反差也还是免不了心情激荡。
天气很好,朱缨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房子外面晒太阳。那些其实不能叫做房子,草草用树枝和石头垒就,用些泥沙抹了抹墙缝,勉强比窝棚强了些。穿了肥大黑衣的朱缨们就那么靠在自家的墙上,眯着眼睛让阳光在脸上身上爬来爬去,呆滞的面容中微微流露出一丝满足来。三匹骏马蹄声得得地走进柏树,坐在路边的朱缨也不过抬一抬眼,稍稍惊异一下便又管自晒太阳去了。
不是朱缨惫懒,吃不饱饭的人坐在那里晒太阳消耗气力最少,是极聪明的办法。可是挺大的一个柏树都是坐卧在阳光里的朱缨,看上去一丝生气也无。界明城也不由有些发毛,驱马靠近四月。四月看他一眼,知道是他下意识的护卫动作,心下也挺高兴,嘴里却还是解释说:“象快要断粮的样子。”
阿零坐在高高的倏马背上左顾右盼。她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只盼族人们能够惊喜交加地认出自己来。不料朱缨们只是一眼瞥过,再也没有想到马背上这个美丽耀眼的小姑娘竟然是他们的阿零。
走了几步,阿零终于按捺不住,“托”的一声跳下马背,抓住路边的一个朱缨大声说:“彭叔,我是阿零啊!我回来啦!德叔还好么?”
那彭叔愣了好一阵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阿零,终于猛地坐直了身子:“阿零,你带药回来了吗?!”他的语气又急又冲,阿零一去十数日,他没有问候一声路途是不是艰险,只是一味问带药回来没有。
阿零急急点头,说:“带回来啦!带回来啦!”
那彭叔却还是紧紧抓着她不放,一叠声地问:“你带药回来了么?果然带回来了么?”
四月和界明城对视了一眼,知道德叔的情况只怕已经十分糟糕了。界明城跳下马来,柔声道:“彭叔,我们这就去救治德叔,他在哪里啊?”说着轻轻掰开彭叔抓着四月的手指。一掰之下不由心惊,原来彭叔的手长得如鸡爪一般,赫然只有三只手指。那三只手指也是颜色斑白,大异于常人。界明城往他脸上一望,脖子上好大一块白斑,左耳也烂掉一半。原来彭叔是染了温疠的。温疠病人的情形,他早已经听说过,可是一见之下,还是忍不住胃中翻腾。
阿零见他忽然停手,知道他被彭叔吓到了,伸手捉住他还握着彭叔的手,轻轻牵他站了起来,说:“我们快去德叔那里吧!”
阿零的手又滑又软,不像彭叔那种腐肉包裹着骨头的虚无感,界明城深深吸了口气,总算回过味儿来,点头说:“好。”他托着阿零的腰肢把她送上四月的倏马,忽然大力抓住四月的手,迫切地问:“四月,你真的没有办法么?”
他也没有说是关于什么的办法,可是四月知道他是被温疠震惊了。一双酒红色的眸子里满是黯然和歉意,四月摇摇头:“先治了德叔吧!”
德叔的小屋离大溪最近,在柏树的外沿。阿零先进去报信,低头才进了屋子,就听见里面有人惊呼:“阿零回来了?阿当几个呢?”
阿零没有作声。界明城记得尚慕舟说起过阿零的同伴都在路上被杀死了,想必就是阿当几个,心下忽然一凉。走了这两日,竟然忘记了阿零目击过如此残酷的事实。
不多时,阿零出来,眼睛红红地说:“四月姐姐,你们快进来吧。”
那个长门修士说得不错,德叔果然是染了恶气。
二十多天的功夫,德叔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瘦得脱了形,有如骷髅一般,怎么也看不出曾经是销金河上的排头老大。德叔的面容极狰狞,时时咬牙切齿,似乎在与什么东西苦苦搏斗,身子也是时时抽搐。身上盖了一层露着棉花的薄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不少,一块一块的都是深色。
德叔身边的几个朱缨显然都是柏树的重要人物,打扮和精神都比街上的朱缨好些,却是个个愁眉不展。
待到见了四月,一个年长的朱缨忽然眼睛一亮。四月知道他认了她出来,也不多说,拿食指在唇边立了一立。那样子俏皮狡猾,便是这样的气氛下也看得界明城一呆。四月不用回头,也知道界明城犯傻,反手“啪”地在界明城的额头一拍,压低声音道:“乱看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扮花痴么?”
年长的朱缨不知道他们说得什么,只是喜动颜色,大声说:“这回有救了。”这一下,人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四月的身上来。界明城只觉得那些目光热切无比,自觉得身上发烫,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俗话所说染了恶气的疾病,其实多半和精神力有关,魅族和羽人的秘术师最擅医治。不过德叔的情形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应裟看了也是神色不定,问四月:“有把握么?”
四月脸色凝重,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应裟便舒了口气。
眼看四月的双手在德叔胸前交握了一个圈,听她默念两句,那圈子里忽然有一个赤红的光球出现,慢慢落在德叔身上。四月的手一松,那光球就陷入德叔的身体里去。她拍拍手,说:“成啦!”脸色好像浸了溪水一样苍白。
界明城原以为是个旷日持久的治疗,不料那么一会儿功夫四月就说结束,德叔看着也没有什么变化。界明城固然心下嘀咕,朱缨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有些不信的意思。德叔的身子却在这时候震动起来,脸上也有淡淡的红光一点点渗出。他猛地咳嗽了一声,竟然坐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血。那口血喷在地上,是极其明亮的鲜红颜色,并不象是淤血。血腥气味不足,倒是有些辛辣的意思。
四月指着那滩血对界明城说:“要借你刀用。”
那界明城定睛一看,原来那滩血落在地上还会翻滚蠕动。他大觉奇怪,知道里面有东西,依着四月的话把八服赤眉撤出刀鞘虚劈了一下,刀锋悬在淤血上面半分,八服赤眉也正隐隐地散出红光来。那滩血在刀锋下躁动一下,却逃不出红光的范围去。不多时,竟然干涸凝固,地上就是黑黑的一块。
德叔坐在板床上,渐渐安静下来。脸上虽然还是极瘦,看上去却和病中的模样大不相同。长眉如剑,眼神锐利,几乎象是另外一个人。他在床上冲四月欠了欠身,原来病中的时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失去过意识。
应裟蹲在干涸的血迹边看了一阵子,脸色还是阴晴不定,问德叔:“是不是有东西侵入身体的感觉?什么时候?”
“发的恶梦,每天都和人厮打。”德叔虽然大病初愈,答得倒是爽快:“说来也奇怪,好象是那人要夺了我的身体去一般。时间么?在滚马滩落水的那天就开始啦!”
四月和应裟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四月说:“现在都好啦!德叔你也真是硬朗。换别人怕早放弃了。”
德叔苦笑一下:“我就是撑不下去,也不敢放弃啊!不只是自己一条命……”说着眉头一蹙,黯然道:“病了这许多天了,耽误多少事情……阿苘,排可绑好了么?”
排是早绑好的了。浸在回水湾的紫柏都是散的。一抱粗的紫柏三四十根一排,用土藤结结实实地八字结捆在一起,边上锛出放排人的踏脚,打横要钉几块长木板,排尾还要绑好棹栓。放排的时候,一走就是二十多排,绑排都要花去许多天的功夫。
开凌十日可以放排,柏树的朱缨一早就在动手绑排,只是没有想到排头老大染了恶气,耽搁了多日,排绑好了也放不出去。每耽搁一天,柏树的存粮就少了许多,朱缨的放排汉子早有出头要做排头的。可是开凌以后头一趟的排最难放,若是散了排,不仅赔进人命,损失的木材也要赔偿。所以朱缨的几个老人一直拖着,只盼奇迹能够发生。
德叔一好起来,惦记的首先就是排事,可是毕竟才恢复过来,体力总是不支。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将养四五日再走。四月也不隐瞒,直说应裟是秋叶追索甚急的逃犯,商量要借朱缨水路。朱缨们却全不在乎:他们自己在秋叶眼中便如囚犯一般,四月一行救了德叔,为朱缨立下大功,同排走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其实德叔这样的身体,四五日哪里能完全恢复过来。可是再耽搁下去,只怕放排人没有回转,柏树的朱缨就要彻底断粮了。
“四五日呀……”界明城望着澄碧的溪水,应裟和德叔都不想多等四五日,可要是这么匆匆下去,反而更是凶险。
“住上四五日也不坏,你能好好看看柏树,以后又有故事讲啦!”四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
寻常人极少有来柏树的,就是害怕温疠。朱缨放排去霍北领取酬金,或者拿钱回来去溪北买粮购物,都不是见面交易。关于朱缨永远是流言多于事实。其实温疠并不由饮食接触传染,就是染上了多数人也不发。这故事若能讲出去,多多少少能改变一点人们对朱缨的想象。
“对了,”界明城忽然来了精神,“说到故事啊,阿零方才说晚上叫我们去她家里做客。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吃的,可是她说她爹也是个老讲古,朱缨的故事可多!”
四月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过了一阵子才闷闷地说:“你去吧,我德叔治病觉得累了,想早些休息的。”
界明城愣了一下,知道是阿零这个邀请的缘故,却不知道来由。阿零和四月一路那么好,处得如同姐妹一般,不知道自己这一说怎么就坏了四月的兴致。他想了一想说:“那我也不去了。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四月顿时高兴起来,却还故意板着脸:“呀!你要去便去,谁要你陪,好稀罕么?”
界明城被她一刺,颇有山城客栈时候的感觉,讪讪地说不出话。
四月看他尴尬,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她抹不下脸去说软话,就坐得离界明城近了些,柔声说:“光陪着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起码也要给我唱歌讲故事才好,你自己说过的。”
界明城有些奇怪,四月的态度变得也太快,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然回过味儿来,登时压抑不住满脸的心花怒放。
看见界明城满脸的兴奋,四月的脸彻底红了,一边还要解释:“又不是不让你去听故事……就是……就是阿零那个小姑娘啊,实在长得太好看了嘛!”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就好像蚊子叫一般。
“阿零倒是真算是天生丽质,”界明城一本正经,“不过她怎么能跟你比?!”他伸手抹去四月脸颊上的一粒飞灰,真心诚意地说:“就是你脸上的这粒灰,也是好看的不得了。”
听见他说得如此肉麻,四月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俯身在溪里掬了一把水去泼他,口中道:“恶心!”
同样一条冰冷澄碧的大溪,在两个人的心中只剩下春水的温柔,在远处应裟的眼中,却还是条不平坦的去路。
2011-04-03 11:27:45
天才蒙蒙亮,大溪边上就挤满了人。平日缓慢而缺乏生气的柏树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人人脸上都是期待和兴奋。等起排礼结束,今天的头排就要放出去。从今日一直到十一月初九销金河生凌,朱缨都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虽然成本高昂,总好过族人一起饿肚子。
柏树周围没有大林子,也就没有什么大野兽。去年秋天运气好,打得几头野猪做了腊猪。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几头腊猪是一块肉...
天才蒙蒙亮,大溪边上就挤满了人。平日缓慢而缺乏生气的柏树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人人脸上都是期待和兴奋。等起排礼结束,今天的头排就要放出去。从今日一直到十一月初九销金河生凌,朱缨都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虽然成本高昂,总好过族人一起饿肚子。
柏树周围没有大林子,也就没有什么大野兽。去年秋天运气好,打得几头野猪做了腊猪。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几头腊猪是一块肉也不能动的。今天却一口气切下了三只腊猪头,并着好黄面蒸的馒头供在水边。这是给河水献祭。每次放排都要折损人命,然而朱缨也不敢放弃这个营生,只能倾其所有的向河水献祭,期望翻卷的销金河能少带走一两条性命。
献祭结束,德叔高喊了一声:“上浆!”这是宣告要正式放排了。四天下来,他的身子还是瘦削,这一声喊倒是中气十足,不知道有多少精神填在里面。
二十多放排的汉子应声摔落身上的长衣,掬起冰冷的河水,互相往身上泼洒。这是习惯一下水温,暖身的意思。放排是跟白浪做伴,再厚的衣服,穿过一道浪头也就湿透。所以放排人只在腰间围一块水布,身上背一圈藤索,顶多戴一顶斗笠,却是从来不能穿衣的。朱缨们日子艰苦,放排的都是最精壮的汉子,可是放眼望去也并没有多健硕,年少的几个胸膛都还单薄。泼一捧河水在身上,一个个热腾腾地就飘起白气来,看着多少有些虚无。
大溪河水从擎梁山上的冰雪里来,清冽刺骨,界明城把双手在水中浸了浸就已经变得通红,这时候看见朱缨用江水暖身,忍不住连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捻了捻身上的水靠,颇有侥幸的感觉。好在四月准备妥帖,行囊中还带了三个人的鹿皮水靠。他们不是朱缨,这营生做的久了身子也特异,抗得住江水的寒冷。要没有这水靠,就算上了木排也要冻死在水里。
上浆的时候,送行的人就纷纷涌了过来。朱缨一共五百多人口,这二十多汉子几乎是全部壮年的劳力,算起亲故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排。这次放排,又不知道谁家的儿子丈夫不能回来,江边细语咛哝,都是化不开的牵挂。
界明城几个都在头排上,原想没有什么人来送行,不料人群里挤出个小小的身影来。回到柏树几日,阿零又恢复了蓬头垢面的样子:朱缨不需要美丽。
“水凉。”界明城跳了起来,“别下水。”
“不怕,我是朱缨呢!”阿零强笑着说,站在深及小腿的江水里面,想要说些送别的话儿,却忽然红了眼圈。
“阿零。”四月也跳进水里去,搂住她细弱的肩膀,“好好照顾飞飞呦!”四月可不是朱缨,界明城张了张嘴,用力缩回伸出去的手--他险些一把把四月拽回排上来。
阿零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给你看吧。”四月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在水面上画了个圈。
“不要!”阿零抓住了她的手,“不要看!等你们见到了他,告诉他我是好好的吧。”
“好唉……”四月拖长了声音答应她。
界明城看见两个女孩子的模样,越发糊涂:“你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说过悄悄话了?”
“悄悄话自然不能说给你听。”四月瞪了他一眼。
“尚慕舟。”应裟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微微点了点头。
界明城登时恍然,再看四月,她正不好意思地笑。明明阿零小丫头心里惦记的是尚慕舟,四月却还是没头没脑地喝了几口干醋。她这样冰雪聪明,怎么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起水啦……”眼看阳光冲破了晨雾,德叔高声吆喝。要是走得晚了,天黑才能到滚马滩,那就太危险了。
放排汉子们一声声应和:“起水!”杆棒撬动,搁浅在岸边的一只只木排被他们推入了水中。每个人要管自己的排,可是撬排的时候都要互相帮手。德叔这里有三个帮手,起水最快。界明城站在水里打了个寒战,慌忙爬上排去,却觉得暖和了些。原来鹿皮水靠浸湿了以后紧贴在身上,这才最能保持体温。
四月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忍不住乐了:“不怕了吧。”
界明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说:“不怕冻死。”指着应裟又说:“水还是怕的。”他不是水边长大,虽然也识得水性,却不敢在这样凶恶的销金河上试试身手。奇怪的是应裟,他本是朱颜海孕育出来的魅。这时候也死死盯着排下的河水发呆。
四月叹一口气,说:“总算是想起那个时候了。”她语焉不详,也不知道说得是哪个时候。
德叔站在木排上回首眺望,遥远的后方,有个放排汉子喊:“落水啦!”这是尾排入水的号子。
德叔点点头,手中的长篙在拦着木排的粗索上一点,那手臂粗细的麻索就弹到了一边。安静了太久的木排晃动了一下,吱吱嘎嘎的细碎声响里面。排,往下水走了。
江面上白雾翻腾,不多时,柏树和朱缨就消失不见。连一声声送别的祝福也被江雾吞噬地残缺不全。依稀只有“好”“回”的字节在谷中飘荡。
大溪是好水,没有太险要的地方。站在排上看,两岸青山相峙,景色在江雾里时隐时现,偶然在眼前跳出座苍翠的山崖来,惊得界明城背上都是冷汗,竟然不知道木排靠着岸边是这样的近。排跟着江水走,粗大的紫柏敲击着起伏的浪头,发出好听的“啪啪”声。在江边没有觉得水流迅疾快。现在在水面上,只是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原来这样大的木排,行进竟然比骏马还快。
忽然间江雾散开,就能看见高耸的山崖上,一道的飞瀑直落下来,阳光落在飞珠溅玉的山崖上,夺目逼人。排行不到半日,这样的瀑布见了总有十七八条。最大的一条竟有三截,上面两截声势威猛,灌得耳中隆隆都是水声,到了下半截分做两条,就秀气了许多,沿着宽大的缓坡急急往大溪中落,一道坡上都是白花飞溅。
回首望去,后面排上一条条黝黑的汉子,湿漉漉的皮肤在稀薄的江雾中也是亮闪闪的,一般的好看。却是人人盯着水道,没有人转头看那三叠瀑一眼。
界明城憋了许久,听德叔说前面就要进销金河,忍不住还是慨叹了一声:“只说是放排险,倒猜不到水路上的风光这样好看。”
应裟冷笑了一声,说:“只说是风光好,倒不知道放排有性命之忧。”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浮想联翩。过了一会儿,听见德叔说:“放排喜逢春江水。只有春天水大才看得见瀑布。要是看见方才遇见的那道三叠瀑,那说明水势最大,大概七八天就能到了霍北城外。”
界明城问:“若是枯水的时候,要走几天。”
德叔说:“这个就不一定了。秋天最慢的时候走上四十天也是有的。滩浅了,过滩还要拖排,怎么可能不慢?!”
四月吐一吐舌头,拍手道:“那是现在最好。”虽然走水路是个出人意料的办法,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要是七八天能到,秋叶城中除非是已经摸清了应裟去路,这便派出信使急报,否则万万赶不及。
德叔摇头说:“也未必就好。水大有水大的难处。比如过滩过哨,虽然水位高了不容易撞到礁石,可是速度太快,要是一下子反应不对,那是要命的。”他说的要命,是真的要命。可他口气淡淡的,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放排汉子丧命。界明城和应裟手里都是有人命的,可听他说起来的那种无可抗拒,还是觉得心头发凉。
德叔这句话说出来,排上一时沉寂。界明城也不再有心情看风景好坏,两条腿牢牢钉在排上,心下只有两个字翻来转去:朱缨偏偏就有这样的“宿命”么?
正想着,四月凑到他耳边说了声:“我比较喜欢你的说法。”
界明城一下子没有明白,追问道:“什么?”
四月笑了笑,轻声说:“就算是生死在即,也要看得到眼前的美景啊!”她的声音很小,自然是怕德叔听见。已经屈服于命运的人,就算是德叔这样的硬汉,也不再会有享受命运的勇气了。
正说话间,众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两岸紧逼的山势忽然退去,前方水面开阔,江雾都消散了,一片亮光耀眼。这是大溪汇入销金河的两江口。
德叔一手把着棹,一手指着两江口说:“站稳了。进了销金河就没有这样的好水。照这个速度,黄昏前要过滚马滩呢!”
销金河上十八滩,滚马滩是大溪出来头一个,也是白狼滩以外最险的一个。说起来很邪门,其实滚马滩的水势比白狼滩还要和缓些,可是每一次放排,白狼滩屡屡可以安然闯过,却必然要在这滚马滩搭进放排人的性命去。德叔上次驾舟探路,就是翻在了这里。
德叔用力一推棹头,大声吆喝:“滚马滩哩!”他没有戴斗笠,湿漉漉的头发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精瘦的身子只裹了腰间一块灰黄的水布,纵然朱缨抗寒,也能听见他说话时候牙关的战抖。不料这样的身子里可以忽然爆发出这样高亢的歌声来。
后面排上的汉子应道:“嗨呀!”
德叔放声高唱:“滚马滩,三道弯,放排汉子的鬼门关……”
后面排上的汉子应道:“鬼门关啊!”那是哭泣夹杂呐喊的声音。
界明城这时候明白阿零为什么说她唱得不好了。放排汉子的歌声不是从喉间唱出来的,而是从胸臆之间吼出来的。这不是歌唱,而是舒放!不在销金河上,不在排上,没有在这滩上失去过亲友,还有什么人能够用全部的生命力来吟咏一块礁石一段险滩呢?
四月似乎没有为歌声所激动。她把江水扑在面上,银亮的长发都湿了,贴在她的脸颊和水靠上面。她似乎是祝颂了一声,跪了下来,应裟也是一样的动作。销金河水拍打木排,排面上水花飞溅,四月跪下来身子低,一个浪头打过来,四月满头都是水,身上的鹿皮水靠护不住头面,可是她竟无所动,似乎正预备什么来临。
界明城心中大急,挺身站在四月前面,大声呼喝:“又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啊?!”
四月抬起头来,湿漉漉的面颊上绽开一丝顽皮的笑意:“是不是想看我的真面貌啊?”应裟转了容貌以后,界明城心里老是不落底,不知道四月是不是也另有一副容貌。开始不敢问,后来四月待他又亲热起来,他拐弯抹角地提起,被四月一瞪就没有敢说完。不料这个时候,四月主动提了起来。界明城心中不定,实在是觉得这个时机太不合适,嘴里自然吐不出一个“想”或者“不想”来。
四月却不理他,大声道:“那你看好了啊!”说着转过身去。
界明城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现在不是好时机,他却还是在乎这个事实。四月逼他看,他实在想骂出声来。正在一个人窝火,四月“吓”的一声转了回来。界明城只觉得眼前发黑,定睛一看,依旧是那双酒红的眸子,深深的酒窝,雪白的肌肤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
“我就是这样子了,从来都是。”四月说,“你现在放心了么?”
界明城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出的轻松,心中轻飘飘的。“放心!”他高兴地说,“我说就是。”四月这样美丽的容貌,怎么会是变出来的呢?
德叔神色紧张地看着水面,没有注意他们在做什么,听见界明城的声音才忍不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早该放心的。”四月嗔怪他,“现在听着,扣住脚下的藤条,过滚马滩,可能要用刀的。”
四月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用刀,界明城也不打听。经过方才的大起大落,现在的界明城连面前的白浪和将要面对的滚马滩都不再放在心上。他也不问四月为什么这么说,滚马滩里又有什么,脚尖探入八字结中,手扶着刀柄,大剌剌地点头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