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摘星 (试发表)

作者:
斩鞍
作品:
白露谈 (小说 创作) 第7章 共18章

九年十一月 天京若耶宫 太元九年的十一月,天京城迎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冷天曦搬来以后,若耶宫虽然多做整饬,毕竟底子多是竹木结构,夏热冬冷。只是这个冬天,若耶宫里各处都烧着通红的暖炉,连夹袄都穿不住,暖气外泄,房外沿着墙根还开了一整溜五颜六色的野羽扇,依稀仿佛是春季了。宫内的气氛却没有被暖炉点热,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就是走动起来也是刻意压住脚步,不敢惊扰了寝宫里的天妃娘娘。 白露摸了摸冷天曦的额头,脸色又黯淡了些。冷天曦在出汗,冰冷的汗,这情形已经持续了好些天。 “像不像狗鼻子?”冷天曦笑道,说是微笑,嘴角却只能微微上翘,连撑满酒窝的力气都没有。 白露愣了一下。 “狗的鼻子就总是又湿又凉的呀!” 冷天曦解释道,“在梦沼被打散的时候,河络们用一种灵𤟥来追踪我们,被我抓到一个。那时候好饿,想把它杀来吃掉,可是摸到它的鼻子,就是又湿又凉滑滑的,看着我的眼睛也是又湿又凉滑滑的……” 白露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冷天曦不要再说话,然后盛了一勺碧桂雪耳送到她嘴边。 冷天曦微微皱眉:”我不饿。“ 白露说:”不饿也要吃。娘娘这样出汗,还不多吃点汤汤水水的,身子怎么挺不住。“ 把银勺往冷天曦嘴边又凑了凑,柔声说:”娘娘听话。“ 冷天曦撇嘴道:“你索性说娘娘要乖就是。”话是这么说,还是张嘴让白露连着喂了几口,然后叹了一口气。“真是活成小囡囡了。” 上个月皇帝在太阳星殿遭到天机营的夸父伯琛行刺,冷天曦射出一支冰牙箭击杀伯琛,自己却也几乎丧命当场。冰牙箭是前代羽人宗师制造的魂印兵器,用逐幻弓发出时要以极强大的精神力来控制。冷天曦入宫时被彻底封印了精神力,按说用不了冰牙箭,情急之下硬冲封印射出这一箭,虽然得手,但立时就昏厥了。几乎过了大半月才渐渐苏醒,还是无法动弹,连自行方便都做不到,要白露来帮忙。 不过按宗正祠一位元老的说法,冷天曦这样破印,当时就该生机紊乱爆体而亡,根本射不出那一箭。她能射杀伯琛已经是奇迹,居然还没有当场身死,能捱下来,醒过来,活到今日,真是莫大的奇迹,用那位元老的原话“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伯琛刺杀的事情事先毫无端倪,后来抓了大批天机营将士拷问也没问出个究竟,就连伯琛的侄子亲兵也傻乎乎的一无所知。皇帝这口恶气没有地方出,想来想去就是宗正祠封印冷天曦掀起的祸端,若冷天曦实力未减,怎么会因为这一箭如此受伤?这时候听见宗正祠如此这般的解释,皇帝当场暴跳如雷,抽刀就去砍那位元老,总算皇帝出手时还留了一丝清明,没有直接砍飞元老的头颅,只是卸下他一条臂膀。就这样,皇帝事后还后悔了,在御书房内又砸又打,喊了几次要宗正祠人人自卸一臂谢罪,好在御书房秉笔知道皇帝主意变得快,冒死把这命令给压了两天皇帝才不再提。 冷天曦虽然醒来,精神也渐渐健旺,但每日里依靠白露却是很大的心理负担。她自小就成了鹤雪,极为独立要强。现在这个样子真比让她死还难受,是以饮食也不愿接受,少方便两次都是好的。若非心里头尚有牵挂,她也不肯听白露的软语规劝。 “我才说到灵𤟥吗?“ 喝完一盅碧桂雪耳,冷天曦又想起刚才的话题来。 白露苦笑:”是说到狗鼻子凉了。天妃娘娘是个软心肠的,想必就把那灵堤给放跑了。“她拿了一块温热的锦帕擦拭冷天曦的额头脖颈,接着说:”说话伤神,娘娘要解闷,起个话头我来说就好。“ 冷天曦登时满脸不悦:”我已经是个残废,若连话都不让我说,在这儿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思?!“ 白露知道冷天曦是真情流露,吐了吐舌头不敢接着话头。 冷天曦望着屋顶,眼神悠远,缓缓道:”没有放……还是把它杀了。你说我心肠软?哪里会有心肠软的鹤雪士?心肠若软,不如早早自行了断算了,怎么能在战场上活下去。别说是敌人用来追踪我们的狗了,我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过来。“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也不知道怎么着,看你摸我额头,就忽然想起来,我杀那灵𤟥的时候它也不叫也不挣扎,就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冷天曦的声调平稳毫无感情,白露却听得心中一痛,问道:”那灵𤟥,杀来是给陛下吃的?“ 冷天曦转眼深深凝望她,并不回答,白露挡不住她的目光,低下头去在热水盆里洗那块锦帕。寝殿内暖气逼人,两个人一卧一坐,断了话头,却很奇怪地并没有生出尴尬意味来。过了一刻,白露说:”小谢请人带话进来,想看看娘娘。“ 小谢是冷天曦带来若耶宫的侍女,感情颇为亲近。只是她年级已经不小,早两个月间冷天曦把她配给了五军参赞府中的一位少年将军,小谢走得时候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嫁过去听说过得颇为和美。听说了天妃娘娘出事,小谢一早就托人递话,说要回来伺候,只是冷天曦醒来不久,白露这才找到机会告诉她。 ”小谢过得挺好吧?“ 冷天曦想起这个侍女,心下微有歉意,说是因为她年纪大了要给寻个好人家,其实多少有忌惮她与白露冲突的意思,”两个人和和美美就不要去想糟心的事情。我现在这个样子,来看我干嘛?没什么高兴事情。你告诉她,我其实挺羡慕她的。“ “是,“白露知道冷天曦要强,应了一声,想想又说:”娘娘是陛下的心尖尖,陛下差点为娘娘把宗正祠的人都给杀光了,多少人羡慕这份恩宠还来不及。说给小谢听,她怕是不懂。“ 冷天曦莞尔一笑:”陛下愿意为我杀人,我愿意为陛下身死。寻常男女的缘分却是跟我们没有关系,小谢不懂,你总是懂的。“ 白露仔细端详着冷天曦,由衷地说:”娘娘时时都在笑,真是好看,我若是陛下,一早就喜欢上了。“ 冷天曦心想我在陛下身边那么些年,多半用面甲遮住容面,陛下又怎么看得到我笑;再一想,其实早先也不怎么笑,入宫以后再不用戴着银盔面甲,笑得还真是越来越多。这样想来,心中舒畅了许多。 白露见冷天曦情绪好转,心中欢喜,趁热打铁地说:”娘娘跟陛下的好故事几时讲给我听吧!“ 冷天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个“好”字,见白露捂嘴偷笑,才略略觉得有些害臊,嗔道:“我刚才讲到灵𤟥,你又不要听我说。”原来那一次,就是她对皇帝动心的时刻。 厅里传来脚步声,白露慌忙起身拜倒,是皇帝。这些日子,皇帝几乎天天都到若耶宫来,白露早连皇帝的脚步声都听得熟了。 皇帝走进寝殿,微微一皱眉。宫人怕冷天曦受寒,门窗处帷幕重重,里面虽然点着暖炉挂着明珠也还是显得幽暗。平日皇帝来时都是晚间,没有觉得如何,今天在雪白一片的湖边走来,登时觉得寝殿内有些压抑。 “白露,你去找几个人来,”皇帝指点了一下帷幔,“把这些东西给撤一撤。” 白露答应了一声,脚下却没有动。 皇帝瞪她一眼:“只有你怕冻着天妃?”说着阶下身上的雪狰裘覆在冷天曦的锦被上。 雪狰的皮毛最是丰美,毛管极细又是中空的,终年都在冰山雪原里行走也不怕冻。不过这是极为难得的异兽,瀚州高处的雪原才偶然见到,整个天京城内不过就是皇帝身上这一件。 白露这才跑出去招呼人,皇帝气哼哼地对冷天曦道:“死丫头还怕我亏待了你,你倒是得了她的心啊!” 寝殿内已经十分温暖,有没有这件雪狰差别不大,可冷天曦还是颇为享受,用脸颊蹭了蹭雪狰的皮毛,果然触及就是十分的柔和细密。皇帝轻轻把冷天曦的身子扶起些,给她背后又垫了个软垫,做得十分自然,若是被别处的宫人看见只怕下巴都要砸到地上了。 等四面帷幔拉开,寝殿内顿时一片光明。其实这已经是近昏时分,但是雪后初晴,定安泽又像是一面大镜子映射雪光云影,整个天京城都显得明亮无比。冷天曦倚在皇帝的身上,眯起眼睛,好一阵子才能适应天光。 两边的落地大窗也照着皇帝的吩咐打开了,清新的空气涌入寝殿。皇帝让把暖炉都摆在卧榻附近,又用雪狰裘把冷天曦裹得严严实实的,扶着她看内苑的雪景。 “看那边,”皇帝指着北边的院墙,第一次到若耶宫来的时候,他们曾在那里看见过一处极大的土伯丘。这时候落光了树叶的银杏枝杈间半空中跳出一角金色的屋檐,”给你的摘星楼,就快要造好了,年前准能完工。“ 冷天曦的视线落在摘星楼角,又转去定安泽上,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真是好大雪呀!” “好大雪!去年那一场比今年的差远了。“皇帝应和道。 说得是内苑的雪景,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想到了瀚州大都督大雪。 伯琛是白山部的夸父,原本是大雪的得力手下。这一次忽然行刺皇帝,谁也想不到缘由。鉴于伯琛的出身,显然大雪有不小的嫌疑。可是最初的疯狂搜捕和拷问从未超出天机营的范围,皇帝看过天机营中其他夸父的口供,就把这个事情压了下来,再不许人议论,似乎根本就不想让大雪知道。 冷天曦见皇帝还是不想说,开口提醒:”明年星瀚大典,九州大都督都要汇聚天京,那个时候总是要知道的。“ 虽然皇帝着意镇压此事,但那一天在场的人太多,想要彻底隐瞒是不可能的。而皇帝的暧昧态度只会让这团乱码更加混乱,就算冷天曦听不见朝中议论,也能猜想到各种谣言流窜。 皇帝摇摇头:”不可能是大雪。“ 大雪是和他一起乌台起兵的二十八星将之首,刺杀皇帝的事情可以出自任何人的策划,但绝不可能是大雪,皇帝对此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那说起来也不该是伯琛的。“ 冷天曦当日看见守护太阳星殿的夸父是伯琛的时候还松了一口气,从前军锐锋营到土伯营再到天机营,伯琛在晁军中的记录无可挑剔,就算冷天曦挑选禁卫也会把他列为最可靠的那一组。所以事后查不出究竟,也不算十分意外。这次刺杀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没有人能猜出伯琛的动机是什么,他被射杀以后也没有产生任何直接的影响,不管是对于朝廷还是天机营。如果说非要有的话,就是因为这次刺杀的不可思议,在天京城中慢慢卷起了针对大雪的谣言。 ”伯琛与大雪还是不同。“ 皇帝没有解释到底不同是在哪里,他捋了下冷天曦的头发,温言道:”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 冷天曦抗议:”我要陛下提防刺客的时候,陛下也让我别操心。“ 说到这事儿皇帝心中的邪火被勾了起来,大声说:”就是太由着你了。你以为我真扛不了伯琛那一击?“ 这件事情皇帝回来越想越生气,伯琛暴起的时候皇帝身边全是禁卫,虽然最先迎上去的两人立刻倒下,但皇帝自度以他的武功能避开伯琛随后一击,顶多是再死两三个禁卫而已。冷天曦已被封印了精神力还要强行出手,险些身死当场。 冷天曦的态度也很强硬:”我自然知道陛下的武功高强,但我怎么能让他有伤害你的可能呢?“ 皇帝“霍”站起身来,怒道:“你还以为你是禁卫?你是天妃了啊!” 冷天曦忽然失去依靠,以臂强撑,居然坐着不倒,梗着脖子道:“便因为是陛下的天妃,越发容不得人伤你!” 宫人见皇帝天妃两个亲昵,多避在门外,那想到他们会忽然吵了起来。只有白露守在门边未去,这时候飞奔上来扶住冷天曦,对着皇帝怒目而视,大声说:“陛下!陛下!天妃娘娘还在病中!” 皇帝犹如被泼头浇了一盆冷水,登时醒悟,慌忙重新坐下,想要扶住冷天曦的肩头。不料白露身子一转把皇帝挡在身后,自己抱住天妃缓缓放平。 冷天曦形若残废,没有力量移动手足,刚才着急发力过狠才强撑了一下,这时候被白露扶住,登时倦怠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在白露这里吃了一个瘪,也不好发作,看着冷天曦又要陷入昏睡,心中说不出的后悔。刚才冷天曦真情激荡脱口而出,皇帝听得明白,这是宁可以性命保全他不要受皮肉之伤的决心,皇帝怎会不感动,但冷天曦却没想过她自己放得下的性命,是皇帝不肯放下的。 皇帝伏低身子,在冷天曦耳边低语:“你好好休养着,恢复些气力,我再也不能你争吵。等摘星楼盖好了,你身子也好些,那时就是我的皇后。” 经过这一轮意外,皇帝想得明白,也不在乎朝臣非议,反正自己也不会再出子嗣,干脆就把后位留给内苑中他最在乎的人。 冷天曦没有反应,不知道听见没有,白露心中震动,却还是硬邦邦地对皇帝说:“陛下还是先让天妃娘娘好好休息吧,若是身体不行哪有什么将来。” 皇帝阴沉着脸看着白露服侍冷天曦睡好,又跑去关窗关门,拉起帷幔,折腾的一脑门细碎汗珠。等白露忙得差不多了,皇帝伸手握住白露的手腕,几步拖出寝殿拉入隔壁的书房。皇帝用力很大,疼得白露眼泪都飙了出来,等皇帝松手,她的手腕上竟然是紫黑的一道印子。 不像冷天曦的亲切,一直以来皇帝对白露的态度不远不近,偶然说上一句玩笑已经是极限,却也没有这般凶狠过。白露揉着手腕,又惊又怕,不敢出声,可是两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皇帝也不管她哭泣,低声喝问:“刺杀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天妃的?” 这事情他早听冷天曦说了,当时以为白露随口糊弄,毕竟这次刺杀钦天监众博士没有一个预言到。可当冷天曦戴着白露一起跟他去星殿,然后真得发生了伯琛的刺杀,就彻底证实了白露在这一事件当中的角色十分吃重。若说得严苛些,冷天曦出事,白露的责任不小。 白露没想到皇帝问的是这个,脱口答道:”娘娘要问,我怎么敢不说。“ 皇帝怒道:”你知道什么你就敢乱说。“ 白露回答:”叶家家传的星相术,陛下您也见证过的。“ 皇帝楞了一下,追问道:”怎知是观星所得?你若勾结贼子。“ 白露惨然一笑:”陛下真是心疼天妃娘娘气糊涂了,我就算要能溜出内苑,还能溜出天京城,还能进得了天机营?“ 皇帝其实是怀疑白露有什么手段与伯琛暗通款曲,毕竟伯琛驻守在太阳星殿,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过于牵强,诈了一下白露没有成功也就作罢。转念一想,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能看见天妃的命星。“ 白露低头不语。 皇帝心中大奇,看来冷天曦说得像是真的,白露的星相术绝不普通,于是迟疑再问:”那……天妃的星命……如何?“ 白露眼眶一酸,好大两粒泪珠又滑了出来,抽噎道:”娘娘的命星星魂已经熄了,只剩余烬不灭。若不是娘娘一颗心挂在陛下身上太紧,不忍离去,只怕现在都已经陨落了。“ 皇帝倒退了一步,怒喝道:”胡说八道!谣言惑众!我!我……“他想说我这就杀了你,却觉得喉间一梗,心中竟然信了白露的预言。 白露再也隐忍不住,捂住脸坐在地上,只是无声痛哭。 皇帝心中冰凉一片,好像揪下了一块什么东西,变得空空落落。 十年正月 天京若耶宫 进入太元十年,新皇都的建设进入了高潮。与天启几乎耗时两代的人力筑城不同,天京所动用的人力,畜力,技术和秘术水平都达到了不曾有人想象过的高度。正月初七,工地上最后一头土伯的生命也已经耗尽,但是它的残骸补完了天宁城的轮廓。看来在秋季的星瀚大典前,所有主要的施工都将落幕。皇帝那个在很多人心目中那个几乎没有可能完成的五城之都,正在出现在人民面前,每一天都变得更加真实。 但皇帝最近完全没有心思关注五城的城建,让他在意的建筑只有一个,若耶宫侧的摘星楼。摘星楼没有来得及在九年的最后一个月落成,这导致了三名匠作在摘星楼的工地上被枭首。皇帝的暴虐激起极大的恐惧,而这恐惧在短时间内是很有效的激励,正月初九,摘星楼终于完工。 冷天曦不但撑过了冬天最冷的日子,并且恢复得越来越好,进入正月以后她已经可随处行走。只是这个消息并没有给皇帝带来多少安慰。这些日子里,他把白露绘制的星图和判读拿去给钦天监的博士查验,得到了完全的认可,只是博士们有一个问题:他们看不出白露星图上所绘制的那些细微变化,只能印证主星大体的星迹。皇帝不得不像冷天曦一样,越来越相信白露的预言。而白露对于冷天曦的恢复所作出的解释是:回光返照。 冷天曦没有跟白露直接问过这些事情,她们心照不宣。两个人每日里所说的总是旧日里那些欢乐的一点一滴。冷天曦说的最多的还是夜沼的逃亡,她是在那时候发现自己心态的变化的。 ”所以因为陛下给娘娘掐了一朵路边的野花?“白露为冷天曦抱屈,”那也太好骗了,我觉得还不如给你那块野兽吃剩的死鱼来得划算。“ ”当然不是因为一朵野花,也不是路边“冷天曦瞪了她一眼,”没有哪一件具体的事情,只是有某一个时刻。“她想了一想,”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狼狈逃命的时候,在大家都脏臭如同野兽的时候,挣扎着活到下一日都成为奢望的时候,陛下会想到攀爬了十几丈的绝壁掐下那朵紫伞花,插到我的面甲翼翅上。”冷天曦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一名鹤雪,不是一名羽卫,而是一个女子。“ 白露没有这样的体验,她在细细琢磨。白露从小就是美丽的,即使她的美丽总是被朱颜盖过,却也从来不缺乏热情的眼波追随。她与当年的冷天曦差不多年龄的时候,已经领略过依稀懵懂的甜蜜,虽然转瞬就撞得粉碎。而冷天曦在那么漫长的日子里,甚至都没有一颗女孩子的心灵。 ”然后就会想啊,“冷天曦絮絮叨叨地说,”想起他面对着海边被焚毁的村落发誓要实现五族共和;想起他用身体为大雪挡住的箭矢,想起他暗中塞过来的那块死鱼……“冷天曦自己也没有想过,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样完整的回顾自己最灿烂的岁月,一幕一幕看清自己效忠的主将如何变成心目中不可取代感情依托。不管皇帝的角色在她心中如何变化,她都甘愿为了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这中间有很大的不同。 白露的眼眶又红了。这大半年来,她变得越来越爱哭,越来越爱动感情。曾经,她以为这样的情感都已经被深埋了。可是面前的天妃娘娘变得如此模糊,模糊得好像那个在夜北草原上与她并肩驰骋的朱颜公主。白露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为什么不愤怒呢?皇帝又一次把打开她心门的人塞到她的身边,然后夺走! ”你又哭了。“冷天曦轻轻抹去白露面颊上的泪珠,若有所思,”好奇怪,我越来越爱笑,你却越来越爱哭。“ ”娘娘说得是。“白露忙乱地揉着眼睛,”娘娘这样才是好的,我不哭了,替娘娘高兴才是。“ ”高兴啥?“冷天曦问。 “摘星楼盖好了,娘娘就是大晁的皇后了,当然值得高兴。“白露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兴奋一些。 冷天曦揉了揉白露的头发:“我要怎么做大晁的皇后呢?我没有几天啦……” 白露握紧双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早就该死了吧?是你一直留着我。”冷天曦用食指轻轻叩击白露的额头。 白露茫然地摇头。 “我是鹤雪呀!”冷天曦笑道,“没有你想得那么笨的,对于精神力的控制是鹤雪士最基本的功课。射了那一箭以后我就该死的,是你一直在引来星辰的力量给我。我是不是跟碧桂树一样了?” 白露睁大眼睛没想到冷天曦会知道那么多,可用力摇头:“不是的!娘娘是自己想活下去,才能维系生机不灭,我才能用外力帮娘娘维护一点点。可是,终究还是外力,不能化作娘娘自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冷天曦近来好转,其实是自有的精神力彻底涣散的结果,她向冷天曦输送的星力暂时占了上风,但这星力不能为冷天曦所用,无法约束。冷天曦恢复得越好,其实离精神力失控越近。等星力再次崩溃,冷天曦也将彻底离去。 “谢谢你!”冷天曦拉着白露的双手,“不仅是因为你救我,也是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我。”她的目光真挚热烈。“我知道你对陛下是有想法的,所以我当初把你留在身边也是有想法的。”她摇摇手指,阻止白露说话,“我不过想保护陛下而已,没有想到会遇见你。”她把白露拉到面前,轻轻贴了一下她的脸,在她耳边说:“你就是谢雨安带去镜中的那个女子,我直到最后才相信。所以我去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因为这是你的星命。” 白露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有紧紧的抱住冷天曦温热的身体。 十年正月 天京摘星楼 摘星楼顶铺了几块极大的水晶,琢磨得洁净透明,坐在下面可以直视头顶的星空。坐在顶楼的除了皇帝和冷天曦再无旁人。 两个人手牵着手半躺在美人榻上仰望星空,谁也不想说话。 “就算是河络雕琢的水晶,总还是隔了一层。”冷天曦评价说。 皇帝叹了口气:“一时间库中也没更好的水晶了。我已经传信鲛族都督让他们去找,这一年中总还要再换一次。“ 冷天曦笑道:”再好的水晶也没有眼睛直接看得真切,陛下就不要劳民伤财了。“ 皇帝哼了一声道:”劳民是必须的,天下太大,若是手里积攒了太多的财富资产就难免要生出什么想法了,我这头建筑不断人人以为我穷奢极欲,其实我不过是不想让他们闲着。“ ”不闲着也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嘛!“冷天曦说。 皇帝”哦“了一声追问:”比如做啥?“ 冷天曦靠在皇帝怀中,微微后悔:”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事,今天晚上就不说这些吧。“ 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都随你。你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做皇后也随你,要做禁卫也随你。” 对于冷天曦坚决拒绝做皇后这个事情,皇帝还是颇有怨念,这时候忍不住还是要发几句牢骚。 冷天曦说:“我在乎的是陛下,又不是天下。天下如何与我何干,有没有这个仪式名头,我自觉得都是陛下的皇后。“冷天曦只有皇帝,皇帝有的就远不止冷天曦,要不然哪来的立后风波? 不过冷天曦说得情真,皇帝心中也感动,跳起来说:”天妃这句话说得入耳,有奖!“ 说着不知道搬动了那几的机括,”扎扎声响,嵌着水晶的屋顶竟然分成两片,闪烁着星光的夜空带着寒气扑面压下来。 冷天曦低声惊呼,坐直了身子。皇帝把雪狰裘在她身上裹好,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可合你心意?“ “这个再好不过了。”冷天曦蜷了蜷身子,缩在皇帝怀中,脸上微热,说:“陛下由我顾我太多,我都害羞,哪里像个老女人。” 皇帝搂紧冷天曦,颇为感慨地说:”你的年少时光,都陪我在刀光剑影里了。“ 冷天曦指着星空,说:”那一枚就是郁非,陛下,白露给我讲了些看星星的门道,我讲给你听吧!“顿了一顿又说,”白露真的满有本事的,陛下将来可以用她。“ 皇帝含笑听着怀中的冷天曦慢慢讲述郁非和身边的那些小星,恍然听见冷天曦说郁非卫星渐渐消灭,沉思不语,手指掐了几掐去算闽中森相见的时间。 冷天曦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精力,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似乎要把白露给她讲过的星星点点,一股脑都端出来。 白露站在白沙滩上,看着云纹在碧桂林中现身,问道:”云纹大师不是可以自由来去了吗?“ 云纹缓缓踱出碧桂林说:”原是如此,不过你这边事由未了。“ 白露说:”是天妃娘娘的事由吧?“ 云纹点头赞许道:”不错,你成长得很快。还要找机会再去星殿,那里很适合唤醒你体内的星辰力。“ 白露不像以往对云纹那么恭敬,不客气地问:”天妃娘娘还能活多久?“ 云纹说:”星命已结,不是你一直在勉力维持渠涣不坠吗?“ 白露的面色如霜,冷森森地说:”我维持不住了。“ 云纹摊手重复:”星命如此,你能维持到如今就够不容易了。“ 白露冷笑道:”若没有人干扰,或许就要容易一些。“ 云纹露出讶异的神色:”有人在干扰你吗?“ 白露见他不认,换了一个话题:”那一日,云纹大师为何也去了星殿?“ 云纹面不改色地说:”流星冲撞渠涣,我怕你吃不消见证。“ 白露又羞又恼,那一天果然是没撑住,但多半就与云纹有关:”那云纹大师去太阳星殿做什么?“ 云纹微微一怔,接着赞叹:”你果然是好材料,这都被你看到。“ “你到底去做什么?!“白露不理会云纹的赞叹,问得不依不饶。 云纹想了想,说:“给那个夸父看了一点东西。” “看了什么东西?!”白露的语气越发严厉。 云纹皱了皱眉,说:“你这口气可是不对啊!我在这里是帮你的,难道还是害你不成?” “帮我为何要附身到夸父的身上?“ 云纹露出一次诡异的笑意:”瞎猜了吧?我可没有附身到那夸父身上,只是给他看了一些应该看的东西而已。“ 白露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云纹大师怕是还没能自由来去吧?之所以能到星殿,还是因为我这随身枚包裹碧桂种子的琥珀坠子。天妃娘娘那一箭不仅杀死了夸父,因为是魂印兵器,也伤到了你,所以你要回到这里来修养,但你身上那支魂印箭爆裂的气息还未消弭,这与天妃娘娘的精神力波纹是相符的。云纹大师,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云纹略做沉思:”你猜到了不少,但漏过了很重要的一点。“他斟酌了一下字句,慢慢说,”你在梦境里看见刺杀的时候,那就是夸父,对不对?但是那个时候我到星殿了吗?“ 白露的思路被云纹骤然打乱,一时接不上口。 云纹接着说:”我给夸父看了一些东西,他才会去刺杀皇帝,但你预见他刺杀皇帝的时候,并没有我。星图中是渠涣阻挡了流星的冲击,实际上如果天妃不射出那支魂印箭,皇帝也不会被夸父所杀。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白露磕磕巴巴地说:“我看见了七海大王和父亲,但起初也没有天火。” 云纹说:“星命已经是注定了的,这中间的过程怎么变,结果不会变。假设我不去给那夸父看那东西,刺杀也还是会发生。“ “可是,”白露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你为什么要去呢?你想要什么呢?” 云纹摊手:“因为这是我的星命呀!这也是你的星命。” 白露哀叹了一声:“你说你是神!” 云纹重复:“你也是神。星辰也是神。神是有星命的。” 白露摇头,她现在完全听不懂云纹所说。 “如果说目的,也是因你而起,”云纹说,“你成长得太快了,我从你这里得不到足够的精神力,不能像计划地那样恢复自由。所以我需要寻找别的来源?” “别的来源?”白露重复。 “我们这个级别所需要的精神力与那些秘术师星相师不同,要庞大而纯净得多。“云纹解释着这个来源。”最典型的来源就是星辰本源。在地上而言,就是坠落的星辰。“ ”坠落的……“白露打了一个激灵,”渠涣?你需要渠涣坠落的力量?所以你才去引诱夸父刺杀皇帝,所以天妃娘娘才会射出那一箭,所以我引向渠涣的星力才会被偏转!“ 白露的眼中滚出动着一片模糊,“我以为你是大师,你是神!我以为你会帮助我实现你的梦想。但是你是个大骗子!” 云纹同情地望着她:“没有人能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这也是星命,而且是一个神的星命。我只能告诉一些比你更早认识到的东西,不能提供实质的帮助。但是!你要注意,但是你已经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哪里近了,”白露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我都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了!” “你没看清而已,不代表它不存在。”云纹说,“现在,渠涣坠落了!你会成为大晁的皇后。” 白露收住哭声,用力凝视夜空,果然看见一道黯淡的光线划过夜空,远远离开郁非,向西北方的大地坠落。“天妃娘娘!”她喃喃地说,“你是皇后,我才不要做大晁的皇后,我都不知道我的命星在哪里……” 云纹叹了一口气:“你的命星当然不在天上……我不能在这里陪你了,渠涣已经坠落,我需要它的碎片,我先去了……”他望着呆滞的白露,有几分同情地说,“也许还会再见。”说着身影淡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流光骤然飞出,朝着渠涣坠落的方向飞去。 白露用衣袖擦干眼泪,朝摘星楼飞奔而去。 “天妃娘娘!”她大声喊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感袭来,正如当年看见那一袭从天上坠落的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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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无形
2021-04-06 16:31:46 我身无形 (在不靠谱的路上渐行渐远)

感谢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