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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洛威尔笔下的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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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罗伯特·洛威尔诗三首 / 胡桑 译 / 软木 / (为哈丽特·温斯洛而作) / 有时候我猜想海豹 / 必须活得与吉普赛老学者一样长久。 / 即使在动物园围起的水池里,它们满心欢喜, / 没有向日葵轻柔地 / 转向太阳 / 不存在畏葸的意志。 / 在缅因州也是如此,事物永远都向风俯身。 / 两年后,一个人必须习惯 / 漆过的软木,光鲜而洁净, / 习惯喷射在一面全白墙壁上让它更白的空气, / 当它吹过窗帘和屏..
罗伯特·洛威尔诗三首
胡桑 译
软木
(为哈丽特·温斯洛而作)
有时候我猜想海豹
必须活得与吉普赛老学者一样长久。
即使在动物园围起的水池里,它们满心欢喜,
没有向日葵轻柔地
转向太阳
不存在畏葸的意志。
在缅因州也是如此,事物永远都向风俯身。
两年后,一个人必须习惯
漆过的软木,光鲜而洁净,
习惯喷射在一面全白墙壁上让它更白的空气,
当它吹过窗帘和屏风
触及盐和常绿植物。
绿杜松子溢出了澄澈如水晶的琴酒,
甚至浴缸里的热水
不止是水,
满盈着正在痊愈的东西
擦洗出来的泡沫,
不可思议的盐。
事物持续着,有时在这里仅有几天,
似乎只有孩子适合去对付孩子,
没有效用或灵感
在风中破碎,失掉了方向。
新鲜的油漆
在船长们的房子上隐藏了更软的木头。
他们的横帆船常常让
地球的四个角落变白,
但知道了所有者极少
比财物活得更久,这些财物在他们的触摸中
扭曲又得到爱护,这带不来安慰。
蜕落的皮肤永远不会适应别的身体。
然而那群海豹叫唤着经过我窗口一夏又一夏。
在这个季节
每天我们的友朋可能在死去,将要死去。
当然,老人的生活
比年轻人简洁多了。
拥有这所房子的哈丽特·温斯洛,
比起我母亲,之于我的意义更多。
我远在华盛顿想起你,
在热浪与空调中
呼吸,知悉
每一种引起麻木的药物在提醒另一条神经疼痛。
注:哈丽特·温斯洛(Harriet Winslow),洛威尔的表妹。此时因中风卧床不起、生命垂危。 诗的背景设置在缅因州的卡斯汀镇。洛威尔的房子是一间改建后的海边谷仓。哈丽特·温斯洛的房子在小镇中部。
卡里古拉
我的同名者,小军靴,卡里古拉,
你令我失望。告诉我,我看到的东西
让我变得像你,当我们在学校相遇?
我取用了你的名字——可怜的怪人,可怜的被宠坏的傻瓜,
我的王子,年轻无知,被删改!
你真实的面孔嘲笑我,卑微,瘦小,痛苦,
生锈的罗马勋章,我在上面
看见最低限度的可能性。
可以从你的生活中拯救出什么?一份痛苦
轻柔地让阴暗笼罩于心脑,
一种仙女的触感,一份轻如蛛网的痛苦,
而今让我对你活着的权利感到颤栗。
我经历了你的昨夜。无眠的亡命之徒,
你的紫色寝具和皇家鹰隼
变得这般亲近如在家里。你帝王的
手接纳了我的手。你扳弯我的手腕,
以你扼杀者的扭劲撕开我的肌腱……
你盯着走廊,一段地面坚硬如石,
诸神的雕像在那里报你以微笑。
你为什么打碎他们的脑袋,给了他们你的?
你听见家人趴着气喘吁吁,
列出你的特征——睡眠是老助手!
条目:你的身体毛茸茸的,创制拙劣,
脑袋光秃秃的,光洁胜过你的大理脑袋;
条目:眼睛空洞,空洞的太阳穴,绯红的
脸颊,粗糙,涂满脂粉,双腿细长,双手任由
一只湿粘蜗牛的斑痕留在你潮湿的袖子上……
一只手没有别的手来握住……鼻子瘦瘦的,瘦瘦的颈——
你希望罗马人有一个单独的脖子!
小东西,你在何处?孩子,你吸吮拇指,
无法入睡,除非抱着你小动物园中
麻木的、脑袋里全是绒毛的玩具。
有了一些理由,然后抚弄你
在你发现用于你戏剧的死亡面具之前。
静静躺下,握着双手入睡,祈祷
却一无所获,孩子!想想吧,即使到最后,
好梦是忠实的。你不去背叛朋友
如今没有动物会分享你的床。
别想了!……阿多尼斯神却流血了
躺在你旁边,强迫你脱去衣服。
你感觉到他被刺伤的大腿在你的臀部喷出血。
你的头脑烧灼,你是上帝,一千个计划
走着之字形。你起舞
为了欢愉,召唤你的仆人为诸神
安排死亡。你崇拜你伟大的变化,
冷水洗澡,卷起你的生殖器
直到它收缩成大理石……
动物们
为你的竞技场而变肥,比你在垂死中
少受折磨——你在简单之事上
无法无法,已失去了律法
我的同名者,最后的卡里古拉。
注:
洛威尔的小名叫“卡尔”(Cal),最亲近的友人如伊丽莎白·毕肖普,都这么叫他。他曾在致毕肖普的书信中写道:“亲爱的伊丽莎白;(你必须叫这个名字;我叫卡尔,但我不想解释原因。没有一个原型让人喜欢:Calvin, Caligula, Caliban, Calvin Coolidge, Calligraphy——残忍的讽刺)。”(1947年8月21日)卡里古拉(Caligula, 12-41),又译作“加利古拉”,原名盖乌斯·裘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罗马帝国第三任皇帝。卡里古拉是他自童年起的外号,意为“小军靴”,源于婴儿时代随其父日尔曼尼库斯屯驻日尔曼前线时士兵为他穿上的儿童款军靴。他被认为是罗马帝国早期的典型暴君。这首诗的许多细节来源于罗马历史学家苏埃托尼乌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在《罗马十二帝王传》中对卡里古拉的描述。
阿尔弗雷德·康宁·克拉克
(1916-1961)
你读着《纽约时报》
每天,在休憩时,
然而在乏味的
讣告里,有着你妻子们的
名单,毫无新意,
除了你送给第六任的
九万五千美元的
订婚戒指。
可怜的富家公子,
你从容不迫
显示出过度的成熟,
死于四十五岁。
可怜的阿尔·克拉克,
在你放大了的、
难以辨识的照片背后,
我感受到了痛苦。
你还活着。你已死去。
你戴着蝶形领结,穿着深
蓝外套,吸吮
冬青或肉桂这些救命之物
让你的呼吸变甜。
必须存在一些事物——
有人会去赞美
你获胜后的羞怯,
你对努力的拒绝,
在你
额头敏感、苍白的
凹面里搏动的智力。
你从不工作,
在这种形式上是第三类人。
我欠你一些东西——
我被迷惑了,
你过于乏味、
急躁、冷酷而不能放声大笑。
你于我是亲密的,阿尔弗雷德;
我们勉强的灵魂统一起来
在我们偏离传统的
非法象棋游戏中
在圣马可的四边形棋盘上。
你总是会赢——
一动不动
犹如一只日光下的蜥蜴。
注:
阿尔弗雷德·康宁·克拉是克洛威尔在圣马可学校(St. Mark’s School)的一个同学。洛威尔于1930-1935年就读于圣马可学校。圣马克中学创立于1865年,美国一所具有圣公会教会背景的中学,参照英式贵族高中模式而建立,位于马塞诸塞州的绍斯伯勒(Southborough),距离波士顿25公里。
最后更新 2017-08-20 11:46:00
发表于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
诗歌 译作
《盐》(1962) / 胡桑 译 / 博物馆 /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 却已消失三百年。 /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 黄昏时鲁特琴[ 鲁特琴(Lute):又名诗琴,14至17世纪使用较多的一种拨弦乐器,半梨子形,类似吉他。]的弦音不再响起。 /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集于此。 /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
《盐》(1962)
胡桑 译
博物馆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却已消失三百年。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黄昏时鲁特琴[ 鲁特琴(Lute):又名诗琴,14至17世纪使用较多的一种拨弦乐器,半梨子形,类似吉他。]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集于此。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金色的睡梦中,
髭须支撑在展览窗的数字上……
八。金属、陶土、羽毛在庆祝
它们寂静的胜利战胜了时间。
只有一只埃及少女的发簪在傻笑。
王冠比脑袋活得更久。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还活着,你瞧。
我与裙子的战争进行于愤怒之中。
它挣扎,愚蠢的家伙,如此顽固!
它决意在我死后继续活着!
特洛伊城中的片刻
一群少女——
那么瘦弱,顺从于
雀斑的顽固的驻留。
她们走在世界的眼睑上,
周围的人却漠不关心,
她们的面容犹如父亲或母亲,
这让她们感到了切近的恐惧——
进餐的时候,
书看到一半的时候,
研究镜子的时候,
被猝不及防地带入特洛伊。
在宽敞的化妆室,顷刻之间,
她们都变成了迷人的海伦。
在丝绸的窸窣声和赞美声中,
她们攀升着宫殿里的阶梯。
她们感到轻盈。她们知道
美就是安逸,
嘴唇塑造话语的意义,
姿态雕刻着自己,
在受到驱使的冷酷之中。
她们秀气的脸,
值得撵走那些使臣,
骄傲地呈露于脖子上,
这脖子值得无数次围观。
高大、皮肤黝黑的电影明星们,
女友的兄长们,
那个艺术课教师,
哎,都必须斩首。
少女们
在一个塔楼上,微笑着,
观看灾难。
少女们
紧拽着手,
陶醉于带来幻象的绝望。
少女们
站在废墟的背景之中,
戴着冠饰,上面折射着燃烧的城市,
戴着耳环,上面承载着举国的悲痛。
脸色苍白,没有一滴眼泪。
得意消散了。坐着,面对眼前的场景。
惊恐于必然降临的
回返时刻。
少女们
正在还乡。
影子
我的影子是一个小丑,
它的感情常被自己的路径伤害,
它上升于王后的身后,
脑袋会撞到天花板。
它生活于二维世界,
是的,不过平庸的笑话也能变得智慧。
它试图藐视我的法庭的规则,
放弃熟悉于心的角色。
王后从窗台俯身向外,
小丑跌入现实世界:
如此,它们在行动上产生了区分。
然而,不是一半对一半。
我的小丑承担了
皇室姿态的无耻,
而这是我无力承受的——
长袍、王冠、权杖,以及其它。
我将保持平静,不去感受任何事物,
是的,当我告别之后,
我将转过头,我的王,
某一天,在N火车站。
我的王,是这个小丑将
横卧于铁轨上。是这个小丑,不是我。
谢幕休息
疯癫的歌声结束了,奥菲利亚[ 奥菲利亚(Ophelia):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因父亲波洛涅斯的惨死而精神失常。她唱着歌游荡在园中,试图把编织的花环挂于水边树上,因树枝意外折断,落水而死。]冲下
舞台,急于检查,裙子上的
褶皱是否太多,金发是否
依然在原处贴着脸颊。
既然,真实生活的法则
要求真相。她,波洛涅斯的亲生
女儿,小心地从眉毛上洗去
黑色的绝望,专注地
数着从发间梳下的叶片。
哦,亲爱的,丹麦会宽恕你,和我。
我将带着翅膀死去,我将以真实的爪子继续活着。
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源于爱情。
流浪汉
在巴黎,某一天,从清晨到黄昏,
就像在巴黎——
在巴黎——
(救救我吧,这描述太蠢了)
在花园中,在一所石头大教堂边,
(并未被建造,没有,而是
在鲁特琴上弹奏过。)
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clochard):原文为法语。],世俗的修道士,唱反调者,
睡着,四肢摊开,如一尊骑士雕像。
倘若他曾拥有过什么,此刻已失去。
失去了,却不再想取回。
他参加过征服高卢的战役,拿过士兵津贴,
此时已全部挥霍,这不要紧。
那是十五世纪,由于他在基督像左侧摆过
一个小偷的姿势,他们从未给他报酬,
这一切他已忘却,他不在等待。
为邻居家的那些狗剪毛,
他挣到了红酒。
他与属于梦想发明家的空气睡在一起。
他浓密的胡子挤向太阳。
灰色的嵌合体怪物(智者、牛头犬狮鹫
地狱象、说唱蟾蜍、呱呱叫鳄鱼、犀牛三头犬、
猛犸象河马、单脚魔鬼,[ 这里作者生造了七个合成词,表示各种嵌合体怪物,英译本分别处理为:bulldoggryphons, hellephants, hiphoptoads, croakodilloes, rhinocerberuses, behemammoths, demonopods。]
各种各样的动物,如哥特式快板[ 快板(allegro vivace):这里指西方音乐中的快板。])
从石头中苏醒,
好奇地观察他,
它们从未转向我或你:
谨慎的彼得、
热情的迈克尔、
积极进取的伊娃、
芭芭拉、克莱尔。
词汇
“波兰?波兰?[ “波兰?波兰?”(la Pologne?la Pologne?):原文为法语。后面出现的两个“波兰”也是法语。]那里冷得要命,是吧?”她问,欣慰地叹了口气。最近,一直在诞生那么多国家,最保险的话题就是气候。
“夫人,”我试图回答,“我们国家的诗人,都戴着手套写诗。我不是在暗示,他们从来不摘下手套;其实,一旦月光足够温暖,他们就会摘下手套。这些诗行,由粗粝的雷声构成,唯有这样,才能熄灭暴风雨的持续轰鸣,它们在赞美海象饲养员的朴素生活。我们的古典诗人,用墨水的冰柱,将颂诗雕刻于被践踏的积雪。其余的,我们的颓废派,以雪花代替眼泪,痛哭自己的命运。如果谁想淹死自己,就必须手握一把斧头,凿开冰层。哦,夫人,我亲爱的夫人。”
这些是我想说的。但是,我忘记了法语中的“海象”这个词。我也不确定“冰柱”和“斧子”这样的词。
“波兰?波兰?那里冷得要命,是吧?”
“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Pas du Tout):原文为法语。]我冷冰冰地回答。
旅行挽歌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记忆进入了心灵,宛如出土的雕像,
头颅错乱地摆放在一起。
在萨莫科夫城[ 萨莫科夫(Samokov):保加利亚西南部城市,距离首都索菲亚55公里。在19世纪保加利亚文艺复兴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55年,辛波斯卡访问了保加利亚。],只有雨,
一无所有,除了雨。
如今,从卢浮宫到指甲,
巴黎长满了眼翳。
圣马丁林荫道:如一些阶梯
伸向远方,逐渐消失。
在多桥的城市列宁格勒,
桥,只剩下了一座半。
可怜的乌普萨拉[ 乌普萨拉(Uppsala):瑞典东部城市。],巨大的教堂
缩小成一堆废墟。
索菲亚[ 索菲亚(Sofia):保加利亚首都。]的不幸舞者,
一具身体,没有脸部。
随后,单独地看,他的脸上没有眼睛;
继续看,眼睛里缺少瞳孔。
最后再看,则是一双猫的瞳孔。
一只高加索鹰尖叫
在峡谷的复制品之上,
太阳骗人的金色,
伪造的石头。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但具体到最细的纤维,
一粒沙,一滴水——
都是风景。
我不想隐藏一片草叶,
而要让人看到它的真实。
问候与告别,
使用了同一个眼神。
丰盈和匮乏
只是脖子的一次扭动。
无题
他们两人单独地留下,那么久,
彼此毫无爱意,一言不发,
迄今,他们应当获得的,可能是
一个奇迹——一次雷击,或成为石头。
即使在我们出版的两百万册希腊神话里,
也找不到拯救这对恋人的方法。
即使,有人按响门铃,或者
某种东西一再闪现与消失,
无论来自何处,无论在何时,
无论,那是兴奋、恐惧、欢乐或忧伤。
都无济于事。没有越轨,
也不存在偏移,一切源于这出市民戏剧
所操控的情节,如此精湛。他们这次
整饬的疏离,就如字母“i”上的那个点。[ 这一句似乎在说,疏离(separration)一词中的字母“i”处于一种永远疏离的状态:上面的点和下面的竖条之间是一直分离的,难以和解,犹如诗中这对恋人。]
坚定的墙壁处于背景之中,
他们怜悯着彼此,一起
凝视着镜子,然而镜中空无一物,
除了他们自己敏感的身影。
他们看见镜框中的两个人。
事物警觉着。在各种向度上,
处于大地与天空之间的事物
注视着命运,我们带着这些命运出生,
但是,依然不清楚,为什么
一只突然跃过房间的鹿
摧毁了整个宇宙。
不期而遇
我们之间过于彬彬有礼,
我们说,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你,多么难得。
我们的老虎喝着牛奶。
鹰行走于地面。
鲨鱼全部溺死于水中。
狼在打开的笼子前打哈欠。
我们的蛇已褪尽闪电,
猿已逃离幻想。
孔雀已宣布放弃羽毛,
许久以前,蝙蝠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谈话中途,我们陷入沉默,
随后一起笑了,无可奈何。
我们人类
尚未懂得如何与他人交谈。
金婚纪念日
我们一定有过不同之处,
水与火,相互远离,
在欲望中偷窃并赠予,
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抱住,那么久,
他们占用、剥夺彼此,
即使只有空气留在他们怀里,
透明,如闪电之后。
某一天,无须回答,他们就领会了彼此的问题。
某一夜,在黑暗中,他们透过
沉默的种类,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消退,神秘溃散,
各种差异在雷同中遇见彼此。
一如所有的颜色在白色中变得一致。
这两人谁已翻倍了,谁已消失?
谁以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形成了两种音质?
谁以两个脑袋点头,又是谁同意?
谁的手势将茶匙举向两人的唇边?
谁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
谁活着,谁已死去,
缠绕于某人的掌纹中?
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睛,逐渐成为孪生子。
熟稔是最完美的母亲——
不偏爱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不能记住谁是谁。
在这个节日,他们的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起看见,一只鸽子栖止于窗台。
雅斯沃[ 雅斯沃(Jaslo):波兰东南部城市,二战中被毁,战后重建。]附近的饥饿营
写下。写下。以平常的墨水,
在平常的纸上:不给他们食物,
所有人死于饥饿。所有人。有多少?
这一大片草地,每个人
能吃到几根草?写下:我并不知道。
历史将骨骼变成了零。
一千零一依然是一千。
“一”似乎从未存在:
一个虚构的胎儿,一枝空无的蜡烛,
一本不为任何人打开的识字课本,
大笑、哭泣、生长的空气,
为虚空而伸展到花园的阶梯,
在这些事物之中缺少人的位置。
它就在此处变成肉体,在这片草地上。
而草地沉默,如一名被收买的证人。
阳光下。绿色。森林触手可及,
咀嚼木头,饮用树皮下的汁液,
日日夜夜,你的视线被这景象占据,
直到失明。天上,一只鸟
挥动着矫健的翅膀,影子
掠过他们的嘴唇。颌骨垂下,
牙齿咯咯作响。
夜晚,一把镰刀闪耀于空中,
为梦中的面包,收割黑暗。
手从变黑的圣像飞伸过来,
每一只都举着空的圣餐杯。
一个男人摇晃于
装着倒钩的铁丝架上。
有人唱歌,嘴里含着泥土。这首关于战争的
美妙的歌,瞬间击中了你们的心灵。
写下:此刻多么寂静。
是的。
歌谣
听听这首歌谣:“被谋杀的女人
突然从椅子上起身。”
这是一首真诚的歌谣,被写下
既不是为了震惊,也不是为了冒犯。
事情发生得一览无余,
窗帘开启,灯都亮着。
路人可以驻足,凝视。
当凶手跑下楼,
门在他背后关上,
女人起身,有如一个生命
被突然的静默所惊吓。
她起身,转动着脑袋,
环顾四周,眼睛显得
比之前更吃力。
不,她并未漂浮在空中:
她依然踩在毫无特色的、
轻轻发出吱嘎声的木质地板上。
在火炉中,她焚毁
凶手留下的痕迹:
脚下的一张照片,远处的鞋带,
一切她能发现的东西。
显然,她并未窒息而死。
显然,她并未被枪射中。
她被无形地杀死。
也许,她依然会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为乱七八糟的愚蠢的原由哭泣。
一见到老鼠,就在恐惧中
尖叫。
许多
可预见的荒谬之处,
不难伪装。
她起身,就像你和我。
她走动,与人们别无二致。
她唱歌,梳头,
头发还在生长。
醉酒
他的一瞥,增加了我的姿色,
我将它占为己有。
我幸福地吞下一颗星辰。
我允许自己被想入非非,
仿效我在他眼中的
影像。我跳舞,跳舞,跳舞,
迅速地抖动翅膀。
椅子是椅子,酒是酒,
在酒杯中,酒杯
立在那里,就立在那里。
唯有我是虚构的,
是幻想的,令人难以置信,
如此虚幻,使我痛苦。
我给他讲故事:
在蒲公英的星座下
殉情的蚂蚁。
我发誓,倘若你撒上酒。
白玫瑰就会歌唱,
我大笑,脑袋谨慎地
前倾,像在观察
幻想如何发生。
我跳舞,跳舞,在我不知所措的
皮肤内部,在他创造我的怀里。
出自肋骨的夏娃,出自大海泡沫的维纳斯,
出自朱庇特头颅的密涅瓦[ 维纳斯(Venus):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佛罗狄忒,生于大海的泡沫。朱庇特(Jupiter):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生于于朱庇特/宙斯的头颅。]——
她们三个都比我真实。
当他不再看我,
我努力追寻我在墙上的
幻觉。我看到一枚钉子,
一幅画挂着,一如既往。
花腔
她沉静地站在树下,在人造树枝下,
歌声如闪耀的粉末从嘴唇溢出:
滑润的声音如银器闪烁,
如蜘蛛的分泌物,只是更为响亮。
是的,她喜欢(以大C调唱出)
友爱的人类(你和我);
为了我们,她不诉说苦难;
她将编织更完美、更甜蜜的光辉;
她歌喉中的音弦,为我们切碎词语
和面包,带着细碎的咔嚓声,
(一顿让她的小绵羊咀嚼的午餐)
成为一小杯覆盖着奶油的咖啡。
只是听吧!太暗了!哦,厄运来得如此迅速!
黑色的巴松管威胁着她!
它嘶哑而粗糙,冷酷而粗鲁,
要求她优美的嗓音被惊吓——
男低音普罗凡多,请结束这恐怖,
哆,来,咪,弥尼,提客勒,等等。[ 弥尼,提客勒:《圣经·但以理书》载,迦勒底王伯沙勒举行宴会时出现在王宫墙上的文字。全文为:“mene, mene, tekel, upharsin. ”(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意为:数过,数过,称过,分掉。)但以理解释说这是王国即将灭亡的预言。这里,诗人可能隐喻音乐家会招致厄运。原文的“等等”(et ectera)为拉丁语。]
你们试图让她沉默,将她绑架到
我们舞台下面的冷酷生活中?
带入流放的音阶:如患着日益严重的鼻窦炎,
嗓音各异的沙哑,永远的吞吞吐吐,
那里,我们这些可怜的灵魂,无声地张嘴,
像一群鱼?那么,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的?
哦,不!哦,不!尽管,厄运在迫近,
她并不会沮丧,反而提高音调!
声音细小如发丝,听上去宛如空气,
她的命运悬挂其上,
但已足够她呼一口气,
飙升嗓音,没有一点停顿,
逼向吊灯;当她站在那里,
她人性的声音使整个世界
澄净如水晶。我们都是听众。
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个老派女人,像个逗点。
她写过诗,大地赐予她
永恒的安息,的确,她的躯体
已不能参与任何文学派系。
一个朴素的坟墓?墓内,唯有诗歌的正义、
这首简短的哀歌、猫头鹰和牛蒡。路人,
请取出你随身的计算器,
用半分钟,测算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喜剧的序幕
他为自己制作了一把玻璃小提琴,想看一看音乐长什么样子。他把船拖上山顶,等待海平面上升到这里。晚上,他全神贯注地读着列车时刻表:终点站让他感动地流泪。他与字母“z”一起变成了侦探。他写了一首诗,去治愈秃顶,另一首诗,还是关于这个主题。他毁坏了市政厅的钟表,为永远制止树叶落下。他种下一盆葱,想从里面挖出一个城市。他将地球仪绑在腿上,缓慢地行走,微笑,幸福得一如二乘以二等于二。当有人说,他不存在,他不可能死于忧伤,于是,他必须出生。他已生活于某个地方了;他眨着小小的眼睛,成长。他来得正是时候!就在这个时代的缺口!我们最为慈悲的圣母,我们智慧而亲切的圣母机器,很快将需要一个这样的小丑,为了她的消遣和天真的快乐。
画像
如果,上帝的选民都死得如此年轻——
那么,你如何处置余下的生命?
如果,年轻是生命的巅峰,
那么,苍老就是一个深渊。
我不想变老。
我要保持年轻,即使必须单腿站立。
我要凭借胡须依附于空气,
尽管这胡须细小如老鼠的叫声。
以这种姿态,我不断地获得重生。
这是我唯一懂得的艺术。
然而,我将永远是这些事物:
魔法手套,
饰花,它们留存于第一次假面舞会,
假声,年轻人用以表示抗议,
表情,来源于女裁缝关于赌场老板的梦,
眼睛,我喜欢从自己的画作中摘取,
散落,如自豆荚脱落的豌豆,
因为,一见到这些景象,一阵抽搐就会掠过青蛙僵硬的双腿,
那只家喻户晓的青蛙。[ 这里可能指格林童话中那只受了诅咒的青蛙。]
你也会感到惊异。
惊异:为第欧根尼的所有木桶。[ 第欧根尼(约前404—前323):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主张禁欲,回归自然。他苦行的典范事件是,居住在木桶内,实践简朴的生活。]
我依然要揍他,由于他是概念论者。
为你永恒的休憩
祈祷。
我手中抓着
蜘蛛,我将它们蘸上中国墨汁,
掷向画布。
我再一次进入了世界。
一个新的肚脐盛开于
艺术家的腹部。
我太近了……
对于他,我太近了,以致不会被梦见。
我不会从他头上掠过,也不想躲避,
藏于树根下。我太近了。
被捕获的鱼不会以我的声音唱歌。
戒指不会从我的手指掉落。
我太近了。一栋大楼着火,
我不能求救。太近了,
我的一根头发难以变成警铃的
绳子。太近了,我无法作为客人
进门,而此前墙壁已然退避。
我再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那么超越肉体,那么悄无声息,
就如某一次在他梦中。我太近了,
太近。我听见词语发出嘶嘶声,
看见其闪亮的鳞片,如我一样安静地
躺在他怀里。他睡着,
此刻,那位女引座员比我更为亲近,
尽管,我躺于他身边,而那女人,他只见过一面,
在拥有一只狮子的马戏团里。
由于她,此刻,一道峡谷生长于他体内,
覆盖着锈红色树叶,尽头,一座顶部积雪的山峰
升起于蔚蓝的天空。我太近了,
无法从天上坠落,像来自天堂的礼物。
我的哭泣仅能将他吵醒。我的天赋
如此贫乏:我,受制于自身的形态,
曾是一株桦树、一只蜥蜴,
于是,我将时间剥落,以各种闪光的色彩,
让皮肤变得光滑。我曾占有
最为珍贵的天赋,借此消失于
受惊的目光之中。我太近了,
对于他,我太近了,以致不会被梦见。
我将手臂从他沉睡的脑袋下抽出——
发麻,如刺满了隐形的针,
每根针尖坐着一位堕落天使,
等待被清点。
巴别塔
“几点了?”“哦,是的,我如此开心;
只需要一只挂在脖子上的小铃
在你入睡时,叮当作响。”
“难道你没有听到风暴的声音?北风撼动了
墙壁;塔门,如狮子的胃,
在吱嘎作响的铰链上打哈欠。”“你怎么会
忘记?我穿的是那件扣在肩上的
灰裙。”“那时,
无数次爆炸震撼了天空。”“我怎能
进去?毕竟,你房间里还有别人。”“我瞥见
比目光更苍老的色彩。”“真遗憾,
你不能给我许诺。”“你是对的,这一定
是个梦。”“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对着我
叫她的名字;你仍然爱她?”“当然,
我要你陪着我。”“我不能
抱怨,我早该猜到的。”
“你仍然思念着他?”“但我不在哭。”
“这就是一切?”“没别人,只有你。”
“至少,你真诚。”“别担心,
我就要离开市区了。”“别担心,
我正要去。”“你的双手真美。”
“那已是久远的往事;刀刃切透了,
但未伤及骨头。”“没关系,亲爱的,
没关系。”“我不知道
现在几点,我不在乎。”
水
一滴水落在我手上。
源于恒河与尼罗河。
源于离开海豹的胡须进入天空的白霜,
源于在伊苏和提尔城破碎的水罐。[ 伊苏(Ys):传说中法国布列塔尼人的城市,建造于海岸上水平面以下,由堤坝和大门保护。提尔(Tyr):古代腓尼基城市,在地中海东岸。]
在我手指所指之处,
里海会打开封闭的水域。
太平洋是鲁达瓦河[ 鲁达瓦河(Rudawa):波兰南部河流,流经克拉科夫城附近,辛波斯卡晚年住在此城。]温顺的支流,
一样的水流漂浮于细小的云中,掠过巴黎,
在公元七百六十四年,
五月七日,凌晨三点。
没有足够的嘴说出
你那些转瞬即逝的名字,哦,水。
我必须以每一种语言命名你,
在一瞬间,说出所有字母。
同时,我还要保持沉默——为了那个
尚未被命名,
并不存在于大地上的湖泊,就如那颗星辰
倒影于湖中,却不在天上。
有人溺水,有人奄奄一息时
向你求救。在很久以前,在昨日。
你将房屋从大火中救出,你攫走了
房屋与树木,森林与城镇,等等。
你在圣水盆中,你在交际花的浴缸中。
在棺木中,在亲吻中。
你正侵蚀石头,滋润彩虹。
在糖果中,在金字塔与丁香花的露水中。
雨滴多么轻盈,
世界给我的触摸多么温存。
不管何时、何地所发生的何种事情,
都被写在了巴别塔的水上。
故事梗概
约伯[ 约伯(Job):《圣经》人物,历尽危难,仍坚信上帝。],在肉体和财富遭遇痛苦之后,就诅咒人类的命运。这是伟大的诗。他的友人们来了,撕裂自己的衣服,在上帝面前拷问约伯的罪孽。约伯哭喊着,说自己是正直的。他不清楚,上帝为什么要惩罚他。他只想与上帝交谈,而不是他们。上帝乘着旋风的马车显现。约伯的伤口上,骨头裸露出来,上帝却在他眼前,赞美自己的造物:天空、海洋、大地以及大地上的野兽。特别是贝希摩斯和利未安森[ 贝希摩斯(behemoth)和利未安森(Leviathan):《圣经》中的两只巨兽。又被分别译为比蒙巨兽和利维坦。]两只巨兽,神为它们骄傲。这是伟大的诗。约伯听着:上帝并未切入正题,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于是,约伯赶紧拜伏于上帝跟前。此时,一系列事件陆续发生。他重获了驴子、骆驼、牛羊,并且都增加了一倍。皮肤重新覆盖了裸露的头骨。约伯顺从着。他赞同这一切。他并不想破坏这部杰作。
在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前535—约前475):古希腊哲学家。一个重要的观点是万物皆流,他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的河中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正忙着捕鱼,
一条鱼用另一条尖利的鱼将要取出一条鱼的内脏。
一条鱼创造着另一条鱼,一条鱼栖居于另一条鱼的体内。
一条鱼从另一条被包围的鱼中逃离。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爱上了另一条鱼,
它说,你的眼睛闪烁如天上的鱼群,
我将与你一起游向大海,我们共享着这个大海,
哦,鱼中的佳人。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构想着鱼中之王,
一条鱼跪向这条鱼,一条鱼向这条鱼歌唱,
一条鱼祈求这条鱼,让自己作为鱼的命运得以缓解。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我,这条特立独行的鱼,与众不同的鱼,
(至少区别于树鱼和石鱼),
我写作,在孤独的时刻,写一条微小的鱼,或两条,
它们闪亮的鳞片,转瞬即逝,
也许只是黑夜羞涩地眨了一下眼睛。
与石头交谈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想进入你里面,
四处看看,
呼吸你让我充实的气息。”
“走开,”石头说,
“我紧闭着。
即使你将我敲成碎片,
我们仍然是关闭的。
即使你将我们碾成沙砾,
我们依然不能让你进来。”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来,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唯有生命才能将它熄灭。
我想漫步于你的宫殿。
然后,拜访树叶、水滴。
我的时间不多。
死亡即将触及我。”
“我由石头做成,”石头说,
“于是,必须板着脸。
走开。
我没有肌肉用以大笑。”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听说,你体内有一些空旷的大厅,
无人欣赏,它们的美多么浪费,
那么寂静,缺少脚步的回声。
承认吧,你自己对它们也不熟悉。”
“完全正确,又大又空,”石头说,
却没有任何空间。
华丽,也许,很不符合
你那贫乏的口味。
你认识我,但永远不会彻底了解我。
我的整个外表面向你,
而我的内在转身离去。”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并非向永恒寻求庇护。
我不在悲伤。
我并非无家可归。
我的世界值得回去。
我会空手而入,空手而出。
证明我到过你内部的,
只有无人会相信的
言辞。”
“我不会让你进来,”石头说,
“你缺乏参与感。
其他感知无法弥补你的这一缺失。
如果缺少参与感,即使视力提升为可以
看见一切,对你也并无益处。
你不应该进来,你只有一种仅能看见事物表面的感知,
只有这种感知的种子,想象。”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并未拥有两千个世纪,
所以,让我到你的屋顶下。”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
“就去问问叶子,它会对你说相同的话。
问问水滴,它会说出叶子说过的话。
最后,问问你的头发。
我真想突然大笑,是的,大笑,放声大笑,
虽然,我并不知道如何去笑。”
我敲击石头的前门。
“只有我一人,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说。
最后更新 2016-08-26 14:20:15
发表于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诗歌 译作
《呼唤雪人》(1957) / 胡桑 译 /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 一个经过修订、改善的版本, / 为愚人描绘欢乐, / 为沉思者描绘忧郁, / 为秃顶描绘梳子, / 为老家伙描绘诡计。 / 这是第一章:动物与 / 植物的言语。 / 没错,每一种生物 / 都携带着词典而来。 / 当我们和一条鱼交谈, / 即使一句简单的“嘿”, / 也会让你和鱼的 / 感受变得异乎寻常。 / 长期受到质疑的
...
《呼唤雪人》(1957)
胡桑 译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我致力于创造这个世界,
一个经过修订、改善的版本,
为愚人描绘欢乐,
为沉思者描绘忧郁,
为秃顶描绘梳子,
为老家伙描绘诡计。
这是第一章:动物与
植物的言语。
没错,每一种生物
都携带着词典而来。
当我们和一条鱼交谈,
即使一句简单的“嘿”,
也会让你和鱼的
感受变得异乎寻常。
长期受到质疑的
窸窣声、叽喳声、轰鸣声的意义!
森林的呓语!
猫头鹰洪亮的叫声!
入夜后,那些狡猾的刺猬
在起草箴言,
我们却盲目地相信
它们在公园中沉睡。
时间(第二章)秉持着
神圣的权力,去干涉
每一件尘世事务。
的确,时间拥有不受约束的力量,
让山峦崩溃,
移动大海,旋转每一颗星辰,
却不足以使情侣
痛苦地分离:他们
过于赤裸,相拥得太紧,
太像两只胆小的麻雀。
在我的书中,苍老是
恶棍所要付出的代价,
那么,不要抱怨,虽然难以忍受:
只要你是善良的,就会持续年轻。
苦难(第三章)
不会凌辱身体。
死亡?在你的沉睡中到来,
这才是它应有的样子。
当死亡到来,你会梦见
你不必呼吸;
失去呼吸的寂静正是
黑夜的乐曲,
是火花消逝的
节奏的一部分。
惟有一次那样的死亡。我猜,
一朵玫瑰会无情地刺伤你;
在花瓣落地的声音中,
你会感到更加恐怖。
惟有一个那样的世界。就那么
死去。就这么活着。
剩下的唯有巴赫的赋格,在锯琴上,
被弹奏,
为那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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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无论谁,一旦发现在任何地方
可以触及怜悯(心的想象),
就急于为它命名,
并且,以饱满的声音歌颂它,
带着疯狂与欢愉起舞,
在孱弱的桦树下,几乎
处于眼泪的边缘。
我用一切语言
教人以沉默。
通过细致地观察这些事物:
星辰密布的天空,
中国猿人的下颌,
一只蚱蜢的弹跳,
一个婴儿的手指甲,
浮游生物,
一片雪花。
我修复失落的爱。
此刻就行动!别出心裁的提议!
你躺在去年的草地上,
沐浴着阳光,闲谈,
往昔夏日的风
爱抚你的秀发,有如
在远方引领你。
为了深邃的细节,写下:“梦”。
招聘一个人:为
死于养老院的
孤独老人服丧。
申请者,无需寄来表格
或出生证明。
在今天或迟些日子,
一切文件将被撕毁,
不再开出票据。
至于丈夫许下的承诺,
我不能负责,
他以甜美的颜色、香味和声音——
狗叫、大街上的吉他——
诱惑了那么多人,
并使他们相信
他们终究可以克服孤独与惊恐。
白昼先生的寡妇,夜晚女士。
向超音速飞机致敬
今天,比声音更迅速,
明天,即将超越光的速度。
我们将把声音变成“乌龟”,
把光变成“兔子”。
这两种高尚动物,出自
年岁久远的寓言,
一个卓越的组合,从往昔岁月以来,
一直在竞赛,公平而正直。
你们跑了这么多次,
穿越低洼不堪的土地。
如今,你们在尝试另一条跑道,
穿越那高远的蓝天。
这条轨道全都属于你们。我们
不会进入你们的路线:到那时,
我们已动身去追逐
自己,而不是你们。
尽力
哎,歌声:你在嘲笑我!
我全力以赴,也不能成为你的红玫瑰。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你知道。
我尽力长出叶子。试着扎根。
我屏住呼吸,让事物加速,等待
花瓣将我装入内部。
残忍的歌声,你离去,为我留下孤独,
我的身体无可替代,无从变形,
即使是我的骨髓,也只出现一次。
清晨四点
黑夜与白昼之间的时辰。
辗转反侧之间的时辰。
三十岁人的时辰。
为公鸡啼鸣而清扫干净的时辰。
大地收回温暖拥抱的时辰。
来自消逝星辰的凉风的时辰。
我们消失后毫无踪迹的时辰。
空洞的时辰。
虚无。没有意义。
其他一切时辰的底座。
临晨四点,没有人感到惬意。
假如一只蚂蚁有这种感受,
我们为它感到高兴。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不得不继续活着。
致友人
我们精通广阔的领域,
从大地绵延至星辰,
却迷失于由地面到
头骨的空间。
星际间的距离
隔开了痛苦与泪水。
从谬误到真理的途中,
你枯萎,变得迟钝。
喷气式飞机让我们大笑不已,
那些寂静的裂缝
嵌入飞行与声音之间:
“世界纪录!”全世界在欢呼!
然而,我们见过更快的起飞:
它们姗姗来迟的回声,
在许多年后,
依然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外面,一个声音的风暴:
“我们都是无辜的人。”他们叫喊。
我们跑过去打开窗子,
身子俯向窗外,追逐他们的喊声。
随后,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观看流星,
就像礼炮齐鸣之后,
灰泥从墙上坠落。
葬礼(一)
他的头骨,被从泥土中挖出,
休憩于一个大理石墓穴;
勋章,酣睡于枕上:
此刻,它获得了那么多空间,
这个头骨,被从泥土中挖出。
他们读着索引卡:
一、他已经/将要被遗忘,
二、继续,乐队,为葬礼的队伍演奏吧,
三、可悲的是,他看不到这些。
他们读着索引卡。
此刻,公民,为你所获得的神恩,
感到欣慰吧:
人只能出生一次,
却有两个坟墓。
此刻,公民,感到欣慰吧。
葬礼仪式如此丰富:
一千只伸缩长号,
针对人群治安的警察,
为骨骸鸣响的钟声。
葬礼仪式如此丰富。
他们的眼睛向天堂瞥视,
为了获得来自高处的预示:
也许是一束光线,
或是携带炸弹的鸽子。
他们的眼睛向天堂瞥视。
在它们与人群之间,
根据安排,
孤独的树将受命
歌唱它们的静默。
在它们与人群之间。
相反,桥梁已悬吊完毕,
在岩石峡谷之上,
谷底已填平,为了坦克的通行,
回声等待着呻吟。
相反,桥梁已悬吊完毕。
然而,充溢着鲜血与希望,
人们转身离去,
他们并不知道,钟绳
在变得苍白,如人的头发。
然而,充溢着鲜血与希望。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Atlantis):也译作大西洲、大西国,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岛屿或大陆,曾经文明极盛。]
它们存在,或不存在。
在一个岛屿上,或不在。
一个海洋,或不是海洋
吞没了它们,或并未吞没。
那里,会有人爱上别人么?
有人会唆使别人斗殴么?
一切都发生了,或没发生,
在那里,或在别处。
那里,曾屹立着七个城市。
我们这样想。
它们试图永远屹立。
我们猜测。
他们什么也不能够从事,不能。
他们能够经营一些事情,能够。
他们是臆想的。可疑的。
无须纪念的。
从空气、火、水,或土地,
并不获取什么。
不能容纳于一块石头
或雨滴。
不适于被紧绷着脸用作
故事的寓意。
一颗流星陨落。
不是流星。
一个火山爆发。
不是火山。
有人在召唤事物。
没有事物被召唤。
在这或真或幻的亚特兰蒂斯。
寂静
密封的货车车厢携带着名字们,
穿越这个国家的平原:
它们将旅行多久,多远,
它们能否离开车厢——
别问,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纳坦这个名字以拳头击打车壁,
伊萨克这个名字唱着疯癫的赞美诗,
亚隆这个名字因口渴而奄奄一息,
莎拉这个名字正为他祈求水。
你不能跳车,大卫这个名字。
在这片土地,你的名字要被避免,
你注定失败,你是一个标记,
指示那些必须被消灭的人。
至少,给你儿子取个斯拉夫名字:
他需要。这里,人们数头发,
查看眼皮的形状,
以此区分对与错,“我们的”与“他们的”。
别跳车。你儿子的名字将是列赫[ 列赫(Lech):波兰祖先的名字,波兰人的通称。]。
别跳车。时候未到。
别跳车。夜晚的回声
模仿着车轮的碰撞声。
浮云般的人群穿越这片平原。
巨大的云,几乎未储蓄雨水——
只有一滴泪,这是事实,只有一滴泪。
一座黑森林。路径消失。
这是事实。铁轨和轮子。
这是事实。一座黑森林,没有空地。
这是事实。它们的寂静曾经更多,
这是事实,敲击着我寂静的门。
记一次不存在的喜马拉雅山之行
哦,这些就是喜马拉雅山。
群山涌向月亮。
跃出的瞬间被铭刻于
突然撕裂的天空。
洞穴穿越在云的沙漠。
刺入虚无。
回声——白色的寂静。
沉默。
雪人,山下,我们拥有星期三,
面包与字母。
二乘以二等于四。
那里,玫瑰是红色的,
而紫罗兰是蓝的。
雪人,山下,我们所从事的
并非全是罪行。
雪人,那里,每一次判刑
并不意味着死亡。
我们继承了希望——
那遗忘的天赋。
你会看到,我们如何
在废墟中生儿育女。
雪人,那里,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打牌,
拉小提琴。到了黄昏,
我们开灯,雪人。
山上,既不是月亮,也不是大地。
眼泪冰洁。
哦,雪人,途中的登月者,
转身回来吧,再想一想!
我呼唤雪人,
在四面雪崩形成的墙中,
我跺着脚,取暖,
在永恒的
雪上。
任何事物不可能发生两次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发生两次
结果,事实令人遗憾:
我们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这里,
离开时也没有机会完成一切。
甚至,即便没有任何蠢人,
即便你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傻瓜,
你也不能重复夏季的课程,
过程只提供一次。
没有任何一天在复制昨日,
从无两个夜晚可以教人何为极乐,
通过彻底一致的方式,
以两个毫无差别的吻。
某一天,也许,一条闲散的舌头
偶尔提及你的名字:
我感到,有如一朵玫瑰被掷入
房间,各种色彩与芬芳。
第二天,即使你与我在一起,
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看着时钟:
玫瑰?玫瑰?还会是什么?
一朵花,或,一块石头?
为何,我们以这么多毫无必要的
恐惧与忧伤,对待飞逝的时光?
日子不会驻留,这是它的天性:
今天一再逝去,成为明天。
带着微笑与亲吻,我们偏爱
搜寻一致的事物,在我们的星辰下面,
虽然,我们互不相同
(我们承认),像两滴水。
喜剧演员
首先,我们的爱会死去,哎,
两百年之后,
至少,我们会再次相遇。
这一次,在剧院中,我们由一对
喜剧演员扮演,
他和她,公众喜爱的演员。
只是一出小闹剧,夹杂着歌声、
行话、玩笑,以及终场鞠躬、
一场具有风俗特色的喜剧杂耍,
差点震塌了剧院。
在舞台上,你将无休止地
取悦他们,戴着领结,
以及小小的嫉妒。
我,爱的愚蠢人质,也会如此,
以我的心、欢乐、王冠,
然而,我的心碎了,快乐逝去,
王冠跌落于地。
听着笑声中响亮的叠歌,
我们相聚,又离别,
七座山,七条河,
增加着我们的痛苦。
假如,我们不能拥有足够的
绝望、忧伤,以及这一切,
那么,高傲的言辞将会消灭我们。
然后,我们起身,鞠躬:
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演出。
所有的赞助商,带着妻子,
将鼓掌,起立,离去。
他们重返生活的牢笼,
那里,爱的老虎偶尔将会盛怒,
不过,这只野兽已太驯服而不再咬人。
我们将把那些古怪的人留在门外,
那些头戴愚人帽的蠢货异教徒,
我们倾听小铃铛的响声,
日日夜夜。
纪念
他们在榛子林中做爱,
头顶的每一颗露水如细小的太阳。
枯叶与树枝,以及干土
缠在他们发间。
燕子的心,请
怜悯他们。
他们在湖边一起跪下,
梳下发间的枯叶;
小鱼,如一颗星辰所聚集的光线,
游向凝视它们的人。
燕子的心,请
怜悯他们。
树木倒映于湖中的涟漪上,
颤动,如星云,灰色。
哦,燕子,让他们永不,永不
忘记这一天。
燕子,你这云朵生出的荆棘,
空气的锚,
更完美的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Icarus):希腊神话人物。迪达罗斯之子。以蜡和羽毛制成的羽翼逃离克里特岛,因飞得太高,双翼被太阳融化,落水而亡。],
圣母升天节的燕尾服。
哦,燕子,你这书法家,
失去分针的时钟指针,
鸟类中的哥特建筑师,
天堂倾斜的一瞥。
哦,燕子,你这锋利的寂静,
悲伤的生机,
恋人的光晕,
请怜悯他们。
最后更新 2016-08-26 14: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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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住处 / 胡桑 译 /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河流的城市,只有 / 风或阵雨在这里划定 / 边界。夜晚 / 妹妹感到恐惧,但我们屋内 / 无人哭泣,也许 / 哭泣可以帮助她,也许会 / 让她发疯。她的声音 / 冷若冰霜。假如无需河流就可以 / 描绘距离,至少这些猜测 / 是可靠的:无人 / 走近我们的房子,我们已长年 / 没有见到父母。 / 然而一切并不可靠:这个城市 / 犹如三月的一片残雪。唯有风, / 为雨塑形的风, / 勾..
住处
胡桑 译
我们住在一个没有河流的城市,只有
风或阵雨在这里划定
边界。夜晚
妹妹感到恐惧,但我们屋内
无人哭泣,也许
哭泣可以帮助她,也许会
让她发疯。她的声音
冷若冰霜。假如无需河流就可以
描绘距离,至少这些猜测
是可靠的:无人
走近我们的房子,我们已长年
没有见到父母。
然而一切并不可靠:这个城市
犹如三月的一片残雪。唯有风,
为雨塑形的风,
勾画出此地的终点。我们的房子
覆盖着冰雪,消隐于其中。
诺拉·博松(Nora Bossong,1982- ):德国女诗人、作家。1982年1月9日生于不莱梅。2001-2005年,在莱比锡大学德国文学研究所学习文学。2005年起入洪堡大学、波茨坦大学、罗马第一大学攻读文化学、哲学和比较文学。2006年出版处女作小说《地区》(Gegend)。2007年出版诗集《静止的狩猎》(Reglose Jagd)。2011年出版的诗集《墙壁前的夏天》(Sommer vor den Mauern)于2012年获胡赫尔诗歌奖。另著有小说《韦伯的记录》(Webers Protokoll, 2009)、《有限责任社会》(Gesellschaft mit beschränkter Haftung, 2012)、《36.9度》(36,9°, 2015)。译有阿联酋女诗人奴约姆·阿尔-甘内姆(Nujoom Al-Ghanem,1962- )等人的作品。现居柏林与罗马两地。
最后更新 2016-08-04 09:5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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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雪 / 彼得·胡赫尔 / 胡桑 译 / 纪念 / 汉斯·亨尼·杨恩 / 雪在飘落, / 天空中这张浩大的拖网, / 它不会去逮住死者。 / 雪在改变 / 自己的处所。 / 它从树枝飞向树枝。 / 狐狸的蓝色 / 影子等候 / 在暗中。他们闻到了 / 孤独的 / 白色喉咙。
雪
彼得·胡赫尔
胡桑 译
纪念
汉斯·亨尼·杨恩
雪在飘落,
天空中这张浩大的拖网,
它不会去逮住死者。
雪在改变
自己的处所。
它从树枝飞向树枝。
狐狸的蓝色
影子等候
在暗中。他们闻到了
孤独的
白色喉咙。
最后更新 2016-08-04 09: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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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门开着,屋内幽暗” / ——怀念大卫·哈蒙(David Hammond) / 胡桑 译 / 门开着,屋内幽暗, / 于是我叫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 / 所得的回答将是静默。 / 这静默让我站着凝听,它向后 / 漫延,下楼,来到街上, / 我从那里来(此刻我还记得) / 街灯也已熄灭。 / 我感到那时候某处有一个陌生人, / 几乎是侵入者,想要起飞 / 然而我留意到这里并没有危险, / 只有撤退,一种惹人厌弃的 / 空无...
“门开着,屋内幽暗”
——怀念大卫·哈蒙(David Hammond)
胡桑 译
门开着,屋内幽暗,
于是我叫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
所得的回答将是静默。
这静默让我站着凝听,它向后
漫延,下楼,来到街上,
我从那里来(此刻我还记得)
街灯也已熄灭。
我感到那时候某处有一个陌生人,
几乎是侵入者,想要起飞
然而我留意到这里并没有危险,
只有撤退,一种惹人厌弃的
空无,犹如在午夜的飞机棚
在夏末,一个杂草丛生的飞机场。
最后更新 2016-08-04 09: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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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君特·艾希诗选 / Günter Eich / 胡桑 译 / 边地农场 / Abgelegene Gehöfte / 1948 / @俘虏营16号 / 穿过铁丝网,我直接 / 望着流淌的莱茵河。 / 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 / 我没有帐篷。 / 我也没有毯子。 / 我的大衣仍在奥普拉登。 / 在自己的洞里伸展四肢, / 我没有发现任何同伴。 / 我铺展苜蓿,作为我的床。 / 夜里,我与自己交谈。 / 星辰在头顶闪烁, / 莱茵河与我低语,那么含...
(3回应)
君特·艾希诗选
Günter Eich
胡桑 译
边地农场
Abgelegene Gehöfte
1948
@俘虏营16号
穿过铁丝网,我直接
望着流淌的莱茵河。
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
我没有帐篷。
我也没有毯子。
我的大衣仍在奥普拉登。
在自己的洞里伸展四肢,
我没有发现任何同伴。
我铺展苜蓿,作为我的床。
夜里,我与自己交谈。
星辰在头顶闪烁,
莱茵河与我低语,那么含混。
很快,苜蓿将枯萎,
天空将被晦暗的云层遮盖,
流淌的莱茵河将丧失词语,
无法送我入眠。
空无一物,只有雨——
没有屋顶,也没有墙庇护我——
路上,春天的
嫩草将被踩成烂泥。
我的同伴在何处?
哦,下雨,起了风暴,
此时,只有虱子和蚯蚓
在搜寻我的同伴。
@边地农场
鸭子与鸡将庭院
践踏成肮脏的绿色。
农民在家里祈祷。
灰泥从墙上剥落。
山谷底部绘制着河流,
在它的草地内部。
柳树拯救了亚历山大,
和荨麻石头中的凯撒。
而在蜘蛛织网之处,
在狐狸犬向乞丐狂吠之处,
在萝卜地里,生存着
这个世界的最伟大的名字。
老鼠在地下室尖叫,
一行诗在蝴蝶的光中掠过,
世界的汁液更加迅疾地漂流,
烟升起,如一首炽烈的诗。
@清单
这是我的帽子,
这是我的大衣,
这里,我的修面用具,
在我的亚麻布袋里。
这是食品罐头:
我的盘子,我的杯子,
我在白铁皮上
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刻在这里,
用这根昂贵的钉子,
我将它藏匿,
避开贪婪的目光。
面包袋里是
一双羊毛袜子,
以及另一些事物,我
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夜晚,它作为枕头,
侍候我的脑袋。
这层纸板置身于
我与大地之间。
我最喜欢
这根铅笔芯:
白天,它为我写诗,
这些我夜晚构思的诗。
这是我的笔记本,
这是我的帐篷帆布,
这是我的毛巾,
这是我的纱线。
@我的母亲
喜马拉雅山的云
慌乱地积聚。
在这巅峰,你与我
如此切近,我早已忘却你。
板岩般灰色的雨绳,
雾气腾腾的潮湿的原始森林山坡,
下降的风清扫巨大的阶梯,
犹如悲戚的歌声。
那里,在山崖,接近你,
灵魂第一次冒险,凭借着翅膀。
陌生的上帝,庇佑他们,
从披着草地的山丘上升。
他们的茶和菜肴分开,
在金线交织的牧场上——
你将总是停留在远方,
而我曾经拥有贫穷?
还有,在层叠的云中,
我熟悉你,我早已忘却你,
你的这个孩子使这苍老的
群山生长,在巨大中,
纯净在星辰中醒着,
这星辰来自下雨般黑暗的语言。
它熟悉你,在一切遥远中,
就像在从未涉足的群山中。
@一月一日
只有日历说出开端,凭借新年,
而墙壁知道,并没有新的事物开始。
外面,那些云飘动,轻如发丝,一如往常,
风以相同的手攥住窗子。
三月和四月即将到来,随后,
一个日子会以无尽的时辰填满你。
伴随着天空与胀起的云
它将落入你的手掌和屋子。
有时,你在夜晚的镜子里看见自己,
面容含混,被衰老占据,
犹如一封褪色的信,封条尚未打开,
总是覆盖着一样的字迹。
每一天都是新的,都是纪念日,
而疼痛如此遥远,
在永恒的战利品中,
你只拥有黄昏的星。
雨的讯息
Botschaften des Regens
1955
@夏末
有人喜欢活着而无需树的安慰!
多么好,他们会死去!
桃子已被摘下,李子正在变色,
当时间从桥拱下潺潺流过。
我向迁徙中的候鸟吐露自己的绝望。
它平静地测量出自己属于永恒的那个部分。
它的路程
变得清晰可见,在树叶中,作为黑色的强迫。
鸟的飞行为果实着色。
我们必须有耐心。
不久,鸟的书写将开启封印,
舌下是一枚芬尼,为了尝出滋味。
@当下
见过形形色色的日子,
利奥波特街上的白杨,
然而总是处于秋天,
总是一些细线,属于雾中太阳
或来自雨水织物。
你在何处,当你走在我身边?
总是一些细线,来自远去的时光,
过去以及将来:
洞穴中的居住,
无止尽的穴居时期,
赫利奥加巴的石柱的苦涩滋味,
圣莫里兹的那些旅馆。
灰色的洞穴,窝棚,
幸福在那里开始,
灰色的幸福。
你手臂的压迫回答着我,
群岛,岛链,最后是沙洲,
以及隐约的剩余事物,
来自凝聚的甜蜜。
(然而你属于我的血液,
在这些石头之上,在公园灌木旁,
老人在园中长凳上休息,
以及六路有轨电车的呼啸,
银莲花,当下的
带着眼里的水的力量,
和唇上的湿润——)
总是一些细线,将我们织入,
当下的结束,
无效的爱,
证据,证明我们是偶然的,
白杨树稀疏的树叶,
排水槽中的秋天,
属于幸福的疑问,已被答复。
@慕尼黑-法兰克福特快列车
桥,在英戈尔施塔特的多瑙河上,
阿尔特米尔山谷,索尔恩霍芬附近的板岩,
特罗伊赫特林根的联运列车——
在这森林
之中,秋天被烧焦,
公路进入痛苦,
云回忆曾经的交谈,
易逝的村庄,由我的希望构筑,
在你切近的声音中变老。
在多次离别之间,
我们的爱的可能性在漫延。
那里,
世界的处所保持着完整,
不可测度,难以搜寻。
然而,火车
驶过贡岑豪森和安斯巴赫,
穿越记忆中的月光下的风景,
——夏日的往昔之歌,
奥恩包的青蛙——
均已逝去。
@简单的修理
简单的修理:电石的火焰。
一个人已足够。
桥梁栏杆上的裂缝,他说。
一个胶布-伤口。
于是他说,为了欺骗我们,
因为,疾病流行于大地上的电线网。
电话线与地下电缆漫延到远方:
梅毒、肺结核、癌、白血病,
我们无法获取金属的疾病。
人们诊断出了它们,却已太迟。
但是,人们如何才能阻止它们?
也许,它们的基础是某个目的:
这是可能的,等级的改变正在路上。
人类必须首先交出
他们的疾病。
随后才是其他的事物。
@去火车站的路
工厂依然静默,
在月光中荒凉着。
我希望已习惯于
清晨的冷颤。
咖啡瓶在我
外套的右边口袋,
冻僵的手
在我的裤兜里。
睡眼朦胧,
我走向六点的早班火车,
我如此满足,
抵抗住了一切忧伤。
然而,此刻面包房里的
温暖气息
触及我的心,犹如一次温存,
使我无法平静。
@利沃夫
一
这座城市,在那么多山丘上。
灰白的黄色。
有一声钟声萦绕着你,
在你的身份牌的
叮当声中听得那么清楚。
二
斜坡,犹如恐惧,难以计数。
电车的轨道终结于
长着荒草的大草原中,
在那些破损的门前
@纪念
我们试图涉足的那些沼泽,水已被排干。
泥炭使我们的夜晚变得温暖。
风掀起黑色的尘土。
它吹打着墓碑上的名字,
将这一天带入
我们内部。
@我的住处
当我开窗,
鱼群游入室内,
鲱鱼。刚才,它们出现,
一群群穿梭而过。
它们还在梨树间嬉戏。
大多数则
停留于树林中,
越过育林区和采砂场。
它们令人厌烦。但更令人厌烦的是
那些水手
(还有更高头衔的人,舵手,船长),
他们一再来到敞开的窗口,
为他们可恶的烟草借火。
我要从这里搬出去。
@旅行
面对麻风病人的喋喋不休,
你可以转过身,
关窗,堵住耳朵,
等着,直到他消失。
但是,只要听过一次,
你将会一直听见,
而且,他不会走开,
于是,你必须离去。
打包行李,却不要太重,
没有人会帮你搬运。
你要悄悄地走,让门开着,
你再也不会回来。
旅行到远方,摆脱他,
乘船,或者找到一处荒野:
麻风病人将一直喋喋不休。
你将带上他,当他跟在你身后。
听,那敲打鼓膜的声音
来自你自己的心跳!
@中午两点
牧师的灰色绒毛狗
站在法衣室门口。
在它失明的眼睛前,
麻雀的翅膀在尘土中呼呼拍打。
它感受,犹如回忆:
捆绑野鸡的绳线,
墓地围墙上作为裂缝显现的东西,
墓石的颤抖,
当尺蠖一瘸一拐地蠕动,
砖头的褪色,
在垂死鼹鼠的呻吟中,
它平静地听到
来自树林的谣言,
天堂的大门将要敞开。
@检查这些指尖
检查这些指尖,它们是否已经褪色?
有一天,它将回来,这已被根除的鼠疫。
邮差会把它当作一封信,塞入叮当作响的邮箱,
它会进入你的盘子,作为一份鲱鱼,
母亲会把它作为乳房款待孩子。
我们可以做什么,当那些知道如何
对付它的人都不再活着?
无论谁,只要携带着恐惧、是你的好友,
就可以期待它寂静的拜访。
为了幸福降临,我们一再收拾好房间,
它却并不乐意坐在我们的椅子上。
检查这些指尖!如果它们变黑,
就已太迟。
@信的片段
这些书,我不想读任何一本。
我回忆
包裹着稻草的树干,
书架里未被烧尽的瓦片。
疼痛留下,而影像消失。
在酒的绿色微光中,我将度过
我的晚年,
静默无语。锡质盘子叮当作响。
向桌子俯身!在阴影中,
葡萄牙地图正在发黄。
@理解
每个人都知道,
不能发明另一个墨西哥。
当我打开厨房的柜子,
我发现真理
隐藏于
铁罐上的标签。
稻米
一只在休憩,数世纪以来。
外面,
风走在路上,一如既往。
@八月底
死鱼,挺着白腹,
漂浮在浮萍与芦苇之间。
乌鸦长着翅膀,可以逃避死亡。
许多次,我知道,上帝
最关心蜗牛的生存。
他为它建筑房屋。然而他并不爱我们。
晚上的公共汽车拖着一股白色的尘土,
将一支足球队载回家。
月光闪烁在柳树林中,
与黄昏的星取得了一致。
不朽,你如此切近,在蝙蝠的翅膀中,
在车前灯朝下
面向山丘的双目中。
存档
Zu dden Akten
1964
@旧明信片
一
我想把有轨电车停靠在这里,
并摇荡于
战争纪念碑上的锁链。
一个带给聋哑人的信息。
一个针对面包师的训诫,
伸展于清晨的风中。
二
风景,被胶水
逐渐褪去了颜色。
雪茄的外层烟叶和街道,
被同一把刀
割开。
沥青铺路
已被安排,犹如死亡。
三
两种清晰的文字——
一次通往城堡废墟的
自行车漫游。
然而,我们一切顺利。
我们在黑沙中嬉戏。
我们咀嚼面包,
糊住墙纸上的裂缝。
四
吹箭筒,在纪念色当战役的那天,
三,零,四,
菩提树中的一块红色。
早晨,早晨,早晨。
五
紧紧拽住
制革工人的绳索,
直到天使戴着
鸭舌帽,披着三角披肩,降临,
为了石头的证词,
以及烟中值得信任的
印迹。
@新明信片
一
忧伤的火车和
旅馆,我对它们并不信任。
哦,亲爱的秋天树叶,
以及穿过
斯洛文尼亚房间的风。
二
感谢,但丢下我们吧。
我们已经到过捕鼠者的
洞穴。
三
奥德河,我的河流,可以阐释它,
通过源头与支流,
我清晨的益处,我的钟表摆轮,
我的沙漏,越过各个省份。
四
在这里,我思念磨坊。
水流迟缓,
风凝固。
时间是留给碾压机的,
也许还有粘土坑
和粮仓的火灾,
帽子是留给
佃农的。
五
苏里南和尺蠖。
回忆吧,梅丽安,
玛利亚·西碧拉,
我天生就是一片
真正的康乃馨叶。
@来自疗养地的报告
我尚未喝这水,
却忍不住。
然而,火车站的改建
使人思索未来,
却让我变得固执。
我的血象和针叶树的臭氧,
浴疗师的怀疑。
自然
是一个否定的形式。
更好的是
疗养院通讯上的诗。
@殿后
起来!起来!
我们未被接受,
这个消息与星辰的影子一起到来。
是时候了,我们像别人一样离去。
他们把街道和空洞的房屋
置于月亮的庇护之下。它拥有微弱的力量。
我们的言辞正由寂静记录。
下水道井盖携带着一条裂缝。
路标被转动。
当我们回忆爱的踪迹,
它们才能被识别,在水面,在雪的飘动中。
赶快,在我们变瞎之前。
@剩余
漂白这些分钟,
为了我的梦而留下,
端上柜台的一份马钱子碱,
顺从于你的眼睛。
我可以离去,又回来,
在你衬衫的样式中,
犹如清晨破晓,
在船只灯火的上空。
来吧!账单
已经写下,
尘土从小号飘落。
@荷兰老人
过于经常,遗忘了粟,
以及皮革上衣。
让我们继续
按照谚语跳舞,
领着狗
穿过教堂,
在拔士巴身上
摘取树叶。
@格林兄弟
荨麻丛。
烧伤的孩子
等待着,在地窖窗子后面。
父母已经离去,
并说,很快就回来。
最先来的是狼,
带着小面包,
鬣狗要借一把铁锹,
蝎子要来看电视。
并没有火焰,
外面的荨麻丛燃烧着。
那么久,
父母还没有回来。
@变得谦逊,太迟了
我们整理了房屋,
遮住窗子,
地下室的储备已经足够,
煤和油,
我们将死亡藏于
褶皱之间,在安瓿瓶中。
透过门缝,我们看见世界:
被砍头的公鸡
跑着穿过院子。
它踩死我们的希望。
我们把床单挂在阳台上,
并屈服。
@订餐
五道菜,
告诉那些木头女孩,
为了舌下的芬尼,
为了盘子变暖。
你让我们等待
野鸡与鲟鱼,
勃艮第葡萄酒和法式海鲜浓汤。
最后,上菜吧,
尽管这些菜肴并不存在,
拔去奇迹的塞子!
然后,我们将乐意
张开嘴巴,
支付我们
所亏欠的。
@手提袋
卖甜点和
烈酒的小店,
装满醋的储藏室,
铁路交叉口
和小檗,
来自采尔马特的诗行,
被携带进入老年,
包装寒碜,
在每一次购物时,
日子从袋子中坠落,
而往年的雪
黏在鞋底凹槽里,
于是售货员轻声耳语,
而学徒在
圆白菜桶后偷笑。
@增长
海参的存在
使我厌烦,
尤其是这个问题:
以前我从未
发现它们,
或者,此刻它们
才真正地
不断产生?
@无效地图
雨水
和育林区的图案,
村庄池塘的节点——
我为它们上色,
犹如它们对我必不可少。
我亲爱的蜘蛛
在上面结网,
另一个图案,
我赞成这一切,
在我离开之前。
@一个更完美世界的地貌
多么徒劳,一个恶劣的希望,
受折磨者的尖叫
也许为将来开辟了道路:
留意,谁的嗓音由于感动颤抖,
谁的心在激动,
当更换滚筒的时间被缩短,
在二十八分钟之中。
致以问候,墓园!
罗马的脚注
我不向井里扔硬币,
我不想回来。
太多的西方,
可疑。
太多被略去的世界
没有石头花园的
可能性。
理由与石头花园
Anlässe und Steingärten
1966
@时刻表
这些飞机穿行于
波士顿与杜塞尔多夫之间。
说出决定,
是河马的任务。
我偏爱
在三明治中
放生菜叶子,
并错误地留在这里。
@旧明信片
六
告诉我来自
目录的东西,
以及你待过那么久的地方,
关于养蜂场中的邮票,
祖父的职业,
关于马蹄的气味。
我数出
糖块上的液滴,
一个质素,
就着它吃下。
七
巴黎,
让我想起墨西哥的
帽子、衣带,
萦绕着我的恋人的步子,
消息,芥籽。
八
鹤,
我们身边没有鹤。
然而女人、
赛跑以及
一场大笑令我们沉思,
苍老犹如
文艺复兴时期的台阶,
囚徒迈着步子
从上面走下。
九
我们属于最后的人。
左边,一个洞穴专家
昨天离开了。
罐头食品就是一切。
还是昨天,我思考着
十字军的油壶,
它们被交给围攻者,
带着荣光,
也交给雨。
十
为什么,咖啡
没有被喝掉?
我们优雅地
坐在洪水中,
租来的小船飘荡于
林荫大道的树间。
为什么,糖
没有溶解?
没有事物走向终结。
需要被讲述的
是那些茶托,一个
夏绿蒂,她在收银,那些
悲伤而湿透的衣裙褶边。
十一
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但是,当战争结束,
我们要去明斯克,
接走祖母。
@新明信片
六
这里也一样,猫在草里
期待着它的鸟。
我们总是将地震
视为一扇自动关闭的门。
孩子们正在变成灰色。
七
哦,猎人绿,海豚的时日,
梧桐树下的地面,
翻译到感情中去。
如果经过同意,
我们会去读
幸存指导手册。
八
巴尔米拉
是一次关于小费的争吵,
岳父,女婿,
表面凹陷,
来自逃亡的荷尔德林的沉积物,
准确的特征,
因为他并不在这里,
没有阐释,
而使人疲惫。
九
生病的雪
以及在足浴中
可以轻易溶解的病人——
扶起我,
为了倒数第二个的门诊时间,
当最后的风
背诵长诗。
@进步
清空记忆,
我曾是五个玻璃球,
没有树叶,没有风景:
昨天应是死去的
更好一天。
今天,狗
在撕咬后面的人。
@标点符号
离去,
离去如飞鸟——
谁走开了,谁飞走了,
逗号,鸡,
走禽,谁走开了?
离去,
游开,如那些鸡——
它们是褪色的,那向下的溪流,
谁走开了,谁游走了,
鱼,陌生人,
分号,谁走开了?
离去,
飞走如游鱼,
谁走开了,谁游走了,
谁死了,
鸡,不起眼的顾客,
问号,
经常出入国境的人,谁走开了?
@受照料的床
咽峡炎的日子,蓝雪,
时间藏匿于
剪下的弧线之中,
时间是蓝的,时间是雪,
红色的袖子,黑色的帽子,
时间是黄色的女人。
咽峡炎的日子,是瑞士的,
是蓝色的泥盆纪,
黑色的寒武纪,
喜剧的时间,
拖鞋,红色的,以及红色的志留纪,
一张英国地图,黄色的,以及时间。
咽峡炎的日子,蓝色的肯特郡,
时间这么黄,
无人可以认出它,
一个黑色的指示东西的手指
来自一双蓝色手套,
这手套指向红墙,沿着墙可以回家。
最后更新 2013-12-04 22:10:08
试发表
诗歌 译作
米沃什诗选 / 胡桑 译 / ▲某个邻居 / 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熟知那个邻居。 / 为什么要告诉?就像一位猎人带着长矛 / 突然出现,搜寻他曾经熟悉的事物。 / 经历过一些岁月,我们回到大地, / 不能确定是否还能辨认它的面容。 / 那里,曾是村庄、如今空无一物的果园、土地。 / 代之以老木材、年幼的小树林, / 水平面降低,沼泽消失, / 伴随着杜香、黑松鸡、蝰蛇的气味。 / 这里该有一条河。是的..
(6回应)
米沃什诗选
胡桑 译
▲某个邻居
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熟知那个邻居。
为什么要告诉?就像一位猎人带着长矛
突然出现,搜寻他曾经熟悉的事物。
经历过一些岁月,我们回到大地,
不能确定是否还能辨认它的面容。
那里,曾是村庄、如今空无一物的果园、土地。
代之以老木材、年幼的小树林,
水平面降低,沼泽消失,
伴随着杜香、黑松鸡、蝰蛇的气味。
这里该有一条河。是的,却藏在荆棘中,
不,一如往常,在草丛里。那两个池塘
必定用浮萍覆盖了自己,
在它们沉入黑壤土之前。
小湖闪烁,而它的岸边缺少激流,
我们曾奋力穿过这些激流,游泳,
然后考验我们自己,我与X小姐,以及在一块毛巾上跳舞。
▲草地
一片河边的草地,丰盛,在干草收割之前,
六月阳光下一个完美的日子。
我搜寻,找到,并认出了它。
花草在那里生长,我儿时就已熟悉。
眼睑半闭,我吸收着光芒。
气味占据了我,所有的认知终止。
突然,我感到自己正在消失,带着欢愉哭泣。
1993年,伯克利
▲致女教授,为了守卫猫的荣誉,及其他
我英勇的帮手,一只小巧的虎,
甜美地睡在我的桌上,在电脑旁,
并未意识到你在凌辱它的部族。
猫与一只老鼠或一只半死的鼹鼠嬉戏。
你错了,尽管:这是由于残忍。
他们看上去只是一个会移动的事物。
总之,我们知道,只有意识
才能瞬间进入他者,
移情于猫的疼痛与惊恐。
就像这些猫所是的样子,一切都是天性。
唉,漠视于上帝和魔鬼。
这对于我们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担心。
自然的历史都有自己的博物馆,
然而,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要学习关于怪兽的知识,
在数百万年中,整个地球都是蛇与爬行动物?
自然正在毁灭,自然已经毁灭,
屠宰场的白昼与黑夜弥漫着血。
谁创造了它?是善良的上帝?
是的,毫无疑问,它们是无辜的,
蜘蛛,螳螂,鲨鱼,巨蟒。
只有我们才会说:残忍。
我们的意识和良心
孤独地置身于苍白的银河的蚁冢,
将希望寄托于仁慈的上帝。
谁除了感受与思考什么也不会,
谁以温暖与运动亲缘于我们,
因为,我们相似于牠,正如牠告知我们的。
倘若果真如此,牠会怜悯
每一只遭受殴打的老鼠,每一只受伤的飞鸟。
那么,对牠而言,宇宙就是一场苦难。
这就是你揍一只猫的后果:
一个神学的、奥古斯丁 的苦相,
使我们在大地上的行走变得艰难。
▲在谢滕尼艾
一
你是我的起点,我又一次与你在一起,在这里,我曾学到了地球的四个区域。
下面,树后,河流的区域;背后,建筑后面,森林的区域;右边,神圣堡垒的区域;左边,铁匠铺和渡口的区域。
无论我漫游到何处,穿过什么样的大陆,我的脸总是朝向那条河流。
我嘴里感受着白玫瑰色菖蒲肉的味道与气味。
听着丰收季节从地里回来的人们唱着古老的异教歌,宁静的黄昏,太阳在群山背后褪色。
在荒芜的草丛中,我仍能找到棚架的位置,那里,你曾逼我涂画笨拙的文字。
我试图逃走,藏匿自己,因为我确信,我学不会写字。
我也并不希望懂得,即使骨头变成了尘土,数十年时光流逝,存在依然如旧。
我们可以生活于永恒的镜子之内,一如我们所是,同时奋力前行,进入未刈的草中。
二
你手持缰绳,我们驾驶一匹马驭的折篷马车,你和我,访问一个森林边的大村庄。
村庄里的苹果树和梨树挂满果实,树枝低垂,雕饰绚丽的门廊矗立着,踞于长着锦葵和芸香的花园之上。
你曾经的小学同学,如今是农民,款待我们,谈论着庄稼,女人展示她们的织布机,讨论经纱与纬线的颜色。
桌上放着火腿片和香肠片,蜂巢在泥碗里,我喝着锡杯中的格瓦斯 。
我让集体农庄的主管带我参观村子;他带我来到开垦到森林边缘的田野,把车停在一块巨大的砾石前。
“这里曾是佩克斯瓦村 ,”他说,嗓音中并无欢欣,在战胜一方,这是常有的语调。
我注意到,那块砾石的一部分已被凿下,有人试图用一个铁锤敲碎它,于是,即使那个痕迹也不可能留下。
三
夏日黎明,我跑出门外,来到鸟叫声中,我回去,但是在这期间,我已创造了自己的作品。
尽管这如此艰难,拔下n的竖线,于是,它就可以连接u的竖线,或者在r和z之间筑一座桥梁。
我有一支笔,笔杆像芦苇,我将笔尖浸入墨水,一位漫游的作家,腰带上绑着一个墨水瓶。
如今我认为,一个人的作品代替了幸福,被惊恐与怜悯所扭曲。
这个地方的精神必须包含在我的作品中,一如它包含在你体内,你从小就被它引领。
橡树叶编织的花环,街上的铃声召唤着五月的花楸,我想变得善良,不要走在罪人们中间。
但是如今当我试图回忆当初的情形,那里只有一个深渊,如此晦暗,我无法理解任何一个事物。
只有你,聪慧而正义,知道如何使我平静下来,你解释着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晦暗花园的大门关闭,平静,平静,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致一棵榛树
你没有认出我,但这就是我,一如既往,
那时候我经常砍下你的褐色树枝,制作弓箭,
它们射向太阳,那么直,那么快。
你长得高大,拥有巨形的影子,发出新芽。
很遗憾,我不再是个男孩。
如今我只能为自己砍一根手杖,正如你所见,我借着拐杖走路。
我曾经那么喜爱你夹杂着淡白色的褐色树皮,真正的榛树的颜色。
我很开心,一些橡树和梣树幸存了下来,
但我欣喜于看到你,一直像个奇迹,长着珍珠般的坚果,
一代又一代松鼠在你内部跳舞。
这是赫拉克利特 式的沉思:我站在这里,
回忆着逝去的自我和生活,一如它过去的样子,也一如它可能的样子。
任何事物都不持久,但一切事物都持续着:一种伟大的稳定性,
我试图将自己的命运放置其中。
这一切我曾经真的不愿接受。
我曾经欢快地带着弓箭,昂首阔步于童话的边缘。
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只能获得一次耸肩。
这只是传记,也就是,虚构小说。
附言
传记,或虚构小说,或一个长长的梦。
层层叠叠的白云,在天空的碎片上,于闪亮的桦树间。
一个葡萄园,金黄而锈色,在逐渐降临的黄昏中。
在短时间内,我曾是一名仆人和漫游者。
释放了自己,我沿着从未走过的路回来。
谢滕尼艾和纳帕山谷,1997年秋
▲我的外祖父齐格蒙特•库纳特
我以为,一张我外祖父库纳特六岁时的照片包含着他人性的秘密。
一个欢乐的男孩,年轻而活泼,透过皮肤可以看见明亮而安静的灵魂。
照片拍摄于1860年代,如今,苍老的我加入了那个孩子的游戏。
在一个熟悉的湖边,如今他正往里扔着卵石,在梣树下,这些树当时即将找到进入我的诗的道路。
库纳特家族被列入加尔文教贵族,对此我曾沾沾自喜写在笔记上,因为在我们立陶宛,加尔文教被视为最文明人士。
后来这个家族该宗罗马天主教,在1800年左右,尽管,我并未保存祖父在斯维特布洛斯奇 的教堂长凳上祈祷的影像。
他从未提及牧师的邪恶,而且,他也从不违反已经接受的行为准则。
作为华沙重点学校的学生,他在舞会跳舞,研习实证主义时代的书籍。
他严肃地对待“有机工作”这个名称,于是在谢滕尼艾建立了一个制造布匹的工场,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在那些挤满缩绒压床的房间里玩耍。
他极其优雅地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高大的和瘦小的,富裕的和贫穷的,他拥有细心倾听别人的天赋。
奥斯卡•米沃什 ,1922年在考纳斯 遇见了他,称他为:“un gentilhomme français du dixhuitième siècle” ,一位十八世纪的法国绅士。
这外在的波兰特征并不能说出整个故事;他内在隐藏着智慧和真正的善良。
思考我遗传的缺陷时,一旦想到外祖父,我就瞬间获得了安慰;我必须从他那里获取一些东西,才能不会变得毫无价值。
他被叫做“立陶宛化的人”,难道他没有在莱格梅迪斯 建过学校,并作为一名立陶宛教师而付出过代价?
每一个人,波兰人、立陶宛人、犹太人,都喜欢他,附近村民都尊敬他——
在他去世后数年,这些村民被放逐到了西伯利亚,于是,这些村子的所在地只剩下一块空荡荡的平原。
他最喜欢的书里有一本雅卢布•基耶茨托尔的几卷回忆录,因为它们详细地描述了凯代尼艾 和克拉基诺沃 之间的内韦日斯河谷。
我年轻的时候对这些毫无兴趣;我的注意力指向未来。
如今我贪婪地阅读这几卷回忆录,因为我已经懂得这些地名、路的转弯、山丘、河上的渡口的价值。
这多么重要,一个人必须领会自己的省份、家、日期和已逝人们的踪迹。
一名加利福尼亚的漫游者,我保存了一个护身符:一张斯维特布洛斯奇山丘的照片,那里,在橡树下,埋葬着我的外祖父库纳特,我的曾外祖父辛蒙•希鲁克,和他的妻子欧弗洛辛娜。
▲遗忘
忘记你使别人
遭受的苦难。
忘记别人使你
遭受的苦难。
水不断流淌。
春天闪耀,离去,
你行走于大地,你正在遗忘。
有时,你听见一曲遥远的叠歌。
在唱什么,你问,谁在唱?
一个孩子气的太阳变得温暖。
孙子和曾孙出生。
你又一次被手牵引。
河流的名字属于你。
这些河流似乎如此漫长!
你的土地已经闲置,
城市的塔楼面目全非。
你站在入口,一声不吭。
▲一次对自己的真诚描述,喝一杯威士忌,在机场,让我们说,在明尼阿波里斯
我的耳朵听见的话语越来越少,我的视力变得微弱,尽管它们仍然那么贪婪。
我看见她们超短裙里的腿、沟纹、起伏的衣裙。
逐个地瞥视她们,她们的臀部和大腿,止息于色情的想象。
老色鬼,你该进入坟墓了,而不是进入年轻人的游戏和娱乐。
但我做着一直在做的事情:写作这个地球上的场景,服从情欲想象的命令。
准确地说,我欲求的并不是这些创造物;我渴望每一样事物,它们似乎代表了一个迷狂的联合体。
我们生性如此,这不是我的错,一半来自无功利的沉思,一半来自食欲。
天堂必定在那里,如其所是,我并不能确定某一天可以成功抵达天堂,除了知道我将摆脱自己迟钝的感官和笨重的骨头。
转变为纯洁的目光,一如从前,我将吸收人类身体的比例、鸢尾花的颜色、六月黄昏一条巴黎的街道,这一切都不可思议,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可见事物。
▲为我的八十八岁生日而作
一个城市,簇拥着有顶的通道,狭窄,
小广场,拱廊,
向下伸入海湾的台地。
我被年轻的美女俘获,
我的肉体,并非经久不衰,
它在远古石头间起舞。
夏日衣裙的色彩,
数世纪老的小巷里拖鞋后跟的轻击声,
给予我们关于永恒复归的感官享乐。
很久以前,我忘记了
参观大教堂和加固的塔楼。
我就像一个单纯地看着而不是擦身而过的人,
一种崇高的精神蔑视着他那灰色的脑袋和痛苦的年纪。
被他的惊异拯救,永恒而神圣。
热那亚,1999年6月30日
▲哦!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1862-1918)
茱迪丝(细节)
奥地利博物馆
哦,嘴唇半张,眼睛半闭,你敞开的裸体上的玫瑰色乳头,茱迪丝!
而他们,向前冲,袭击你保留于他们记忆中的影像,这些影像被大炮的弹壳撕裂,坠入深渊,腐败。
哦,属于你的织锦的大量金黄,你的缀着一串串宝石的项链,茱迪丝,就这样告别!
▲哦!
萨尔瓦多•罗莎(1615-1673)
有人物的风景
耶鲁大学画廊
哦,岩石下水的静默,午后黄色的寂静,沉思着的扁平的云。
前景中的人物正浴后更衣,河对岸的人物细小,处于生动的神秘中。
哦,这些是最平凡的,源于日常生活,兴奋地来到一个地方,这地方就像这个地球,也不像这个地球。
▲哦!
爱德华•霍普(1882-1967)
旅馆房间
蒂森 藏品,卢加诺
哦,忧伤竟未意识到它就是忧伤!
绝望竟不知道它就是绝望!
一名女商人,手提箱在地上打开着,她半裸着坐在床上,红色内衣,她的发型无可指摘,手里拿着一张纸,大概写着数字。
你是谁?没有人会这样问。她自己也不知道。
▲指示
一切,除了忏悔。我自己的生活
惹恼了我,我要通过叙述
而获得安慰。我将被那些
不幸的人理解,他们——那么多——在街上
东倒西歪,吸毒或醉酒,
因记忆的溃败和生活的愧疚而遭受疾病。
那么,是什么约束着我?羞愧,
我的不幸还不够独特?
或矛盾。哭泣变得时尚,
毫无快乐的童年,创伤,其他一切。
甚至我准备好接受约伯 的抱怨,
最好保持沉默,赞美事物不变的
秩序。不,是其他一些东西
禁止我开口。遭受苦难的人
应该成为真理的讲述者。应该?如何讲述,
以一切伪装、喜剧、自我怜悯?
感知的谬误导致错乱的言辞。
将风格的价值看得太高,我在冒险。
▲在黑色的绝望中
在灰色的怀疑和黑色的绝望中
我起草献给大地和空气的赞美诗,
假装快乐,尽管我缺乏快乐。
岁月使恸哭变得多余。
那么,我要问——谁能回答——
他曾是勇敢的人或是伪善者?
▲艺人
艺人,准备好你的器具。
一个高大的回声从山上下来;你听见春天激流的怒吼。
大地首次向孩子们的眼睛揭示自身的美,一如它曾向你揭示。
艺人,你正在铸造一颗星辰,它在正出生事物的天空中旅行,
当你撤离,不带遗憾,想着:生活多么不易!
得知:我们并未获得曾欲求的东西,两种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持续。
意识也无法带来安慰,因为这是一种在舞台上翻筋斗的意识,它渴求掌声。
你获得了不受欢迎的知识,关于你自己和他人;你被怜悯和惊奇填满。
也许,那些注定从事你的劳动的人将从你结束的地方开始,你这大师,属于被征服的绝望•。
赞美、更新、治愈。令人感激,太阳曾为你升起,也将为他人升起。
▲显而易见
当然,我不会说自己在想什么。
文雅的社会应当学会尊重。
一个人无须暴露在谈话中,或将哀伤的
秘密银城铅字,这秘密关于我们平凡的肉体。
因为我们,脆弱而无助,已敢于
将自己搞搞举过头顶,
在绝望中对人说:
“我已活成了别人,他希望我已死去。”
▲我的秘密
我所有痛苦的秘密
将得以揭示,一个又一个。
多么贫乏的一生!他们会说
道路如此险峻!
▲假如
假如我不能进入天堂——
显然,于我而言,那些领域太高了——
我希望在炼狱的某一区域多停留一点时间,
从头脑的幻影解脱,获得自由,
这些幻影的力量我记得那么清晰,
尽管我从不全身心地信任它们。
在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她窗前的痛苦,
或对一份完美的爱的富于理想的召唤,
这些是圣洁的,远离尘世。
此刻我应该大笑或哭泣?但是,我的肉体
携带着这些欣喜与非理性的碎片。
虽然我还想看得更清楚,
不向任何人或自己撒谎,
恳求自己拥有美好的意愿,
假如它们真的存在。
▲寂静的区域
真理是一种可怕的事物。我们不应与一切人分享真理,除了某个能够承受它的人。总之,我们不应袒露自己的真理,不应逼迫别人接受它,让他们知晓超越人类力量之上的事物。
——齐格穆特•米契尔斯基
《准日记》
它并不以哪种方式发生。
而且无人敢说出它如何发生。
我够老了,可以记住,
但就像别人,我重复着人们广为接受的言辞,
因为,我并未感到自己已被许可
去揭示真理,这太残酷了,对人类心灵而言。
▲相互反对
一边,世界;另一边,人与诸神。
世界是永恒的,无情而冷漠。
当你经常赤脚跑步,是石头碰伤了你的脚趾。
人与诸神:一次愧疚与遗忘的持续运动。
他们温暖的喉咙里说出愧疚与赐福的言辞。
他们脆弱、多变,他们互相接受携助。
人与诸神的爱,丧失的危险削尖了它们。
他们的衣裙、半筒高靴和面具证明了两者中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待在自然的秩序中。
既易朽又永恒,他们都活在自己的领域中,高出世界之上。
不要忘记,你是人又是神,你应得的荣誉来自世界上的太阳和星系。
▲致罗伯特·洛威尔
我无权以那种方式谈论你,
罗伯特。一个流亡者的嫉妒
必定会促使我嘲弄
你长时间的沮丧,恐怖的数周,
安全病房里的虚拟假期。
这并非来自我正常的傲慢。
我知道,疯狂曾一丝丝
潜入我的生命
等待着我的许可
将我带入其晦暗地带。
我警戒着。就像一个瘸子,
我常常笔直走路,掩饰我的疾病。
你却不用。因为你已被许可。
而我没有,我,这块大陆上的流亡者,
这里那么多新移民销声匿迹。
请宽恕我的误解。你徒劳地反抗疾病,
它宰制你,犹如耻辱,
而在我的愤怒深处,是受辱者
无可辩驳的自傲。稍作迟疑之后,
我给你写诗,穿过隔开我们的东西:
手势、风俗、方言、道德习惯。
▲反对拉金诗歌
我学会了带着绝望生活,
而菲利普·拉金突然出现在那里,
在解释,为什么所有的生活充满愤怒。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应该感激。
如果没有他对虚无的恐吓,
延长一次呼吸,那是多么困难。
亲爱的拉金,我领悟了
死亡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人,
但是无论对于挽歌或颂词,
这都不是一个恰当的主题。
▲祈祷者
年近九十,依然携带着希望
但愿我能将它倾诉、述说、脱口而出。
即使不在别人的面前,至少在您面前,
您曾用蜜和苦艾滋养我。
我感到羞愧,相信您必定在佑护我,
似乎我对您有过某种特殊的功德。
我如同那些古拉格囚犯,他们用树枝编织了
一个十字架,晚上在营房里向它祈祷。
对于我作出的恳求,您屈尊答复,
于是,我发现这多么缺乏理智。
出于同情,我为别人乞求一个神迹,
此时,天空与大地如此寂静,一如从前。
由于我对您的信仰,我在道德上产生了怀疑,
我钦佩不信教者,因为他们具有单纯的毅力。
假如我认为宗教只有益于我这样的弱者,
那么我是什么样的王权信徒?
作为乔姆斯基神父课上最乖戾的学生,
我早已开始注视命运那纷乱的涡漩。
如今,我是一个躺在黑暗中的老人,
您正在缓慢地关闭我的五官,
为了一直前行、写诗,
我把自己交给压迫着我的事物。
让我从真实或想象的负罪中解脱,
让我确信,我艰难地跋涉是为了您的荣光。
在我极度痛苦的弥留之际,请用您的苦难帮助我,
尽管您的苦难并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
▲以后
信念、教义、观点、
必然、原理、
规则和习性,都遗弃了我。
在一个文明的边缘,我赤裸着醒来,
对我而言,这个文明如此滑稽而难以理解。
后耶稣会学院,我曾在里面上课,
它的拱形墙壁,不再令我愉悦。
虽然我用拉丁语保存过几个句子。
河流穿过一片橡树与松树林。
我站在齐腰的草丛中,
呼吸着黄花野性的香味。
上面,白色的云。犹如平时,在我的街区,
大量白色的云。
1999年,于维利亚河边
▲另一个空间
天国的殿宇如此不可测度!
顺着空中阶梯接近它们。
白云之上,是天堂那悬浮的庭院。
一个灵魂将自己从身体上撕下,然后起飞。
它记得,那里有一个高处,
也有一个低处。
在另一个空间,我们果真丧失了信仰?
它们已经永远匿迹于天堂或地狱?
倘若失去了超越尘世的牧场,我们如何找到救赎?
受诅咒者将在何处找到栖居之地?
让我们哭泣,哀悼巨大的丧失。
用煤炭涂抹面孔,披散头发。
我们恳求它回到这里,
另一个空间。
▲晚熟
迟至近九十岁那年,
一扇门才在体内打开,我进入
清晨的明澈。
往昔的生活,伴随着忧伤,
渐次离去,犹如船只。
被派诸笔端的国家、城市、庭园、海湾
离我更近了,
等待更完美的描述,并胜于往昔。
我并未隔绝于人们,
悲伤与怜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持续地诉说,我们已经忘却自己都是王的子民。
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地方,那里,我们并不区分
对与错,也不区分现在、过去和未来。
我们如此不幸,用于漫长旅途的
恩赐,我们只使用了很少一部分。
来自昨日与数世纪之前的那些瞬间——
一次剑击、在光洁的金属镜子前
描画眉毛、一次致命的步枪射击、一艘小帆船的
船身触礁碎裂——它们栖居于我们内部,
等待着实现。
我向来就知道,我将成为一名葡萄园工人,
与世上的男男女女一起住在那里,
无论他们是否知道到这一点。
▲假如没有上帝
假如没有上帝,
对于人而言,并非一切就被许可。
他仍是自己兄弟的守护者,
并不被允许将自己的兄弟弄得悲伤,
通过言说“没有上帝”。
最后更新 2016-03-15 09: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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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博尔赫斯的诗 / 胡桑 译 / 街道 / 我的灵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 街道之中。 / 并非那些被人群和交通 / 逼迫的贪婪的街道, / 而是那些寂静的街巷, / 隐形于习惯的力量, / 在落日的微光中获得永恒, / 以及那些更加偏远的街道, / 空洞,缺乏令人慰藉的树木, / 朴素的小屋那么谨慎, / 被不朽的距离所制服, / 在天空和平原的深邃的广袤中 / 迷失自己。 / 对于隐逸者来说,它们是一个许诺, / 数..
博尔赫斯的诗
胡桑 译
街道
我的灵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街道之中。
并非那些被人群和交通
逼迫的贪婪的街道,
而是那些寂静的街巷,
隐形于习惯的力量,
在落日的微光中获得永恒,
以及那些更加偏远的街道,
空洞,缺乏令人慰藉的树木,
朴素的小屋那么谨慎,
被不朽的距离所制服,
在天空和平原的深邃的广袤中
迷失自己。
对于隐逸者来说,它们是一个许诺,
数千个非凡的灵魂栖居于此,
在上帝面前,在时间之中,如此独特,
而且,那么珍贵。
向着西方、北方、以及南方,
街道展开自身——我的国家也是如此:①
我多么希望,在这些诗行中,
飘动着它们的旗帜。
按:
此诗为博尔赫斯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1923)开篇之作。英译者为美国诗人斯蒂芬•科斯勒。
倒数第三行:布宜诺斯艾利斯东面临海,整个阿根廷地形大致如此。
德茹科
四十张纸牌已经取代了我的生活。
这些构制精美的神奇纸牌
让我们遗忘了命运的钳制。
一个又一个欢愉的游戏,
以一个自制神话的
炫目的幻觉,
持续地填补我们被窃的生活。
在桌子的边界之内,
别人的生活出现了停顿。
游戏的内部,是一个奇异的国度,
下注或跟牌的成败,
黑桃幺的统治,
具有不可一世的威力,如堂•胡安•曼努埃尔,
以及金币七,一种希望的叮当声。
隐秘的镇静
让所有词语保持停止。
当游戏的幻象
一再重复自身。
夜晚的赌徒们
让古老的诡计一再上演:
一种行为带向一种生活,虽然是无力地,
我们的祖先
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光留下了
同一种的诗歌,同一种的恶作剧。
按:此诗收入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英译者是阿拉斯泰•雷德(Alastair Reid)。最后一句英译似乎有误,据西班牙文修改。
德茹科(Truco,本意为计谋、诀窍、鬼点子),是一种流行西班牙语世界的纸牌游戏。集中于巴西、阿根廷、巴拉圭、西班牙、意大利、乌拉圭、智利和委内瑞拉等地。玩牌的人数可以是由二、四或六人,分成两组。但最常见的是四人。共四十张牌,由1到7和侍从、骑士、国王组成,花色分为圣杯、魔杖、宝剑、金币四种。每次每人摸三张牌。当任何一组拿到至少30分,游戏终止。
堂•胡安•曼努埃尔(Don Juan Manuel),即阿根廷独裁统治者堂•胡安•曼努埃尔•罗萨斯(Don Juan Manuel Rosas,1793—1877)。博尔赫斯另有一首诗名为《罗萨斯》,收入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
赠礼
在普林尼的书页上,我读到,
一个女人将自己面孔的形象
给了一个失明的男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面孔。
她在众多的面相中选取了一张;
她拒绝了所有的,只准确地选出一张。
这个举动对于她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正如对于他。
她知道,他无法看见她的赠礼,
只知道这是一个现存之物。
一份无形的赠礼是一次魔术行为。
将一个形象给了一个失明男人,
也就是给了他如此稀薄以至无限的事物,
如此邈远以至可以成为宇宙的事物。
无形的手触摸着
不可抵达的面孔,
却没有认出它。
按:此诗收入《复原的笔记本,1956—1986》(Textos recobrados,1956—1986,布宜诺斯艾利斯:Emecé,2003),生前未发表。英译收入《夜晚的诗篇》(Suzanne Jill Levine编,企鹅出版社,2010年)。此诗英译者是克里斯托弗•莫瑞(Christopher Maurer)。
普林尼,即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23[或24]一79),又称老普林尼,古罗马作家,著有《博物志》(常被译成《自然史》)。他在《博物志》第七部中曾经写到:“尽管我们的面孔或面部特征大约有十种左右,然而在成千上万的人类中不存在两张无法区别的面孔——这种情形,任何艺术形式也无法完成。”
最后更新 2011-09-17 19:3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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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译作
蒙塔莱的诗 / 胡桑 译 / 开篇 / 假如,果园内的风带回 / 生活那涌动的潮汐,请保持愉悦: / 此处,一张死去的 / 记忆之网沉入地下, / 没有墓园,而只是一只骨匣。 / 你听见的并不是群鸟疾飞的声音, / 而是地球母腹的永恒颤动; / 看,这片孤独的土地 / 已经变成一只坩埚。 / 盛怒越过陡峭的墙壁。 / 如果你向前移步,就会遇上 / 那个将拯救你的幽灵: / 历史在此处成形,行动, / 那未来的尾..
蒙塔莱的诗
胡桑 译
开篇
假如,果园内的风带回
生活那涌动的潮汐,请保持愉悦:
此处,一张死去的
记忆之网沉入地下,
没有墓园,而只是一只骨匣。
你听见的并不是群鸟疾飞的声音,
而是地球母腹的永恒颤动;
看,这片孤独的土地
已经变成一只坩埚。
盛怒越过陡峭的墙壁。
如果你向前移步,就会遇上
那个将拯救你的幽灵:
历史在此处成形,行动,
那未来的尾声将被抹除。
这张网紧密地绑住我们,从中找出
瑕疵,冲破它,进入自由!
去吧,我会为你祈祷——此刻,我的渴望
变得如此轻易,我的仇恨逐渐稀薄。
按:此诗为蒙塔莱《乌贼骨》序诗。英译者乔纳森•格拉斯(Jonathan Galassi)。
柠檬
请听我说,桂冠诗人
只在具有罕见名字的
植物中行走:黄杨、女贞、莨苕。
但我更喜欢那些道路,它们通向
草木茂盛的水渠,那里,男孩
从半干的水坑中
铲起一些饥馑的鳗鱼:
小径贴着岸边延伸,
深入浓密的芦苇,
消失于果园内的柠檬树林。
假如,鸟群的骚动消失,
被蓝色吞没,将会更好:
在并不十分平静的空气中,
我们就能听到更多亲密的树枝的低语,
香气沁人心脾
萦绕于土地之上,
将一阵不安的甜蜜如雨水洒在心上。
此处,借由一些奇迹,凌乱的激情的
战争已经止息;
此处,贫穷的我们也分享了财富——
那柠檬的香味。
看,在这寂静中,事物
逐渐隐去,仿佛将要泄露出
永恒的秘密。
有时,我们感到,我们试图
揭示出大自然的一个谬误,
世界的寂静之处,万物的联系破碎,
那条最终引向真理核心的线
将被解开。
眼睛搜索着周围的事物,
白昼极度懒散,
在扩散的香气中,
心灵探寻着、清晰、溃散。
在这寂静中,在迅疾的
人影间,你看见
一些失常的神祇。
但是,幻象开始衰败,时间让我们回到
喧嚣的城市,那里,在高耸的
屋顶间,蓝色被肢解。
随后,雨使大地精疲力竭;
乏味的冬天增加着房屋的重负,
光线变得稀薄——灵魂变得痛苦。
直至有一天,透过虚掩的门,
在院子里,在树丛中,
我们可以看见黄色的柠檬;
内心的寒冷
开始融化,在我们深处,
太阳的金色号角
投掷出歌声。
按:此诗收入蒙塔莱诗集《乌贼骨》。英译者乔纳森•格拉斯(Jonathan Galassi)。
假声
埃斯特琳娜,你的二十岁,
如一朵灰玫瑰色的云,正在威胁着你,
逐渐逼近。
但它的威胁并不恐怖:
我们看见一个女孩游弋于
烟雾之中,强烈的风
裂开,聚合,又裂开。
灰白的浪驱逐了你,
你弧形的背脊是一个故事,
被太阳灼热,那么红,你的脸颊
曾被狄安娜的弓弦亲吻。
你的二十个秋天登上
逝去的春天的梯子;
你耳内的声音
预示着一片乐土。
没有人能破坏寂静,
如打碎一只陶罐!你将听到
一种铃声的
不可言喻的和谐。
毫无疑问,明天不会使你惊骇,
你谨慎地紧贴在湿润的岩石上,
盐闪烁着,你在太阳下
晒黑四肢。
就像一只蜥蜴
紧紧依附在裸露的基石上。
青春懒散地躺着,等待你,
犹如男孩在草地上做成的陷阱。
水的力量使你变得舒缓,
你在水中治愈自己,在水中,你更新自己。
我将你想象成水草,或一块卵石,
由海水做成的美人鱼,
回到未受伤的沙滩。
使沙滩变得纯净。
你是如此正确!此刻的
笑——别让忧虑打断它。
你的愉悦已被抵押给未来。
你耸肩,就撼动了
城堡,摧毁了由明天建造的黑暗的塔。
你起身,走向细长的
跳板,下面漩涡在呼啸:
你的体形,
在珍珠背景上被雕刻出来。
你犹豫:跳板的底端在颤抖,
随后,你大笑,彻底
跃入水中,似乎是风在拽你,
或者一个朋友像神一样攫住了你。
我们看着你,我们是一个留在
大地上的善于观察的种族。
按:此诗收入诗集《乌贼骨》。英译者是丹尼尔•波希(Daniel Bosch)。翻译时,个别处采用乔纳森•格拉斯(Jonathan Galassi)英译本和查尔斯•赖特(Charles Right)的改译版本《玛丽肖像》(仿蒙塔莱)。
假声(falsetto),假声唱法,特指男性模仿女声。
狄安娜(Diana),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石棺I
这些女孩肩上顶着满溢的水罐,
步子轻盈而坚定,
可是,这些卷发将被吹向何处,这些年轻的头颅将去向何处?
一个深邃的山谷徒劳地
向她们敞开:影子
自葡萄架溢出,
葡萄串在摇曳中下垂。
太阳踱步于天上,
隐约的山坡,失去了
颜色:在这轻微震颤的
时刻,自然是盲目的,
就像一位怜爱的母亲,
偷偷穿越它那快乐如生活的
造物,所有事物在轻盈地起舞。
谁能说出,一个世界已经入睡,或者,因其
连绵不绝的生存而处于陈旧的骄傲?
哦,路人,将你的果园所分娩的
树枝献给这个世界。
你们路过:这个山谷并非向
黑暗与光线的纯粹更替敞开。
你们必将被生活带向遥远的地方。
止息于此处,寻求避难?不,你们携带了太多的死亡。
这是属于你们的巨大漩涡,你们带着自己的星辰进入。
——别了,长着卷发的年轻头颅,那么,别了:
你们与肩上满溢的水罐一起离去。
按:此诗收入诗集《乌贼骨》。英译者是埃德温•摩根(Edwin Morgan)。
最后更新 2011-09-17 19:3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