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 (试发表)

作者:
斩鞍
作品:
白露谈 (小说 创作) 第1章 共18章

三年八月 玉树行营 车子忽然停下,昏昏欲睡的叶子听见车旁的武士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接着是纷纷沓沓滚落马鞍的声响,然后人声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晚风掠过草叶的呜咽。叶子撩开车帘,看见的是拜伏在地的武士。顺着他们拜倒的方向望去,是不远处的一道山丘,黄昏时分的落日点燃了枯黄的草原,从背后为山丘棱线上几个小小的黑影修剪出金色的轮廓线。同样被勾勒出轮廓的是一面与那几个黑影相比大到不成比例的黑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蹄声唱和风声,队伍前头的谢雨安策马回转,手里还牵了一匹空鞍的骏马。他来到车前,默默地递过缰绳。 “是……皇帝?” 叶子低声询问。她没有想到会在野外碰到皇帝,本以为起码要在金漆的大帐中相见。 “是陛下。” 谢雨安点点头,“你准备好了吗?” 叶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敏捷地跳上马背,想说准备好了,才想起长途跋涉还没有整理过自己的容颜。她犹豫着要不要再从车上取下镜子来看一眼。 “你很美。”谢雨安知道她在想什么,温言抚慰,“不用看了,跟着我来就行。”又望着叶子补了一句, ”仔细说话。“ 说着双膝一磕,驱马前行。 那一眼中的复杂意味叶子看得明白:从朱颜公主坠崖之后,谢雨安已经跟她演练了无数次面对皇帝的说辞,两个人都觉得无甚破绽,但到这一刻毕竟还是心下惴惴。叶子回首望了一眼来路,空旷的草原上车队卷起的烟尘已经渐渐落定,恢复了安静的模样。她把心一横,策马跟上谢雨安。 一路上,叶子想象过许多次见到皇帝的场景,都与这次不同。从见到皇帝的一刻起,那些过去的想象就都黯淡破碎,从叶子的脑海中悄然退场,让这一刻的画面不致被时光和记忆篡改。 无论如何,在叶子之前的想象中,皇帝都是用华丽的袍服或者耀眼的盔甲来展示身份的,她从来没有能够把一张具体的面容安放到袍服或盔甲中间。而这一刻,衣着和甲胄都不再需要,就算把整整一支军队都放在这里,叶子也能一眼认出其中的皇帝。 丘棱上面并没有一支军队,只有七个人。扛着黑旗的是一个夸父,站在那里也比另外几个马上的骑士高出了好几头,在落日余晖中像金甲的天神那样威风凛凛。四名骑士穿着一样制式的银色盔甲,骑在白色的倏马上面,护面落下看不清面目,看起来像是卫士的角色。没有戴头盔是一个羽人,他穿了一副描绘精美的绿色皮胸甲,膝前有一柄细长的弯刀,但叶子知道他不是武士。与他仅仅对视了一眼,叶子就觉得那冰蓝的眼神一直侵入到了心底,她连忙垂下目光,压抑自己的心跳。这显然是个秘术师,是叶子从未见过那么强大的秘术师,相比之下,曾经让叶子如此惊艳的青蘅公主就好像是一只布偶般苍白无力。被四名卫士拱卫在中间的就是皇帝了。皇帝的穿着很普通,甚至可以说寒酸。他的铁甲虽然擦得明亮,却已陈旧,头盔上的反光不连续,明显是曾经受创又修复过的样子。但这是皇帝! 叶子从来没有想过,皇帝居然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子。他不年轻了,面容清瘦,额头和眼角有深深的纹路,但五官轮廓鲜明,眉峰挺拔如剑,那双眸子中居然觉得多少有些熟悉的眼神,说不出为什么总是觉得微微有些沉郁。对了,叶子突然醒悟,皇帝跟谢雨安有一些相似之处,就像是两块陨星投入乱石滩中,初初一看都不打眼。只不过谢雨安是那块拿在手里拂去灰尘才会崭露星芒的石头,而皇帝是那块静静放在那里就会自己放射出光芒来的。即使没有这金色的落日余晖,皇帝也会在这七个人中闪闪发亮吧? 这样想着,叶子眼角的余光中才重新出现了谢雨安,他的脸色很难看:叶子就这样傻傻地望着皇帝,连下马都忘记了,即使在不那么讲究礼节的夜北部族中也算十分无礼,何况面对的是大晁皇帝? 叶子心下一沉,却又不肯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腰肢一扭轻轻落地,接着又有几分犹豫,不知道要如何向皇帝行礼。在原来的排练中,面见皇帝应该发生在行营中,庄重的气氛中就随了晁礼也罢。可如今是在草原上,连谢雨安也因甲胄在身只行了一个军礼,叶子就觉得自己也可以这么站着了。 正在茫然的时候,叶子膝间一麻,自然而然地跪下了。那名羽人秘术师不满地喝道:“谢将军带来的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见了天子都不知道跪拜?谢将军这大使的职责可曾尽心?” 叶子瞪了他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也知道是秘术师使了什么手段。 谢雨安满面尴尬地也跟着跪了下来:“夜北女子没有见过陛下天颜,震慑于天威,难免失神。规矩都是教过的,教过的……” 他心里明白,秘术师嘴上针对他,其实是给他台阶下。毕竟叶子刚才的模样实在失仪。一路上他与叶子谈得多了,本来以为这是个刚强有力的女子,越来越觉得用她来补朱颜公主的位极好。不料真见面就出这么大漏子,让他背心都发出汗来,也不知道叶子往下是否能说得周全,毕竟迎娶朱颜公主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太多,瞒是瞒不住的。 皇帝微微抬手:“没事,谢将军你起身吧!” 说着皱了皱眉,“胳膊怎么了?”歪首示意,身边一名银甲禁卫几乎同时策马而出。离开若感峰之后,谢雨安一行不敢再有轻忽,夜不解甲,此时身上是三重铁甲,跪下去就是“框框”铁甲撞击之声,要自己站起来可不容易。这银甲禁卫在皇帝身边伺候地久了,自是知道颜色,来到谢雨安面前弯腰伸手要拉他一把。 谢雨安不接武士伸出的手,发力站起,展颜一笑:“谢陛下洪恩,臣没事。此行稍有意外,总算幸不辱命。“ 那武士看了眼跪在一边的叶子,靴尖轻点,倏马默默退回皇帝身边。叶子与他目光相交,心中一惊,那么漂亮的眼睛简直不像是男子的。 皇帝眺望了一眼山丘下的队伍,脸上浮出讥讽的笑意:“一半鬼弓,一口棺材,想必是言涉坚那莽汉,还有谢将军你一条胳膊……这是我大晁蓝衣鬼弓啊!这意外若是稍稍,再大点的意外岂不是要地动山摇。” 叶子心想:已经地动山摇了,大晁皇帝还不知道吧? 谢雨安神色从容了许多:“当兵哪有安然终老的?以往蓝衣阵前不曾折损一人,不过是因为陛下一向爱惜,不用薄刃削骨而已。” “所以这次砍到了骨头上……” 皇帝收起了笑意,“ 这女子可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镜中人?” 谢雨安点头:“回陛下,正是镜中的女子。” 皇帝望着他,谢雨安面色沉静,心中却打起鼓来:皇帝知道什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在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动过欺瞒皇帝的念头。“陛下圣明,臣在夜北秋选会场里找到了镜中的女子,以镜相赠,愿为陛下求娶。七海部感念圣恩,喜不自胜,立刻就安排送亲事宜。此事原本十分顺利,只是在离开七海部之后,有流浪羽人倾慕美人容颜,一路追截。臣无能,被这羽人得手,截走七海部朱颜公主舞蕊。朱颜公主不肯受辱于羽人,自坠于若感峰下,恰逢地震山崩。臣麾下损失多出于此。” “一个羽人?“ 皇帝也吃了一惊,“以谢将军和蓝衣鬼弓之能拦不住一个羽人?” 谢雨安瞟了一眼银甲禁卫,微微躬身:“鬼弓不过华族战士精锐,若不藉由大军之力,只说游击狙杀,就是陛下身边的羽卫也是拦不住的。“ 这一记马屁拍得到位:皇帝有十八禁卫,其中羽卫四人,都是白日凝羽飞翔千里不坠的顶尖鹤雪。现在皇帝身边的四名银甲禁卫就有羽卫两人。皇帝对他们的能力自然了解,说军中精锐战士拦不住羽人偷袭也不意外。若是真正的战场上,一百鬼弓与一百鹤雪对射,鬼弓也不见得就会落了下风。 皇帝叹了口气:“既然谢将军说这是稍稍的意外,那就是了。不过你说那朱颜公主坠崖了,你身边的女子怎么又是镜中人呢?难道那个朱颜公主反而不是?” 谢雨安等的就是皇帝这句问话:“回陛下,朱颜公主是镜中人无误,但这叶霜凌也是镜中人。” 这句话说出来,谢雨安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秋选场中赠镜之后,谢雨安看过镜中影像,镜子中间明明白白是朱颜公主,但她侧后的那位少女也的确是叶子。叶子意外入镜,但只是背景的一部分,这个事情的份量直到叶子在若感峰下向他提出替代朱颜公主入晁的时候,谢雨安才想明白。起初他以为这面镜子只会记下第一个照镜子的人,但秋选场中人头济济,而镜中人除了舞蕊和叶子,再没有其他可以辨识的面目:叶子也是宿命所归。 皇帝沉吟了一下,向谢雨安伸出手:”镜子呢?” 谢雨安只好又跪倒在了地上,俯首不语。这是整个计划最脆弱的环节:看过镜子的人没有几个,如今镜子已经没有了,皇帝若要证据他还真拿不出来。只是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皇帝应该清楚。这么多年,谢雨安说过的事情,皇帝从来不曾质疑过他。当然,谢雨安也从来不曾对皇帝说过谎。 皇帝摆了摆手:“算了,你说她是就是,反正镜子已经毁了。” 谢雨安一愣,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镜子丢失的事情,皇帝就已经知道了。 皇帝看他满面诧异,出言点拨:“你以为地震是怎么来的?倒了一座山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凑巧赶上一个小姑娘跳崖?那不就是我的镜子撞出来的吗!” 原来皇帝已经知道若感峰崩塌的事情了,叶子暗暗心惊,他们一路赶来轻车简行,速度已经够快了,不料消息早在他们之前到达了皇帝手中。 “但陛下不是说……”听皇帝说这地震是镜子碎裂造成的,谢雨安顿时糊涂了,这样的铜镜岂非有毁天灭地之能? “我说我统一天下不会依靠几面镜子。” 皇帝淡淡地说,“没说我没有那些镜子。” 叶子的头也不由被皇帝身上的凛然气势给压低了几分,她忍不住想,这就是统一天下的人呀!大王跟他真得不一样,大王都算是威风的不得了的人物了,但不是这样的。 “谢将军别跪着了。”皇帝说,那名羽卫再次出现在谢雨安身前,这次谢雨安没有拒绝他伸出来的手。皇帝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谢雨安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毛,眉间耳鬓都冒出了汗水来。 “你带着这么个小姑娘回来真是个异数。”皇帝也不叫他谢将军了。”地震的时候,我以为你这一次失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找镜中人回来吗?“ ”结好夜北七部,不动刀兵而下夜北。” 谢雨安喉中发干。 “你觉得可能吗?” 皇帝追问。 “我……”谢雨安当然清楚,夜北七部绝不是愿意轻易屈膝的部族,他把朱颜公主和叶子带回来这件事在战与和的天平上不过是一粒极细微的砝码。“我总要试试……“ “是啊,”皇帝慨然长叹,“我也想试试,打了那么多年仗了。”话锋一转,“在这里碰见我,你大概也不意外吧?” 谢雨安默然,自若感峰向北,这只小小的队伍已经看见了四处都有硝烟战火。他只希望这还是小小的冲突,就像他带着鬼弓上夜北时所发生的那样,但即使谢雨安的队伍尽力避开大路而行,他也看见了足够的大战迹象。他没有准备在这草原上觐见皇帝,但起码也是准备在行营的金帐里覆命。谢雨安没有天真到以为皇帝还在天启城里的旧皇宫中等待着他带着美人归来。从皇帝的问话中可以得知,战争已经进行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他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那名夸父武士。夸父大雪,在这里除了皇帝之外,这就是他最熟悉的人了。 大雪单膝跪地,扶着黑旗俯视谢雨安的眼睛说:“谢将军,前军一早就跟夜北人打起来的,情形很糟糕。“ ”在哪里打起来的?几时?“ 谢雨安的思绪渐渐清楚了些。他一直以为完成这趟寻镜中人的旅行是蓝衣的机会,但蓝衣真正的机会永远都在战场上。 ”锐锋营在八松被围,已经十来天了,消息断绝。” 夸父大雪面色沉重地说。对于建制完整,通讯手段远远超出夜北人的前军来说,消息断绝本身就是极坏的消息。锐锋营中有一旅步卒重甲是白山部的夸父,大雪的族人。 “十来天?!” 谢雨安喃喃自语,那差不多就是若感峰崩塌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迎亲的队伍上夜北之前,就知道前军打算进驻八松,那是夜北高原的第一站,但夜北人的大军还没有压到八松的方向,起码在他离开八松的时候如此。 “十来天?!”叶子只觉得耳中轰然作响。从若感峰倒的那一刻起,皇帝和他的部下就没有再把一丁点的注意力放在她这个存在于镜中的女子身上。近乎飘渺的一线和平的希望,也在朱颜海喷薄而出的巨浪中被冲碎了。在她下马之前,已经看见了山丘下面连绵不绝的营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营帐?!怕不要连绵百里吧?这得有多少兵马?五十万?一百万?皇帝是来打仗的,在谢雨安带着镜子上夜北的那一刻就动身前来了。 朱颜公主跳崖的刹那,她下定决心对着谢雨安说”带我去见皇帝“的那刹那,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燃烧,她直起身子,牢牢地盯着皇帝,胸口的琥珀热得发烫。这一刻,她忽然看见天空中失去了光,周围的原野阴暗扭曲,她看见自己拔出发簪,全力朝着皇帝投掷了过去,凝结着青色光芒的发簪像是一道闪电直奔皇帝的咽喉。那个眼睛极为漂亮的银甲禁卫也动了,他看也不看地抽弓放箭,闪动着明亮的蓝色魂印符文的轻箭把发簪撞得粉碎。叶子大口喘着气,眼前黑了一下又恢复光明。这是一种未来,她再次看见了。叶子不是一个秘术师,她作为一个初级星算者所能调用的所有精神力在这些羽卫面前都不值一提,何况皇帝的身边还有那么强大的一个秘术师? 那个秘术师似乎发现了什么,冰蓝色的眸子再次锁定了叶子,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身上有非常强大的精神力波动了一下,但仔细去看却又看不出来了。他能确定的是,这个女子自己可以运用的精神力小得可怜,即使对于一个普通人都不构成威胁。 “若是十来天前就已经开战……”谢雨安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意味着他所执行的使命是毫无价值的。 “不是我们发动的战争。”皇帝冲着谢雨安摇头,终于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对于夜北,他没有抱持太多的希望,但他真得不想和夜北七部直接开战。聚天下之兵而铸造金人,并不只是一个噱头,身后的百里营帐中还有大量的士兵没有足够的武装!皇帝不是非得打这一仗,尤其不是在这个时刻和地点。 “那是怎么回事?” 谢雨安相信皇帝,这才是符合逻辑的,但他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七海震宇并不相信朱颜公主能换来和平,这点双方都清楚,但他应该也还没有做好现在开战的准备,否则送走朱颜和叶子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谢雨安自断手臂的时候,他的角色在这场已经发生的大战中是无足轻重的-----不管是皇帝,七海震宇,还是谢雨安本来都不曾这么想。 “也不见得是七海震宇。”皇帝继续摇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消息断绝前前军最后一份军报就说明了遭遇的并非七海部的骑兵。大晁军始终把夜北人当作一个整体,其实七海震宇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七大部落十三小族,七海震宇在其中的影响力参差不齐。甚至有可能不是那个部族的计划突袭。依据有限的一点信息,皇帝和他的幕僚们的猜测是一场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发生的遭遇战,在双方不断添油以后变得无法控制了。 谢雨安长出了一口气。很多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现真相,甚至可能本来就不存在真相。他现在起码能确信一点:如果锐锋营真得出了事的话,蓝衣军就要马上披挂上阵了。他冲皇帝抱拳:“臣愿为陛下前驱。” 皇帝笑:“急啥,这仗有得打呢,也不要在这里说话了,回营再说,事情多着呢……“ 说着调转马头往军营的方向走去,竟然都没有再看叶子一眼。 叶子跪在地上发抖,皇帝和谢雨安说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曾经在幻境中多次看见的夜北末日要来临了。 两名银甲禁卫策马迎向谢雨安,要扶全身甲胄的他上马,谢雨安却没有动,面无表情地望着仍然跪在那里的叶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一匹神骏的倏马在叶子面前停了下来,有一名银甲禁卫伸手将揽住叶子的腰,将她捉上马背。”你想侍奉陛下吗?“ 禁卫说,声音清脆婉转。叶子连惊呼都忘记了。 四年五月 天水大营 叶子的头很痛,喉头肿了,呼吸艰难,身子硬得像一张弓。她受凉了,但她决定不要倒下,不要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倒下。她要用全部的力量,看完故事的终结。 五月的天水,是夜北的花冠,骤然转暖的天气和夜夜来临的雨水在高原上催出了满坡满野的野花:白色的奶杯,金色的罂粟,淡紫的露冰,嫣红的毛月,交相辉映,绚烂的花毯一直铺到了天边。这样的花海只需要两三天的天地塑造,毁掉它却更快。 五军陆续出现在天水周边,只用一个夜晚就完成了对七海部的合围,铁蹄和战靴把那些鲜艳娇嫩的花朵踩到乌黑的泥浆里面去,用森林一样茂密的战旗覆盖住了这片曾经的花毯。 用过晚餐后,禁营的将士开始整鞍备马。所谓晚餐不过是干肉就雨水,掿大的中军连一堆火都没有生。连续追击七海部已经是第六个昼夜,晁军的疲惫接近顶点,连皇帝的禁营都没有搭建营帐,只是撑着半面帐幕遮雨。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叶子裹在湿透的皮裘里瑟瑟发抖,她不想显得这么软弱,尤其是在屠杀她族人的晁军之中,但是她的体力已经透支了。银甲禁卫走过来,看了看她的脸色,用战袍一角擦去她脸上的雨水,轻声安慰:“再撑一撑,就快要结束了。七海震宇比我们更累。说不定你们七海大王今天就降了呢?”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知道说得不是实话。 夜北之战中,七海震宇的强韧超出了所有晁军将领的预期,夜北七部的合作已经被晁军粉碎,七海震宇被晁军远远驱离其他几个大部,落在五军重围之中。这是绝无希望的困兽犹斗,但七海震宇始终不肯放弃。皇帝不想一直继续这样毫无意义的战争,晁军的战损也在急剧增高中,他已经几次遣使去七海震宇那里劝降,每次使者的战马都驼着使者的首级茫然奔回。这些夜北人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大王不会投降的。”叶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七海部的英雄不会投降的,便是妇孺也不会。”她说得又骄傲又伤心。银甲禁卫的好意叶子明白,自从在玉树遇见皇帝,她并没有被送去皇帝的后宫,而是带在皇帝的中军一路目击着这场让星辰变色的残酷战争。唯一熟悉的谢雨安将军早就离开皇帝的身边,据说他经历了不曾遭受过的重大失败,被皇帝处罚了。取代谢雨安照顾她的就是这名银甲的女禁卫。每一次行军征战,银甲禁卫都要给她披上铁甲,把叶子绑在自己的身后。她不止一次用弓击飞朝着叶子飞来的羽箭,那些羽箭往往是来自夜北军中。银甲禁卫救了她的性命,叶子却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叶子起初不能理解皇帝的想法,皇帝甚至没有过问过她的名字,或许根本就已经忘记了军中还带着这样一个镜中人。那么,为什么要她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随着战争的发展和时间的流逝,她不再挣扎惶恐,而是冷冷地注视着每一次的杀戮,尽可能深刻地留在自己的记忆中。在这一点上她做得不错,以至于每次入睡都会在血色的噩梦中惊醒。她觉得这是她的使命,作为一个夜北人的使命。 “那他就会死掉。”银甲禁卫冷酷地说。她对叶子这样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被胁迫着观看自己家国的覆灭是有同情心的,但仅仅是同情而已。她是皇帝的禁卫,叶子就像是草原上沾着雨滴的奶杯花,可以随手采来不让马蹄践踏,但若落入泥泞也没有多么可惜。 沉闷的雷声在漆黑的天空中滚动,每一道闪电映照之下,都会看见地平线上多出一片旌旗。这样的夜色,看不出旌旗的颜色,但叶子知道那是黑色的,都是黑色的,大晁的战旗。不知道是第几道闪电之后,银甲禁卫低声告诉她:“合围了。”叶子松开抱在她腰间的双手,扶住倏马的后鞍,挺直身躯,她的目光无法穿透黑暗。 完成了合围的晁军不再动作,他们甚至在命令下开始分批进食休憩。很显然,这是为了准备天明后那场决定性的战斗。 皇帝和禁卫们也下了马,大战在即,阵中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轻松气氛。没有人怀疑一切将在第一缕阳光射下的时候终结,这一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即便会在黎明战死,只怕也是一场解脱。 银甲禁卫让倏马卧在泥水横流的草地上,扶着叶子靠住马身子休息。夜北的冰雨威力惊人,固然能让草地一夜焕发出色彩,也能在一夜中带走人体内最后的一丝体温。着凉的不仅是叶子,晁军中也有很多将士病倒。一路追击,倒在路上的晁军比死在夜北人刀箭下的要多。 银甲禁卫看不见叶子的目光正在涣散,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这是个糟糕的迹象。对于十六岁的少女来说,这些日子身体和心灵上的压迫可能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但银甲禁卫没有太多可以做的,只能拿一块南丝的软帕放在自己怀中,捂热了再擦拭叶子的额头。 这样的举动终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黑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如同星星。 “冷天曦,你在做什么?”皇帝压低了的声音不带感情,但冷天曦能听出平静底下那股不太高兴的意思。 “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冷天曦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皇帝不以为然,“那是她的命。” “陛下不想让她看见族人 的最后时刻吗?”冷天曦毫不客气地挑明了皇帝将叶子带在中军的用意。 “她是谁?”皇帝不屑地说,当时的决定不过是灵光一现,实际上皇帝对于虐人也没有那么孜孜以求,尤其知道了叶子不过是朱颜公主的侍从之后。话是这么说,片刻之后皇帝还是递过来一只小小的玉壶。冷天曦握住,玉壶在她的掌心温润发热。 冷天曦扶住叶子的头,把玉壶口凑到叶子嘴边,辛烈的气味让叶子精神为之一震。 “喝了它,”冷天曦命令道,“你就能熬到天明。“ 叶子轻轻抿了一口,一股霸道的热流从她的喉咙一直冲到尾椎,让她忍不住一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下去,像是有一块烧红的碳在她腹中燃烧,把她的身体都点燃了,从内而外的热了出来。 ”我不仅会熬到天明。“叶子喃喃自语,又喝了一大口,”我会活下去的。”她恶狠狠地说,像一只伸出了尖爪的小猫。 “行了。”冷天曦从她手中夺下玉壶,“这酒劲头可大了。” 果然是烈酒,还不到三口,叶子很快就觉得自己漂浮在了空中,慢慢往天上升去,那真是一种奇妙而美好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有一轮金日照在身上,照到哪里哪里就滚烫一片。她咯咯笑了起来。 冷天曦看着笑得傻乎乎的叶子,松了一口气,把那只玉壶递还皇帝,皇帝却没有接。“你也喝两口吧! 脸都青了。”不知道这么浓黑的夜色中,皇帝怎么能看出她冻得发青。 冷天曦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是皇帝的禁卫,决不能让烈酒干扰自己的判断。在即将来临的大战中,这种敏锐的判断力足以拯救皇帝的性命,就像以前发生过的那样。 “过一会儿就好了,”冷天曦回答皇帝,也是说给自己听。“过一会儿就该天亮了。”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浓厚的雨云也在暗夜里悄悄散去。天空先是轮流被鲜艳的紫色,红色和金色涂满,接着变成苍白。忽然间,一轮金日跳出地平线,恣意投射着金色的阳光。 叶子身体里的酒力依然汹涌,小火炉似地与阳光呼应,把她的身体举得更高,迷迷糊糊的十分舒服。忽然,她觉得听见了父亲在呼喊她的名字,胸口的琥珀挂坠也越来越热。她的人像落在棉花堆里,看周边的人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动作破碎,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抬头望天,天空的极高处有青气闪烁,那是岁正的光芒。 忽然间,堵在耳中的丝絮不见了,人们的动作也流畅了起来。她能听见前方的禁营士兵疾呼:“护驾!”接着就被冷天曦拎着腰间的甲带扔上马背。 “抱紧我。”冷天曦命令叶子,“千万不要落下马去。要是落马我也救不到你。” 叶子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得清楚,前方的晁军阵线一阵骚动,一支楔形的骑兵像切开牛油的热刀子那样破开晁军阵线,奔着中军杀了过来。 “走!” 冷天曦猛磕马肚,十八名银甲禁卫全然不管身后动荡的防线朝四个方向冲了出去。这一支敌军虽然人数看起来不多,但来势太凶,前去阻击的几支晁军都被转眼冲断,禁卫们迅速判断这是对皇帝的极大威胁,护卫着皇帝避开锋芒。 “是大王!”叶子看见了那支夜北军中的旗帜,标志着七海震宇的白马头旗就在楔形的箭头。她还想多看一眼,胯下的倏马已经开始发蹄奔跑。她紧紧抱住的冷天曦回首弯弓,引而不发,一支蓝茵茵的羽箭在她弓上散发光亮,符号流转。 倏马的速度比夜北马快得多,只要能够拉开一点距离,冷天曦和禁卫们很快就能护着皇帝脱离七海震宇的那支奇兵。但这是在晁军的阵线中,倏马很难跑起速度来。晁军各部完全被七海震宇的突袭搞昏了头,这时候还有拖着鹿砦在阵中奔走设障的,硬是把禁卫们的速度拖了下来。 “糟糕,” 叶子听见冷天曦语气不再冷静,不知道他是如何判定的,但七海震宇完全没有被另外几支徉动的禁卫迷惑,只是挥军直追冷天曦这一路。他追得是对的,皇帝就在冷天曦的身边。 “落!”冷天曦怒喝一声,一道蓝光离弦,直奔七海震宇阵中,白马头旗应声而落。但夜北军速度不曾稍减,七海震宇一马当先,挥动金刀,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尊神明。叶子恍然间想到那天初见皇帝时候的情景。她本以为皇帝那样的光彩是七海大王没有的,现在才知道七海震宇也可以这样光芒万丈。 见诱敌失败,另外几路银甲禁卫迅速掉头回转,仗着马速刺入了夜北军这道箭头中,可是随即又被几名夜北骑兵协裹着从阵型里扔了出来,七海震宇身后立刻有人补位,填满被禁卫刺出的空档,速度不减的追击下来。最近的时候,叶子能看清七海震宇白银盔甲上的精美花纹,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七海震宇就能追上冷天曦与皇帝这一队了。但他们已经冲出了晁军阵列,面前是豁然开朗的空旷草原,倏马嘶鸣提速,转眼间又把跑得气喘吁吁的夜北军抛在脑后。 眼见追上皇帝无望,夜北骑士纷纷放箭,沉重铁箭划出一道道尖锐的风声扑进冷天曦这一队禁卫中。冷天曦身子猛然往下一沉,拉着叶子做了一个臃肿的镫里藏身,叶子听见一支箭贴着后脑掠过,并不害怕,反倒兴奋起来。看着族人被晁军追杀了那么久,冷天曦知道双方的实力有多悬殊,再也没有想到七海震宇几乎就能斩皇帝于马下。可惜七海震宇差一口气,还是让这机会擦肩而去。七海震宇决心下得快,一轮箭毕就不再徒劳地追击骑着倏马的皇帝和禁卫,保持马速不减又一头扎入了混乱一片的晁军阵线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阳还在慢慢地往天上爬,天水的草原上却迅速绽开了一条又一条血路。皇帝在足够远的距离外带住了倏马,看着七海震宇的骑士们如入无人之境般出入于晁军之中,面无表情。 ”杀!“七海震宇挥刀怒吼。 ”杀!“身后的夜北骑士们挥刀应和。 叶子的脸上布满泪水,这是她七海部的大王,这是她七海部的族人!这一刻,她的心中被无限荣光填满,深深明白了自己被冷天曦带着一路观战的宿命。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父亲赠与的那块碧桂琥珀,想要祈祷些什么,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声“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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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赛@已注销
2020-04-26 15:29:50 赛赛@已注销

这是~朱颜记之前的故事?

赛赛@已注销
2020-04-26 15:38:29 赛赛@已注销

哦,我错了,是朱颜记之后的吧~~~~

怀川哲拉
2020-05-13 10:57:56 怀川哲拉 (customized angel)

五月的礼物。

第66页
2020-09-06 08:40:15 第66页

慕名而来

翻皮水
2020-09-10 18:34:54 翻皮水 (gone with the sin)

来了 来了 谢谢斩大!!

张小热
2020-09-19 12:19:04 张小热 (Nothing...)

看斩大新作,感动,希望九州长久

Castle
2020-12-31 17:33:14 Castle

斩大居然还在更新!!!

我身无形
2021-04-06 14:32:40 我身无形 (在不靠谱的路上渐行渐远)

感谢斩大!皇帝形象跟朱颜记不大一样啊

我不是我
2021-08-14 19:41:22 我不是我

插眼

豆友202186676
2021-08-14 19:53:35 豆友202186676

你个卖国贼,你这辈子凉凉了,改行吧!接下来你将面临你所有作品的索赔!

飞哥
2021-08-14 22:41:43 飞哥

卖国贼 卖国贼 卖国贼

风刀雪剑
2021-09-05 21:35:22 风刀雪剑 (人生当嬉皮笑脸。)

加油!!

包子不服输
2022-10-06 22:16:20 包子不服输

斩大还更吗555追更太晚了我

高度负责
2022-12-22 09:59:34 高度负责

活久见

若有书兮
2023-01-28 11:06:37 若有书兮 (漫山树绿绿 自由一书妖)

还能看到更新真是太好了!一直挂念着斩鞍,祝一切都好,以及可以继续写作品~ 时光会沉淀珍贵,过往不足为道。

河谷小盆地
2023-04-04 17:45:40 河谷小盆地

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斩大的更新,太开心了!还有很多人默默在关注的,加油!

多读书好
2023-04-23 14:45:43 多读书好

时间

swing
2023-05-08 10:42:00 swing

我们一直在等着你,斩大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