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若耶 (试发表)

作者:
斩鞍
作品:
白露谈 (小说 创作) 第4章 共18章

八年九月 天京若耶宫 夏天里, 若耶宫的清晨本来是忙碌的。能用冰库的贵人是极少数,不少宫舍的粗使丫头都要来冷泉取水驱暑。可等到天妃搬进了若耶宫,来取水的人顿时就少了大半。 按说这地方本该叫冰泉宫的,只是因为皇帝觉得冷泉周边生机寡淡,让少府在这里草草盖了几间屋舍,索性连宫名都没有题写。说起来也算南六宫中的一座,可宫里人说起来往往也就是用“冷泉那里”指代,连个正经称呼都没。不知不觉间,这里成了内苑的冷宫,放到这里来的宫人嫔妃也多是为皇帝所不喜的。 冷天曦是炙手可热的天妃,玉妃去世之后就是宫中地位最高的一个,突然从逐幻宫搬到了这里,居然从上到下都没有个说法。逐幻宫里的自然说天妃是喜欢这里凉爽,可谁要信她们,一定为人所耻笑:天妃这么受宠,若是怕热,蛮可以像广阳宫里那样四处摆满秘术师所制的大冰块,何需特地搬到这里来?皇帝倒是赐下了一块若耶宫的牌匾,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可房子还就是那么几间木梁草屋,与金碧辉煌的逐幻宫怎么相提并论?就是逐幻宫中的宫女也大半没有跟来,天妃带到若耶宫的才只四五人,又打发了若耶宫的老人们去他处,整个若耶宫只有七八个活人,当真是冷清得很。不知道天妃是哪里触动了皇帝的逆鳞被赶到这里了,自从天妃去了若耶宫,皇帝不也难得找她了?既然猜测到了皇帝的心思,各处宫舍自然十分小心,不会为了几桶凉水去自触霉头。 搬家搬出来一份清静,正遂了冷天曦的心愿。若耶宫宫舍不大,人多了还嫌拥挤,七八人住得甚是松快,连宫女们的闲碎八卦都少听了许多。尤其搬到了若耶宫以后,皇帝没来看过她,冷天曦登时自外于立后风波,日子过起来安逸得很。 只是小谢心中多少有点嘀咕:本来她自觉是天妃的心腹,不料若耶宫里留下来的这个叶白露好像很讨天妃的欢心,每日里跟进跟出的也不见外。不过白露年纪不比她小,据说出身贵族却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性子质朴得很,是个耐掐耐打的包子脾气,欺负得狠了也就是不说话,从来都不红脸。小谢知道天妃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事情,树立完若耶宫大姐大的威信,也不再多生一事。 昨夜里来了这年的第一场秋风,天京城的里暑气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被吹走的。随着秋天的到来,碧桂的花期也进入全盛,不再星星点点地躲在枝叶间,而是一团一团锦绣一般缀在枝头。 白露和小谢在冷泉边铺上毛毡,架上竹案竹椅,烫了一壶米酒,陪天妃赏花。小谢是宛州人,热不怕,却吃不消冷泉的寒气,连喝了几杯温酒还是抖抖索索地坐不住,终于忍不住跟冷天曦告了个罪,躲回若耶宫里去了。泉边剩下冷天曦与白露两个,嗅着桂花香,望着不远处的湖水,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声对话。 ”碧桂是什么样子的?” 白露望着那片小林子,轻声问。面对碧桂问碧桂的样子,旁人都会摸不着头脑吧?冷天曦却马上明白了白露的意思:夜北高原上并没有碧桂,白露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琥珀挂坠里的那枚种子竟然会发芽,几年内就变成这片的小树林,不知道长成神树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吧?坐在大车里进城,玉壶城的中间是个广场,广场正中就是碧桂神树。“ 冷天曦指了指面前的,”跟这可不一样,是一棵好大好大的碧桂树,生了很多的气根长成一片林子。远远看见树冠从城中房屋的上方露出来,可走到近前就看不见树冠了,一抬头就是绿色。绿的叶子,绿的枝子,绿的花,也不知道那些枝干是大树还是小树上长出来的,整个玉壶城都浮在碧桂的甜香里面。”冷天曦的眼睛眯了一下,回忆中以为已经褪色的画面随着她的叙述慢慢鲜明了起来。“说是小树,也都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中间的神树呀,要十几个羽人小伙子才能围得过来呢!” “能长这么大?” 白露吃了一惊,环视左右,“那不会长到屋子里面去吗?“ 冷泉离若耶宫的房舍最近的不过两三百步,如果碧桂长成了冷天曦描述那么大的神树,只怕树枝真得要穿进屋顶里来。 ”那是神树嘛!便只有玉壶城才有那么大的一棵,别处的碧桂也就寻常了。“冷天曦笑吟吟地点了白露额头一指,白露大约是没有想到冷天曦会有那么亲昵的举动,忍不住身子微微一颤。 大概是为了掩饰被冷天曦点那一指的不自然反应,白露忙着替羽人操心起来:”可是,城市中间有那么一片树林不是很不方便?“。这问题倒是合理,夜北部族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城市,就是白马那样的较大的聚居地,也不过是几道土围子。白露关于城市的认识大多来自八松和天启。城里面寸土寸金,怎么会留出那么多地给一棵树? “华族的城市里没多少树,羽人的城市树可多了。每个大城都有一颗神树,也不都像玉壶那样是碧桂。青都的神树是年木,南药的神树是合欢,都是先天元极道的大秘术师们用星辰力浇灌出来的。城里的神树广场不仅是先天元极教的道场,也是普通人的市集。玉壶城里每月一集,那时候每棵碧桂小树下都站着起码五个羽人呢!” “我们夜北也有集,”白露的思绪随着冷天曦的话语飞舞起来,“白马的大集上没有碧桂树,可是有帐包,每个帐包里能有五十个人呢!”她说得眉飞色舞,“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玩的,那时候我跟朱颜公主……”话音戛然而止,白露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已经有好久没有跟旁人提起朱颜公主了。她有些恐惧地想到,曾经在她的梦里,每天都是朱颜楚夜和草原上摇曳的花朵,但差不多有半年,她没有再梦见那些人那些事了。难道这么深刻的记忆也会被岁月吞噬?她无意识地伸手在白沙上乱画,好像在抗拒遗忘的消磨。 冷天曦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没有追问,就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往下说:“玉壶城的集里也有各种好玩好吃的。仙草露,鸽子蛋,葫芦灯,哦对了,好多风车,最好看的是用相思雀的羽毛做的,拿在手里像是彩虹在打转。” 余光中看见白露的头又抬了起来,嘴角微微上翘,想必也想起了夜北的风车吗?这个东西九州大地上有多少孩童没有玩过呢?“ 那时候年幼不懂事,看见了风车好看,就去拔了一支,那卖风车的小贩也没拦我,去找师傅要钱,结果被师傅打了一顿。”冷天曦的脸上也带了笑意,“打归打,师傅还是把风车买给我啦!” 白露睁大眼睛:“师傅?那时候娘娘不是才四五岁?不是妈妈带你去城里的吗?” 冷天曦淡然一笑:“我是鹤雪士嘛!鹤雪都是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训练的。” 她的童年里,碧桂树下的欢乐是难得的奢侈,亲情陪伴则是几乎不曾存在的东西,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的是师傅的呵斥和演武场上的汗水泪水,只是因为重复太多被她掩埋在记忆深处了。只有这一丝碧桂香代表了她对童年对遥远宁州的那座玉壶城最美好的记忆。 白露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月下相逢的那天起,她就没看明白冷天曦留她在身边的用意。白露知道自己在大晁的内苑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白露并非不会为人处世,她不是被过分娇惯的朱颜公主,心思机敏嘴又甜的她本来是朱颜身边那个天真与世故之间的缓冲。但那是在夜北,不是在晁宫。即便皇帝早已把这个镜中人给遗忘了,她自己却还是像小刺猬一样竖起一层层防卫的甲刺。她不是进宫来伺候皇帝的,从天水那一战起,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她是个潜伏在敌营的复仇者!然而她毕竟还是个贵族少女,不曾见识过底层那些最粗糙的争斗。不敢信人,不敢交朋友,因为出身贵胄甚至连洗衣缝补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日子越久,离周围的宫人就越隔膜。所谓冰山美人,是要有身份托着的,白露的容貌只是让她在宫中的越发雪上加霜。 这一切在冷天曦搬到若耶宫以后彻底改变。一直到现在白露也不能习惯冷天曦对她的友善和亲昵。这其实让她非常紧张,每夜睡下前都要把这一天跟冷天曦说过的话反复过几遍,琢磨有没有什么漏嘴的地方。 “如果我是天妃,有什么理由需要对一个小宫女那么好呢?”白露左思右想。不错,她种出冷天曦喜欢的碧桂,但冷天曦也喜欢其他的花花草草,就不见她把哪个技艺精湛的花匠找到若耶宫来。是因为从玉树的行营到天水的陪伴?虽然之前并没有见过冷天曦的面貌,但才一开口,白露就知道她是当初那个把她系在背后的银甲禁卫。眼睁睁地目睹了故国的消灭和亲友的死亡,那些天的经历让白露刻骨铭心。就算共处过那些日子,也一直是冷天曦在照顾她,就像照顾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猫崽。白露不觉得冷天曦有收容弱小的癖好,那可不是禁卫的该有的柔软。 冷天曦有口无心地提到过白露像她。这没有能够解开白露的困惑,她对着镜子看了许多次,也没有看出一丝与冷天曦相似的痕迹。冷天曦是禁卫,鹤雪羽卫,武艺高强;白露手无缚鸡之力,年幼贪玩,父亲所传的占星术都没学得周全。冷天曦和白露都是美貌的,但卸下盔甲的冷天曦娇小玲珑,典型的羽人身段,腰肢纤纤一握;喝牛乳吃羊肉长大的白露高挑修长,若是并肩而立要高出冷天曦半个头去,当真没有那里相像。不过若耶宫里没有什么事情,冷天曦常会跟她们一起闲坐聊天,就像今天一样,也曾偶然提及过遥远的玉壶,那个遥远的北国很多年前就消灭在战火中了。白露从来不敢追问冷天曦的过去,但想到尊贵的天妃也曾跟她一样失去了根,心中不由亲近了几分。 陷落的家国和尊贵的出身,白露所能想到与冷天曦的共情。羽族的鹤雪士血脉纯净,都是贵族出身,这也听说过,白露没想到的是所谓的尊贵出身仅仅意味着血脉,鹤雪士从小就没有正常的童年和家庭,想到在夜北草原上纵马驰骋的那些日子,白露忽然对冷天曦有了浓浓的怜惜---自己过往的生命中有过那么多的爱与欢笑,冷天曦记得的只是一盏小小的风车。白露不敢继续想下去,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得到过的东西会比天妃多那么多。 两人间的沉默还是被冷天曦打破了。她能猜到白露在想什么。或许这些年内苑的生活中白露给自己的心灵披上了厚厚的盔甲,但也同时封住了她的经历。若是剥去她表层的冷淡从容,白露其实还是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这正是冷天曦想看到的。她不想继续深入,过犹不及,日子还长得很。于是她轻巧调转了话题。 “碧桂是什么样子?”冷天曦重复了一句白露之前的问话,手指轻轻捻着几粒淡绿的花朵,神情陶醉。 果然是心有灵犀,白露自然明白冷天曦问得是碧桂的另一种模样,想也不想地比划起来:“开始就像一粒小小黍米芽,只有两片叶子,总也不长大,我几乎以为它会死掉。然后有一天明月当空,就好像今天一样,它就忽然开始跳舞,两片叶子变成四片,抽芽拔高长到八片,一个晚上就长到了一尺多高,都可以听见它生长的声音。” 冷天曦忍不住扬眉,白露的言语总是特别,但想想就是那么一回事。“生长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白露张了张嘴想学碧桂的生长,她的五官渐渐拧了起来,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奇怪,怎么不会学?”她紧紧握住拳头,“明明就在嘴边,可是学不来,太难受了!”白露一脸的冥思苦想,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能说出生长的声音是怎样的,她觉得那么熟悉,却无法从口中表达。 冷天曦笑了,她懂得白露的意思。白露说话常常会带出表象下面的一丝真实,但若仔细又好像模模糊糊哪里不对。“就好像春天里躺在草地上,听见草芽被压断了,然后吱吱嘎嘎地又长起来?” “对!”白露击掌赞叹,“天妃娘娘你说得太好了!就是那个样子的。”她恍然醒悟,看着碧桂苗在月光下生长时候的那份感动,原来与在夜北草原上呼吸青草味道同源。 “是记忆。”冷天曦指指自己 的额头,步摇颤动,“记忆里面有颜色,有声音,有形状,有气息,还有很多不可描述的东西,你若仔细去想,一定无法分辨周全,可换个时机,随便一项的触动就能让你想起来……那份感觉。“ 白露听着冷天曦的话,胸口有一种温热的感觉,这是很久以来都没有的感觉了。她投向冷天曦的目光里带上一丝崇拜,心底却隐约有声音回响:不对!不对!不要让你的心柔软了!纠结中,手指忍不住又在地上划了起来。 冷天曦望着白露手指下无意识出现的线条和圈点,眼睛一亮:“白露,你很会占星吗?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个大占星家。” 不能总是回避那段经历,冷天曦要把白露的伤口不断挖开,暴露出来 ,才会像她自己那样慢慢暴露出来 “啊不是,”白露的脸一白,跟着又是一红,“会画星图,占星就不怎么好。当年父亲教我的我太贪玩了,没有用心。” 她探询地望着冷天曦,“天妃娘娘可是要查看自己的命星?” 冷天曦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陛下也就真得没来……”当日她要搬来若耶宫的时候要求皇帝暂时不要来若耶宫看她,本来搬到若耶宫是为了回避立后的麻烦,皇帝若是还跟去逐幻宫那么勤,也就没有了意义。可皇帝真得没有来,整整三个月了,她心中又不由微微着恼。头一两个月她知道皇帝是觉得她主意太大,故意晾她一晾,但三个月不来,未免就长久了些。 白露想了想:“陛下是天下气运所在,他的命星是好找的。天妃娘娘的命星,我只怕还要琢磨琢磨。” 冷天曦不由一愣:“你连陛下的命星都没看过?” 白露在双月满轮的夜里常常去冷泉那里用月力洗浣碧桂,每次都画很大的星图,却不曾想她只是画图。 白露面露尴尬:”就是画星图,没想过要解……星空真的很好看的。“ 八年九月 天京若耶宫 冷天曦腹诽皇帝没过两天,皇帝就传了口谕要到若耶宫来。这是皇帝第一次正式来若耶宫,搁在别处宫舍应该是个鸡飞狗跳的事情,尤其若耶宫本来就寒酸得很,人头又少,急得是小谢满地乱走,嘟嘟囔囔直喊缺人。冷天曦倒是撒手掌柜,扔下小谢在这里忙碌,自己带了白露去湖边玩耍。小谢几乎暴跳如雷,冷天曦说:”本来这些杂物事情我就安排不来,除非自己做了。“ 一句话就把小谢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拿眼白去挖白露。 “瞪她做什么?“冷天曦笑,”这当口抓白露干活可不是添乱吗?她也就能陪我说说话。“ 登时把白露闹了个大红脸。大家都知道她宫里的杂事做得不爽利,真不是懒,纯手笨,但还没有人像冷天曦说得那么直白。 小谢心中犹自不平,自言自语:”越蠢还越有道理了。” 白露的红脸兀自红着,也不嫌小谢说她,走过去抱住小谢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说:“小谢妹妹莫气,我跟天妃娘娘给陛下采水红菱去。” 小谢一听,面色果然和缓下来。若耶宫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准备也没法跟在逐幻宫的时候相比,天妃若是去亲手采了定安泽里的水红菱来,虽然算不上多么稀罕的东西,这份心意想必能入了皇帝的眼。只是多想了一层,又有些懊恼,她跟在天妃身边的日子比白露要多得多,却远没白露会琢磨天妃的心思,可见白露绝不是个笨人,花花肠子多着呢! 走到湖边,冷天曦看了眼白露,见她的脸红都退下了,才说:“偏你心思多,以后少说两句, 才安耽。” 白露知道是冷天曦在提点自己,点头回道:” 白露晓得,以后不敢了。“ 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 冷天曦看她神态,知道她没往心里去,若耶宫里没有几个人,白露也不像是有心于后宫争斗,平日跟人说话姿态都放得低,却没有要收敛锋芒的意思。时不时的就有一句直指人心的话。叹了一口气,说:“你每次都晓得。” 白露笑眯眯地说:“娘娘好意我晓得的,有时候一时没想话就出了口,以前也是这样,性子不好改。“ 白露说的以前,自然是冷天曦没有到若耶宫的时候,那时候具体的情形冷天曦虽不知道,但光看她当时的装束就知道她颇受排挤。如今俨然是天妃身边的红人,居然还是那时候的自觉。冷天曦回味了一下白露这句话,觉得有什么更深的味道没有品出来,心下微微吃惊:她到若耶宫前后,白露的境遇不消说是大有改善,平时聊天也能常常触及心境。冷天曦自以为对白露的真情流露不会看错,也知道白露心境上与她靠近了许多。不料一层壳下面还有一层壳,她也还是不了解白露的无穷心思。 白露哪里知道她的一句话让冷天曦想了这许多?快步走上码头去解菱桶的绳结,脸上也绽放出笑容来。采菱这个事情她来天京之前没有尝试过,现在却上了瘾,巴不得每天冷天曦都让她去采菱。冷天曦望着白露纯真的笑意,松了口气,她摇摇头,甩开白露时不时给她带来的心灵威压。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当机立断地决定要搬来若耶宫并且把白露留在自己身边,这是她作为一名鹤雪羽卫和女人所爆发出来的本能。 “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冷天曦对自己说,”能管得住。” 皇帝来得早,过午不久就到了。小谢还在指挥着宫女们收拾屋子,八字还没完成一撇,吓得脸都白了。好在皇帝见冷天曦不在宫里便直接来了湖边,才让小谢缓过劲儿来。 远远望见冷天曦抱着膝盖坐在码头上,皇帝挥手止住禁卫,自己走了过去。 冷天曦并不回头,听见皇帝的脚步近了,挪了挪屁股给皇帝让了块空位出来,自然得好像行云流水。实在是太熟悉了,就算不是鹤雪羽卫,她也能听出皇帝的步伐呼吸。 皇帝瞪着她的一头银发看,过了一息也不见她回头,只好坐了下来。 “大晁天子和天妃肩并肩坐在这么个小小码头上,朝臣们若是看见了必然又多诟病。”皇帝用抱怨的口吻说。 冷天曦扭脸看他:“陛下诟病不?” 皇帝除下鞋袜,把双脚泡进定安泽温暖的湖水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我开心得很。” 冷天曦伸手到皇帝嘴边,皇帝张嘴叼住她手中的一块雪白,清甜爽脆,是刚剥出来的水红菱。 “陛下清减了。”冷天曦的手背轻轻磨擦着皇帝的脸庞,眼眶又一点发热。 皇帝嚼着水红菱,享受着她的抚摸,含含糊糊地说:“你不也瘦了。” 他一口吞下水红菱,叹了口气:“我说,你多大岁数了?跟我多久了?还跟我闹置气?我不来找你你也不知道给我递个口信?还非要我先放下脸来?” 连珠炮又急又快,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陛下还不是没递个话儿来?” 冷天曦噘嘴,在皇帝面前她就觉得自己比远处划着菱桶的白露还要小上一截。“我在若耶宫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几个,哪里给陛下递话去?” “哼!”皇帝用鼻子重重出气,手臂往后一划拉,”你虽然不在军中了,我这些个禁卫哪个不听你的话?“后面哗啦一声跪倒了一片禁卫。 如何跟皇帝破这僵局,冷天曦早已想了许多遍,真发生的时候,皇帝的小儿女情态却让她的准备全部烟消云散,脸上的疲劳和消瘦更让她心中刺痛。她又剥了一粒水红菱送到皇帝嘴边,低声下气地说:”是天曦不对,天曦以后不敢了。“说着嘴角忍不住翘起,想起白露不久前正是同样的语气,绝无二致。 “还笑!“皇帝想要瞪眼,看见冷天曦的两弯笑眼,再也装不下去,咯吱咯吱地嚼着水红菱,伸手揽住冷天曦的腰肢,眼角也带起了笑意来。 “那个女子,”皇帝望着匆匆忙忙划动着菱桶向码头驶来的白露,问冷天曦,”你怎么对她怎么上心?“ ”她会画星图。“ 冷天曦说。 ”……“皇帝险些呛住,”会画星图很稀罕吗?“ ”她很稀罕,“ 冷天曦正容道,”她是夜北叶景清的女儿。“ 皇帝并不意外。冷天曦还没有搬来若耶宫的时候,皇帝就看过白露的文书,知道她的出身。叶景清并非秘术师,而是个占星师,当年能在天水战场引星辰碧火下凡,晁军上上下下印象深刻,但并不曾听说过叶白露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如今冷天曦那么一说,皇帝品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他停下咀嚼,盯着白露看了一阵子。“果然是个没有眼色的,明明看见我跟你在这里了聊得快活,还一个劲儿地过来煞风景。” 冷天曦也被逗乐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眼中的危机与她眼中的危机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战败国的贵族少女,就算是青蘅那样强大的秘术师,对皇帝来说也是可以轻易碾碎的蝼蚁。但白露不同!头一次见到白露的时候,冷天曦就嗅到她身上的巨大杀机,与白露的弱小身体绝不匹配。那一瞬间她几乎感到星辰崩落,若没有面具杨改,人人都能看见她惊慌的神色。只是一瞬间而已……那股杀机随即消弭于当场,在她载着白露参与夜北全战的过程中都不曾再次出现。冷天曦没有把告诉皇帝,精神力的波动而非真实杀气,皇帝大雪谢雨安这样的武士未必能体会的到,而另外一个在场的鹤雪禁卫已经陨落在天水战场了。现在,这个秘密属于冷天曦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喜欢这个菱桶里的少女。白露与她那么不同,却时时刻刻都试图唤起她一些尘封太久的记忆。 果然煞了风景!一条银光从湖中窜起,撞到了白露的胸口。惊呼声中,白露扔下手中的划板牢牢抓住那银光,全然不顾菱桶在剧烈的晃动中几乎倾覆。菱桶被白露压到倾翻,湖水咚咚灌了进去,桶口浮开一圈红红绿绿的水红菱。好在菱桶又小又深,当白露定住身形,便又竖立起来。白露的全身都湿透了,却一脸惊喜地把那银光捂在胸前,对着皇帝和冷天曦大声喊:“陛下!天妃娘娘!好大一条白鲤……” 皇帝以手扶额。冷天曦无语,忍不住唇边笑意。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有什么理由压得她心头沉重? 晚餐只有四道菜:酱鹿唇,黄蛤蛋羹,清炒红菱,苇芽蒸白鲤。除去鹿唇,另外三样都是今日里白露的收获。皇帝的胃口很好,添了两次瓠米饭,几乎把菜吃光了,看得冷天曦眉开眼笑。 “若是天妃亲手为我亲手做羹汤,那就更好了!”皇帝终于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感叹。 冷天曦嗔道:“又不是没有给陛下做过。” 战场上给皇帝烤过几次马肉,她记得清清楚楚。 皇帝也恢复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后悔地咧了咧嘴,滋味不谈,冷天曦对烹饪无感到了生熟不分的地步,现在想来都忍不住反胃。“你不做禁卫多时了,就不能学学做饭?” 在冷天曦看来,这就是皇帝吃饱了在无理取闹:“我再学三十年,也及不上马姨皮毛的。再说了,就算是天氏王主,也不会奢侈到用鹤雪羽卫做厨子的地步吧?” 皇帝坐直了身子,柔声问冷天曦:”后悔了?“ 冷天曦早把身子给了皇帝,但仍在军中,多年来都是皇帝的禁卫。直到秋叶的那一夜心旌动摇,终于答应做皇帝的女人,而不是卫士。当时皇帝给的理由是大战结束,不在需要禁卫时时陪伴左右了,而冷天曦想要的,就是守在皇帝身边。 在军中和入后宫是两回事,即使皇帝永不质疑冷天曦的忠诚,宗正祠也还是不允许宫中有一名能时刻飞翔的女鹤雪。秘术师击碎了冷天曦肩后的羽骨,让她再也不能凝聚精神力,从此不能展翅飞翔。在皇帝的要求下,冷天曦得以保留自己的盔甲弓箭,但逐幻弓上再射不出冰牙箭,因为那些魂印箭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驱动。冷天曦如今持弓在手,只能用轻巧的细箭,连高飞的大雁都射不下来。 冷天曦犹豫着点了点头, 若她还是银甲禁卫,就算不能得到皇帝的温存,也是可以时时刻刻守护在皇帝身边的。天下如今一统,却远称不上太平。单单回到天启之后,针对皇帝的刺杀就有三次,这三次冷天曦都不在皇帝的身边。到了若耶宫之后,更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了,万没想到后宫之后有许多乌烟瘴气的杂事妨碍,当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了。 “别后悔。“皇帝拥她入怀,”只想自己也是太自私。你以为你若挡在我身前,我便不担心吗?嫔妃多得是,冷天曦可只有你一个。“ 冷天曦依在皇帝胸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心想:既然做了皇帝的女人了,总该有些自私的权利,千千万万要死在皇帝的前头才好。 门外有宫女低声询问,估计皇帝与冷天曦吃得差不多了,小谢要带了白露来撤杯盘。冷天曦这才依依不舍地从皇帝怀中坐起,皇帝凑在她耳边说:”今夜长着呢!“冷天曦的耳垂都发烫了。 杯盘不多,小谢三两下就撤得干净,白露端了两盏碧桂茶上来,托盘一抖,几乎又要滑落一盏茶。 皇帝眼疾手快,伸手接住,笑着对白露说:”今日里你这条鱼抓得好。“ 白露口中谢恩,道:“谢陛下夸奖!这白鲤天妃娘娘也是喜欢的,赶明儿我做根钓竿再去钓。” 小谢用力咳了一声,白露这才恍然,惴惴住嘴,跟着小谢退了下去。门外小谢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陛下是夸你么?送个茶都添乱……”声音渐渐远去, 若耶宫都是木板房,隔着门也依稀听见。 皇帝哑然失笑,对冷天曦说:“看不出你这侍女年纪不大,倒是厉害角色。” 冷天曦想了想:“小谢也二十了,回头给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小谢虽然机巧伶俐善解人意,心还是有些大,常见皇帝,若是有了什么想法,再过几年不见得会太平。 皇帝无所谓,这些后宫的事情冷天曦烦,他更烦,只要不关他事就好。 冷天曦忽然莞尔,说:“夜北女子,倒都是腰细腿长的。今夜让白露留在外室伺候吧。” 诸婴率越州军南下之前,皇帝做主把青蘅公主许配给他,贺信中拿诸婴以前的推辞开玩笑,说:腰细腿长者来矣。拆信当场一片轰然。冷天曦也曾听到这份笑谈。 外室伺候的多半是嫔妃亲信的侍女,皇帝若有了兴致,一并临幸也有可能。在逐幻宫的时候,这都是小谢的角色,这次冷天曦打算换上白露。皇帝颇有些吃惊,外室谁伺候本来无所谓,他和冷天曦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唤过外室的侍女。只是冷天曦这样推白露,他倒是不明所以。 见皇帝神色郑重起来,冷天曦也知道今天有些着急了,以手掩面道:“陛下三个月没来,天曦不堪伐哒。”这便是赤裸裸的情话了,皇帝听得腹下火起,一把把冷天曦抱了起来,冷笑道:“还有鹤雪不堪的事情么?”。冷天曦连忙挣扎,低声道:“陛下!陛下!马姨还在烧水呢……” 木板房薄,她也只能轻声细语,哪里有什么用?! 倒没有真到不堪的地步,皇帝固然三个月没来冷天曦这里,不代表不去了其他的宫舍。冷天曦心里自然明白,她不善妒。当年在军中的时候,皇帝收用女子,她便是在帐外伺候的那一个,与皇帝有了肌肤之亲以后也是如此。毕竟羽卫不能生育,她就越发不能占有皇帝太多夜晚,大晁新立,皇帝至今没有亲生血脉,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已经上升到了社稷江山的安危。 “不知道哪个宫里会先有喜讯?”冷天曦蜷在皇帝怀中,睡眼迷离。 “哪个宫都不会先有,”皇帝没好气地说,“你操心她们干嘛?我跟你说,腊月是你生日,猜猜我送你什么礼物?”皇帝试图转移话题,抬手指了指屋外,”记得那个土丘么?明日就开工修摘星楼,归你若耶宫所有。“ 冷天曦睁大了眼睛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完全不去理会皇帝的打岔。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哪个宫都不会先有?”难道临幸其他嫔妃还采取了什么措施防止生子?“可是陛下的子嗣……”冷天曦的嘴唇被皇帝的手指堵住。 “寻常女子从我这里,“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得女。“ 这个秘密,在他来若耶宫之前就已经想好,不再向冷天曦隐瞒。这三个月他身边不缺少女子,却缺一个知心的人。大晁江山万里,九州三族,这是何等伟大的功勋?但在建立这功勋的过程中,兄弟变成部属,爱人变成亡魂,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深深恼怒冷天曦的任性,坚持了三个月不去见她。但最后还是举手投降。皇帝知道,再不会有可以交心的兄弟,这个深爱着他的羽人女子,将是他最后的心灵家园。这,就是统一天下的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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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川哲拉
2020-05-14 13:03:28 怀川哲拉 (customized angel)

第一次读《朱颜记》的时候,好像差不多也有十六年了。

翻皮水
2020-10-26 17:15:04 翻皮水 (gone with the sin)

多谢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