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之梦——安彦良和和他的历史漫画

   文/柴斯卡
   1947年出生于北海道一个偏远小城的安彦良和，是一个横跨动画、漫画乃至小说多个领域的大师。对于许多国内读者而言，他最著名的身份大概要属《机动战士高达》系列的人设与原案，换句话说，他与富野由悠季和Sunrise企划本部（共用笔名“矢立肇”）一样，是高达系列的奠基人之一，并且还是连载至今、可说是代表了高达漫画至高水准的《高达origin》的作者，话题之作《高达独角兽》的插画也是由他负责的。相较于此，他在漫画领域的成就则要相对不那么为人所知。
   
   安彦良和自幼受到横山光辉影响，中学时代就创作了不少漫画故事，题材甚至包括了西班牙内战。他怀着成为教师的愿望进入弘前大学修读西洋史，正好赶上了60年代末全球爆发的学运大潮，小愤青安彦良和自然也无心向学，满怀着左翼青年的责任感（大概还有几分对大把的萌妹子和繁华的大都市的憧憬）兴冲冲地奔赴东京投身运动，不幸被校方勒令退学以儆效尤，同伴中有人甚至被关了两年才放出来。说到底参加学运这件事，还是带着一点年轻人的热血与爱凑热闹的成分在内，却也初步奠定了他有些偏向无政府主义（情形倒是有几分类似于巴金）的心态；而且经由此事件安彦良和逐步培养了根深蒂固的对所谓权力机构的不信任感，乃至作品中的政府或者神明多以阴谋家的姿态出现，主角更多是撼动大权威的小人物。这一点在后来被他自己改编成动画的《金星战记》和代表作《王道之犬》中有着非常鲜明的体现。
    
    被大学退学以后，安彦良和为了谋生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手冢治虫的动画公司虫Production。当时的虫Production已经被手冢致力于出品的几部实验意味浓厚的作品以及不计成本的工作方式严重拖垮，三年之后就不幸倒闭了。安彦良和随后加入了虫Production的老员工们创立的小公司“创映社”——这家公司现在叫Sunrise——并担当了《机动战士高达0079》的人设，这部作品的意
                
                义自然不必多说。安彦良和参与了包括《高达Z》在内的多部最富盛名的高达系列作品的制作，也经由此走向了作为动画人的巅峰，再往前走似乎就只有下坡路了。1979年，安彦良和抱着玩票的心态开始连载《亚里安》，这是一部虽然脱胎于希腊神话，元素却经他重新组合演绎的作品，其中我们耳熟能详的普罗米修斯、波塞冬、阿波罗、宙斯等诸神都以再平凡不过的样貌出现。在希腊诸神的故事版本遍地的今天再来看《亚里安》，觉得故事水平只是了了，然而他精妙的画面与充满力量的线条依旧能带给今日的读者冲击；更可以从中看出安彦良和成熟期的风格：以唯物的视角来看待一切，以讲述人的口吻来描绘神（1986年，安彦良和亲自担纲监督将《亚里安》改编成剧场版动画，和另一部由他自己改编的自己的作品《金星战记》一起，成为了属于一代人的动画回忆）。
  
                
                
    这一点在其代表作之一《尼祿》上得到了非常好的体现。他对尼祿（就是那位毒死了太多人后为了防止被毒杀而每天吃毒药来培养身体抗药性的皇帝）这一古罗马时代以血腥镇压基督教闻名于世的残酷暴君的塑造毫无疑问是非常成功的。尼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懦弱、没有主见的人，他渴望感情却又总是陷入对所爱之人的怀疑，迷恋权力却总是对自身能力感到不信任，性格上的致命缺陷最终使他的帝国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安彦良和真实再现了历史上的尼祿毒死弟弟和母亲、后接连害死三位皇妃的情景，卓越的编剧使得一切都那么有理有据，有血有肉，更表明：尼祿真正需要的，是基督教式的、充满慈爱的拯救，而不是带着自毁倾向的自我割裂；然而整部作品依旧着力于刻画人而非刻画神，一切的奇迹都是建筑在人杰而非神力之上的。安彦良和最大限度地给人物以欲望和弱点，然后由他们在自我挣扎和与外部世界的斗争中绽放出生命的光和热，从而完成由人向人杰的蜕变。
   
                
                在所监督的几部作品接连遭到票房或者收视率失利、日本动画业界不复八十年代之辉煌之后，安彦良和的发展路线逐步转向了之前作为副业的漫画。他的漫画题材基本都是历史和科幻——大概是由于历史专业出身的关系，他最富盛名的历史漫画，均具有非常浓厚的个人风格：态度相当主观，蕴藏着鲜明的个人观点，基调却又令人意外的严肃，细节上的考据也十分详细，以至于部分作品能达到与史书可考的部分完全吻合的程度，风格更接近HBO的迷你剧，与我们所熟悉的所谓“历史漫画”非常不一样。而且他的作品篇幅都不长，往往只选择一个切入点，会把自己的观点表述得十分透彻且深入，与其他一些喜欢搞宏大叙事和“韵味在画面以外”的大师有很大不同。
   
                
                标志着安彦良和进入成熟的作品是《大国主》。他之前的几部作品，多少都带着一点大路货的感觉，纵然品质优良，却谈不上是风格之作。《大国主》取材于日本最早的文学作品《古事记》上卷所描述的“神话时代”（当时的中国处于三国时代），那时日本的历史还处于混沌之中。每个国家的治史者在试图塑造“光辉的国家形象”时都会采取把古人寿命无限拉长、赋予他们“神性”的方法，对于可考历史较短暂的日本而言，这一点体现得尤其明显。现实主义作风的安彦良和并不认同“日本是一个神国”这一理念——仔细比较了《古事记》以及其他史书（包括《三国志》），会发现矛盾之处甚多，可见《古事记》多半都是后世捏造的内容，而这些虚构的“历史”衍生出了后代日本的神国观念、皇国史观，最大限度地抹消了日本古代人口多数来自大陆移民之事实，乃至后来《古事记》更成为军国主义者的经典教科书。安彦良和认为日本是由原住民和大陆移民共同建立的，因而《大国主》具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他试图采用这种将神还原成人的形式，来刻画一场各部族之间的战争，借此挑战“罪孽深重的日本古代史”。
  
   《大国主》中的“英雄”，即《古事记》中的 “大国主神”，在本作中起初是一个意气风发、却因超绝的个人能力而平步青云的奴隶，在刻画了他步步高升、逐步成为一国之大将的过程后，剧情却急转直下，为敌国首领日灵女（即后来大名鼎鼎的卑弥呼）所拘禁。这其实是一个关于貌似已然迟暮的英雄，人格实际上变得更为顶天立地的故事。后来安彦良和又推出了“古事记卷二”——姊妹篇《神武》。
   在《大国主》的基础上，安彦良和又再进一步，推出了以近代亚洲革命为主题的《王道之犬》，故事的核心事件向来为国人所忽略：1884年，金玉均为了推翻朝鲜腐败的守旧势力发动了“甲申政变”，由于对日本的侵略意图缺乏清醒的认识，接受了日本的所谓“援助”，革命失败后他逃往日本，日本政府却发现他的民族独立思想无助于实现日本占领朝鲜、侵占清朝的计划，所以将他出卖给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朝鲜李氏王朝想换个人情，继而以朝鲜为跳板发动了中日甲午战争（1894年）。
    安彦良和原创的主人公加纳周助，出身贫寒，为人天真鲁莽，受到武装党派的煽动参与了赴朝“支援革命”的计划（就是以支援金玉均的名义去朝鲜做人肉炸弹），其间却被领队欺骗，发配到北海道去做苦力，领队却被舆论宣称成民族英雄般的人物，使他的思想遭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北海道，他目睹了善良、本分的虾夷族人（现多称阿伊努族，为日本境内唯一的少数民族）为和人所欺压的事实，以至接受了“驹湾”这个意为“正直”的虾夷族名字，甘愿被看不起也要放弃和人的身份（由此可以看到当时的和人已经膨胀与自大到了令人发指地步）。
    时代的洪流把这个年轻人推向命运的漩涡，阴差阳错之下他接连受到了金玉均、胜海舟等人非常深的影响，金玉均的死更令他成长为了革命家“贯真人”。在深刻理解了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虚伪与残忍以及侵略行为的不义之后，贯真人选择了投身中国革命（隐约有了种切格瓦拉的感觉），协助孙中山完成大业（请不要认为这个设定扯，历史上孙中山确实得到了许多国际友人的协助）——只有亚洲各国和平发展，才是正确的道路；大和民族的极端自我膨胀只会自毁前程，套用书中胜海舟的台词便是“政治，是要向五十年以后看的，只论现状的话，无论多么了不起也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不可谓不经典，诸多煽情场面催人泪下，结尾处贯真人广东惠州的三州田对抗清兵，著名的三洲田起义即将打响，中国也将走向崭新的道路——过往的恋情与哀伤似乎已然化为烟尘埋葬了，唯有信念在燃烧。借此安彦良和表达了更为深刻的对军国主义的强烈批判和对弱势群体的同情，更站在一个罕见的高度上再现了甲午战争——战争初期清王朝和日本其实都各怀鬼胎（皆为了争夺对朝鲜的控制权乃至占领权，直到后期变为日本对华侵略后才可说清王朝是完全正当的）；朝鲜的民族利益被忽视；热衷对外侵略的日本披着现代化强国的外衣，国内依旧是连基本人权都得不到保障。这场时代剧中的中日朝三国，得以以一个较为客观的面貌展现出来，可说是达到了漫画创作的全新高度。
     安彦良和于国内的最初走红，多是由于其高超的画技。其线条成熟，画面极具爆发力，整体来看充满狂放野性之感，十分夺人眼目。
这位年逾古稀的日本动漫界中流砥柱的笔下诞生过夏亚、卡缪、阿姆罗，可说是几代人童年共同的回忆；而他的漫画作品，相信对于高年龄层的读者，也是值得一品再品的。寥寥千字完全不能勾勒出安彦良和作品的全貌，只能说其作品中还有诸多十分了不起的元素等待诸君自己去发掘。愿这场金戈铁马之梦，可以带给读者们各自想要启迪与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