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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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8(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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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你 / 紧紧拥抱你,像搂住一个最最亲近的人。 / 我总是把你想象成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 你永远年轻,我们却已经日趋衰老, / 你永远质朴、单纯,我们却一天天意志消沉, / 到了最后的日子,你这年轻的、最最疼爱婴儿的、 / 还没有学会忍受愁苦的父亲, / 要替我们这些心力枯竭的孩子合上眼皮。 / 2008.8.6 / 暴雨 / 对面小饭店的女招待站在临街的桌子前面长久地发呆, / 好象这突如...
你
紧紧拥抱你,像搂住一个最最亲近的人。
我总是把你想象成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你永远年轻,我们却已经日趋衰老,
你永远质朴、单纯,我们却一天天意志消沉,
到了最后的日子,你这年轻的、最最疼爱婴儿的、
还没有学会忍受愁苦的父亲,
要替我们这些心力枯竭的孩子合上眼皮。
2008.8.6
暴雨
对面小饭店的女招待站在临街的桌子前面长久地发呆,
好象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摆脱了抹布和盘子,
大白天,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个女演员
楞在舞台边上,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卖水果的圆脸小贩坐在屋檐下翻看起侦探故事,
脚边的箩筐里还剩下十几个艳红的桃子,
这一刻,它们不再是被廉价地买来卖去的东西。
一对瘦小的农民夫妇,也许是不敢从旁边的人群里
挤出一个更能避雨的位置,于是就一点点蹲到地上,
互相扶着,挨着,蜷缩到那把花伞里面,
我看到那把小伞奇迹般地把他们从头到脚全部盖住。
2008.8.4-5
纪念
松树的尖顶,在七月的下午,梦游者般轻轻晃动,
整个现实世界没有一条裂缝,可以让风悄悄溜过。
刺眼的太阳仿佛一个小小的圆井,
从无边的蓝色草皮里渗出沸腾的钢汁,
沿着井缘向深处不停地倾泻。
白云缓慢地向东移动,每一片都干干净净,
不像阴天的云朵那样一路拖着肮脏的裙边。
一切都那么纯粹、明朗,仿佛在一切生命出现之前,
在一年被分割成十二个部分之前,
这永恒的七月景象,就已经无数次地重复出现。
今天,他们像乌鸦一样挤到他的墓前,
献上俗艳的花环,滴下净化自己心灵的眼泪,
这些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专会念颂为别人写下的悼词,
却不知道已经有人在别的地方为他们挖好了墓穴,
摇曳的烈火已经在舔食他们投在未来的影子。
今天,他们仿佛把他的灵魂招进了自己的马戏团,
只要一吹口哨,它就会像燕子一样在观众席上飞来飞去。
不,它的小嘴巴里会喷出火焰,把幕布和穹顶一起烧穿。
但是,如果她——马戏团的女主人——挥起鞭子,
冲它大喊大叫起来,它的意志就会立即归于毁灭。
今天,她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奴隶,
如果她需要,他也会摇身变成威武的狮子
(但是绝不会露出死者生前那可怕的眼神和尖利的爪子)。
现在,他们手拉手,像一对公主和王子
前来请求亡灵的祝福,以解除那并不存在的咒语。
2008.8.5
童年
我在黑夜里竭力回忆自己的童年,
试图想起哪怕一个伤心的瞬间,
去体会你在这个夏天受到的惊吓。
2008.7.16
信心
他冲着前面的一座山喊道:“请你移开吧!”
但是,一切都动也不动。
于是,他在内心悄悄说道:
“如果你……就叫它移开。”
顿时,从另一座山的背后,飘过一阵浓雾,
无声无息地将那座大山团团遮住。
2008.7.17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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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7(14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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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画家在自画像前的独白 / 这真是神秘,人类的脸上长着自己的心。 / 二十年前的一个放荡的春天, / 眉毛中间的那道皱纹, / 突然跑到了我的额头下面, / 这不是忧愁的标志, / 这是轻浮生活的封印, / 是厌倦和嘲笑留下的疤痕, / 在我的脸上越刻越深。 / 我带着它走遍了半个地球, / 在纽约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 / 我不止一次地画过它, / 现在也许它正装点着某个 / 外国买家的客厅。 / 2007.11 /
...
(1回应)
画家在自画像前的独白
这真是神秘,人类的脸上长着自己的心。
二十年前的一个放荡的春天,
眉毛中间的那道皱纹,
突然跑到了我的额头下面,
这不是忧愁的标志,
这是轻浮生活的封印,
是厌倦和嘲笑留下的疤痕,
在我的脸上越刻越深。
我带着它走遍了半个地球,
在纽约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
我不止一次地画过它,
现在也许它正装点着某个
外国买家的客厅。
2007.11
和解
战争的两方都是他的教徒。
战火纷飞之际,他的随从问:
“尊敬的主人,在那里,在树林的两边,
我看到各有一个战士在亲吻挂在脖子里的你的圣像,
他们之中,谁将会立即死去呢,
我知道,这两个人马上就要撕杀起来。”
“最虔诚的那一个。”
“我看他们虔诚得像一对孪生兄弟。”
“枪法最准的那个。
我可不希望有谁因为虔诚,
就放弃了自己应尽的义务。
否则,我的信徒里就只剩下懒汉了,
因为祈祷是世界上最不费力气的事情,
比擦窗子还要轻松。”
“我知道他们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那就让他们之间的一切决定他们的命运吧。”
“哦,你看!一阵强烈的阳光
晒得对着它的那个人睁不开眼睛,
背阴处的另一个人却错过了这个机会!
而当一阵风沙刮得后者眯住了眼睛,
他的对手却从扳机上缩回手,
挠起了背上的痒痒,
我真想知道是哪一只小虫在行使您那伟大的意志。
现在,他们互相瞄准了对方,
他们透过瞄准镜看见了彼此的的面孔,
他们真是一对漂亮的青年。
啊,他们一起死掉了,打了个平手。”
“你以为时间结束了么?傻瓜!
这些乱哄哄的枪炮声使你的理智混乱了么?
你没有看见他们的灵魂不是在一起升起么?”
“他们还在继续撕打,他们抓住对手的肩膀,
却发现抓住的只是自己的手,
他们张开嘴,在对手的胳膊上狠狠咬下去,
咬到的却是自己的牙齿。
啊,一阵轻风就把他们给吹散了。”
“去,把那两个年轻人叫来。我来叫他们和解。”
2007.10.6
无赖之徒
他们赌输了就割自己的肉,
一镑又一镑,干干净净,
不会溅出一滴热血。
2007.5.31
食人树
有一种毒液可以让可爱的含羞草长高一千倍,
把它那敏感的羽叶变成粗壮的藤蔓,
看!这些食人树多么蔑视自己的过去:
那些随风飘散的粉红小花。
2007.5.31
风铃
当周围陷入黑夜的死寂,
这轻盈的铃铛,仿佛出于内心的震动,
忽然发出了几声叮当的轻响,
为我驱走了身边的幻影。
2007.5.31
徘徊
一个在小房间里来回徘徊的诗人,
写下一行,又抹掉一行,
他对待自己的思想和感受,
像一个年老的法官对待一个青春可爱的犯人,
在正义与仁慈、严厉与同情之间左右摇摆……
2007.5.31
桂花
可以想象,刚刚那一阵浓郁的花香,
是怎样离开了夜色中的树木……
仿佛变化无穷的幻梦,
离开了沉睡者的肉体。
2007
旅途
你在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
是宇宙间最虚幻的东西。
一切都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平日的生活其实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在可爱的幻觉里,
我们把生活当成了一种
连续不断的东西。
2007
奥秘
不必走到峡谷深处或是火山边缘,
去探测自然的奥秘;
我们只要把脸凑近那面小小的镜子:
就可以看见几缕血丝从眼角爬出,
在眼球上面轻轻抽搐,相互交织,
这可怕的肉体并不属于我们……
2007
一只昆虫
一个麦粒大小的昆虫在我的书桌上爬来爬去,
每次停下来,就左右舞动两根长长的触须,
仿佛这是它认识整个世界的工具。
它在半边桌子上已经兜了好几圈,
在我的视线里忽而消失,忽而出现,
六条细腿迈动碎步,忽而走近,忽而走远。
也许是强烈的台灯光吸引着它的本能,
而这本能在它的身体里扎根得如此之深,
以至于它从未对此生出一丝疑问……
谁知道呢,我也不过是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在脑海中悄悄舞动那些看不见的触须,
我也不过是在世界上徒劳地打转,
受着更加隐秘的本能的驱使。
2007
幻影
它用我的声音说着我的言语,
它甚至用我的眼睛看来看去;
如果有人成为了它的主人,
我就会变成那个奴隶。
2007
浅薄之徒
他总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站在那里,他突然想起——
常常令自己暗自羞愧的那些轻浮岁月,
原来竟是他对人最为热诚的几年……
他想,也许,自己这种厌世者
才是真正的浅薄之徒。
“到了那里……”
到了那里,请一直往前走,不要分神,
不要理会两边的树木和花草,
春天到了,那里盛开着危险的粉色花朵,
它们很容易让你想到那些神秘主义美学的玄思:
美,什么是美?那些完美对称的图案,
对于敏感十倍,或是迟钝十倍的眼睛来说,
就会变成杂乱的一团……
一直往里走,不要抬头望天,
大团大团的云彩在这个星球的上空流动,
不要去想你生命的一部分,
已经永久地消逝在这条路上。
2007
问路
盲荷马向人们问起:如何才能走到那个小城,
如何才能在郊外找到那位退役多年的将军,
听人说,他住在森林里,与世隔离,
他现在唯一的朋友是一头大象,
这热带的巨兽终日对着远方低声怒吼。
盲荷马曾经听说,多年以前,
将军和他的战船曾在海上遇见过女妖,
也有人说,那只是船上所有的人
在那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在梦中,
一群海妖围绕着他们的船只整夜地哭泣。
“但是,照你的说法,”旁边的一位智者反驳道,
“如果所有人都出现在同一个梦中,
当一个拼命划浆的奴隶梦见自己的手肘撞到了别人,
另一个奴隶梦见自己的左肋一阵巨痛
……这样的梦,和真实又有什么不同?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荷马把空洞的眼窝转向对方,
“问题是,那群海妖是否也梦见了这一切?”
“奇迹,”另一位位智者说,“就像一出喜剧,
要么完整地上演,要么就永久地消逝在作者的手稿深处,
这个奇异的梦也许只是海妖的一个诡计,
但是她们并没有弄翻那条梦中的船。”
“我宁愿相信,这一切乃是出自更高神明的意志,”
荷马把话题引开,“就像我们人类,
当世人的目光、话语和行为织出一个巨大的幻梦,
谁能不能凭借自己的意愿独自醒来,
谁也不能挥挥手,把某个不详之物从梦中赶走。
你不能走在广场上,对那座头顶着鸽粪的雕像说:
滚开,骑着你的石马,滚得越远越好,
沿着你内心的羞愧所指出的那条道路,
一直向前,最好一直走到海边,
戴着你石头的盔甲,举着你的石剑,
下到大海深处,去和淤泥搏斗。
如果你赢了它们,就再往下,下到地狱里去,
和你的同类,和那些魔鬼去搏斗吧,
也许你能从此坐上那里的宝座。
我们那可怜的孤零零的意愿又有什么威力呢,
没有一根干草会听从它的命令而从地上浮起。
你不能走到旧日情人的窗下喊道:
打扮好了没有?快一点,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你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她已经和那天的晚霞一起,将你永远抛弃。
你不能走到朋友的墓前,对他说:起来!
不要再在这潮湿的地下与鬼魂纠缠,
你在他们中间,就像我在人类中间,
都无法找到真正的友谊。
我要用一件紫色的长袍换下你腐烂的尸衣,
除了你,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么英俊的少年。
——事实上,除了这些怨恨、迷恋和回忆,
除了它们织出的那个不断变形的幻梦,
我们一无所有。”
“你的血比年轻人脉管里流动的酒还要炽烈,”
一个智者说,“没错,我们的意志总是软弱无能,
一个厌倦了航行的水手不能闭上眼睛,
对自己说:让大海消失,让这充满腥味的空气、
这阴沉的奴隶的歌声消失,
让我醒来,随便在哪里醒来,
请我家乡那眼泉水的守护神保佑我,弄醒我,
哪怕是在一头火烈鸟的身体里面,
哪怕是在一个水牛的大眼睛后面醒来……”
“谁这样祈祷,谁就是一个被命运的海风
折磨得发了疯的灵魂,”荷马说,“
让我们结束这场有点忧愁的对话吧,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盲人,
倒还少一些烦恼,多一点快乐。”
现在,他们各自走上了自己沉默的道路,
下弦月像顶着大浪的尖头小船,
在他们的头顶上缓缓移动,
他们的影子倒像是在水底飘动的海草,
所有人都在脑海里都回想着那个
海妖之梦、众人之梦。
2007
最后更新 2012-01-29 21: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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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6(1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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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新大陆 / 我们需要像考古学家一样拿起铁锹和铲子, / 像星象学家一样摊开行星图,架起天文仪; / 才能展开回忆。 / 我们要像驶向新大陆的航海家一样勇敢精明, / 才能在昨天的海面上躲开旋涡、暗礁,以及 / 降临在所有回忆者头上的失败的命运。 / 2006.6.19 / “我的心…” / 这个百眼怪物的头颅, / 已被善于催眠的赫尔墨斯割下, / 它的眼睛已被嫉妒的赫拉挖出, / 送给了爱美的孔..
新大陆
我们需要像考古学家一样拿起铁锹和铲子,
像星象学家一样摊开行星图,架起天文仪;
才能展开回忆。
我们要像驶向新大陆的航海家一样勇敢精明,
才能在昨天的海面上躲开旋涡、暗礁,以及
降临在所有回忆者头上的失败的命运。
2006.6.19
“我的心…”
这个百眼怪物的头颅,
已被善于催眠的赫尔墨斯割下,
它的眼睛已被嫉妒的赫拉挖出,
送给了爱美的孔雀去装饰羽毛。
2006.4
赫尔墨斯
伟大的赫尔墨斯,这信使之神,睡眠之神,
时常怀疑自己似乎也是奔波在幻梦之中。
残暴的爱情女神不过是在梦中发号施令,
正义的复仇女神不过是在惩罚罪犯的影子,
波塞冬挥着轻飘飘的三叉戟,
搅动不真实的海水。
所有这些神祗,
他们的法力从未抵达日光之下;
他们要想实现自己的意志,
先得把别人变成做梦者,
先得借助于赫尔墨斯的魔杖,
让那些造物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
但是伟大的赫尔墨斯,
这信使之神,睡眠之神,
时常怀疑自己只是一个幻影,
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唯一的神,
主宰着真实的宇宙。
2006.4
“停”
黑暗里的失眠者觉得自己
仿佛一只密封的玻璃瓶子,
浮在看不见的湖面,
即使遥远对岸上的一片树叶坠入水中,
也会让它长久地晃动。
有时候,它多么希望有一颗心,
一颗可以控制自己身体的心,
当它说“停!”,身体就停住,一动不动;
当它说“消失!”整个湖面,
连同它自己都全部消失。
2006.3.11
蚯蚓
锄头和铁锹翻开泥块,
鲜红的蚯蚓惊恐地扭动着,
这些生活在尘世和冥界之间的
无善无恶的魂灵。
2006.4
流浪艺人来到小人国
信使曾经告诫我们,
有一位神明庇护着这个受宠的民族,
即使是大象的军团,
在那位保护神的法力面前,
也会像蚁群一样不堪一击。
这已经变成了这个国度的一种风俗:
在重大节日邀请一些庞然大物,
前来表演吞刀喷火、驯狮服虎。
那些一尺来高的民众,对此非常着迷,
仿佛人类迷恋于这样的游戏:
雇佣山岳般的巨人前来为自己效力,
小丑一样卖力地逗趣、翻跟头。
那一夜,我们唱了无数情歌,
快乐的、悲哀的、绝望的,
他们全都喜欢,全都抱以喝彩和欢呼,
那是我们听到过的最热烈的掌声;
这些渺小的观众,
单个人发出的掌声你几乎无法听见,
但是几千个小人同时拍着手,
跺着脚,尖叫着,打着响哨,
足以让世上最骄傲的艺人也
为之变色,为之感动。
2006.4
强盗
那一天,他突然从镜中发现,
当年那个英俊温柔的青年,
已经完全变成了传说中的强盗模样
——凶恶的眼神、残忍的嘴角,
仿佛是一幅出自无名天才之手的肖像,
仿佛是自己多年以前向画家预付了定金,
现在终于收到了被完成了的作品。
2006.4.10
两只小猪
两只小猪在猪圈里打着滚,
又在涂满大粪的土墙上面蹭啊蹭,
每蹭一下都快乐得魂不附身:
“我们比鞭挞派的苦行僧更加虔诚,
我们用皮肉在墙上蹭出了一个放得下圣母像的坑!
最好,再给这猪圈加上一个尖顶、两扇彩窗,
用五彩的玻璃拼出一群
长着猪嘴巴、猪鼻子和猪尾巴的爱神!”
中午时分,两只小猪头埋得这么深,
像东方三博士中的两个,膜拜着马槽里的小圣人,
又像领圣餐一般舔得咂咂有声。
“感谢上帝,选中了我们,
我们那长着猪鬃的灵魂,
可以像赤贫的使徒,轻松跨过天堂的窄门,
我们可以一连穿过十个幸福的针眼,
就像杂技团的狗一口气跳过十道火轮。”
吃饱喝足,两只小猪并排躺在阳光里,
又对飘着白色大粪的蓝天议论几句,
每一个都像智慧无比的狄奥根尼:
“这些可怜的布谷鸟,这些可怜的燕子,
愿它们的翅膀和爪子能进化成四只灵巧的猪蹄,
灵巧得可以一边跳孔雀舞,一边画着十字,
灵巧得可以跳到粪堆里,四肢并用,
为这个世界弹奏一首安魂曲!”
就这样,打打滚,蹭一蹭,亲亲嘴,再哼一哼,
两只小猪度过了愉快的午后,现在,
又一起发出了赞美圣父、圣子、圣灵的呼噜。
当公猪梦见自己一嘴巴拱翻地狱,
又把四处逃窜的大象和狮子狠命地踩成肉泥,
母猪梦见成群的天鹅伸长了脖子,
在偷吃自己的猪食,看哪,天鹅的羽毛挤掉了一地,
天鹅的脖子像蛇一样扭在一起!
2006.3.19
1989
十七年过去了,有一天,
我梦见那些人还在那座城市里,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互相牵着
失去知觉的手指。
他们在没有夜幕、没有星星的天空下,
用没有双唇也没有舌头的嘴巴,
唱起没有词也没有旋律的歌曲。
那十个人的队伍,陆续走掉十个,
却还剩下十个,在那个虚幻的城市,
举着没有杆也没有布的旗帜。
他们一遍遍戳穿已被戳穿了无数次的谎言,
无聊得连自己也觉得厌倦,
他们一次次预言已毫无悬念的危险。
他们变成了虚构中的人物,
即使无人阅读,也要在合起的书页之间,
展开惊心动魄的传奇。
2006.3.16
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我关上灯,锁上房门,
走过短短的过道,
电梯把我带到底层;
院子里的香樟和草皮,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即使宇宙马上就要毁灭,
它们也丝毫不会分神。
2006.3.16
自己
所有被亡魂附上的人,
在镜子里面,
只能看到他自己,
以及一个陌生人的身体。
2006.3.16
读陶渊明诗
这些质朴的诗篇:
小径上的露水还没有晒干,
风像巨大的鸟翼掠过田野……
今夜,我是最后的读者,
也是第一个读者:
露水还没有降下,
田野一片静止。
2006.3.16
开始
关于这个世界的开始,
你是否还有残存的记忆?
关于那些奇异的力量交汇之时
——今天,这些力量已经将我们抛弃。
关于我们这平庸之书被写出之前,
双唇开启之前,舌头抬起之前,
关于这一切,你是否还有残存的记忆?
请你帮助我回忆,关于那伟大的意志
——它要我们诞生,把这一切,
把整个宇宙赐予我们。
这伟大的意志,谁也无法抵抗
——一块石头又怎能抗拒一位石匠,
一块画布怎能抗拒一支画笔。
我的肉体这样回答——
“和万事万物一样,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诞生,
就像眼睛不曾看见自己如何一点一点成型,
如何被那万能的力量同时赋予了内容与形式。
和万事万物一样,我们听不到自己的整体与局部
互相包容、一起生长的神圣序幕,
我们只听见那最初的声响——微弱得如同
一片羽毛掉到深渊里发出的回音。
我们听到你尚未成型的灵魂在寻找你的身体,
我们听到血在寻找肉,肉在寻找骨头,
所有的内脏都在寻找自己。
我们听到一种声音加入另一种声音,
我们听到一种声音中包含着另一种声音,
我们听到肝脏的梦呓变成了心跳,
我们听到脊椎在对大脑发号施令。
也许,那就是生命的奇迹:
所有的波浪都在不停地变成别的波浪,
而自己的每一部分都由别的波浪组成。”
2006.3.8
秩序
要想描画出变幻无穷的一角天空,
需要多少支迅捷的画笔?
照看一片小小的树林,
让每一个枝条一夜之间变幻出几十个花骨朵,
需要多少位忙碌的花神?
用尽所有的数学公式和艺术法则,
也无法创造出这个梦幻般的世界,
派出希腊和罗马的全部神祗,
也无法为某个狭小的庭院维持那神秘的秩序:
一千个西西弗斯也无法托起一只行将坠落的橙子。
2006.3.11
烟花
这璀璨的烟花也可以一分为二,
一半绽放于失聪者的夜空,
一半在盲人的头脑里劈啪炸响。
2006.2.11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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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5(16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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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失眠者 / 他的黑暗像囚犯的黑暗一样狭窄, / 像猩猩的黑暗一样原始。 / 2005.12.5 / 失眠者与女儿 / 失眠者躺在女儿旁边, / 在黑暗里听着她轻轻的鼾声, / 失眠者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 / 除非让意念跳到眉头下面,再下面, / 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 / 失眠者看着这熟睡者的脸, / 多么未知的烦恼, / 要来修改这漂亮的嘴唇、眼睛和眉毛, / 多少无法驱赶的意念, / 要来干..
失眠者
他的黑暗像囚犯的黑暗一样狭窄,
像猩猩的黑暗一样原始。
2005.12.5
失眠者与女儿
失眠者躺在女儿旁边,
在黑暗里听着她轻轻的鼾声,
失眠者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
除非让意念跳到眉头下面,再下面,
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
失眠者看着这熟睡者的脸,
多么未知的烦恼,
要来修改这漂亮的嘴唇、眼睛和眉毛,
多少无法驱赶的意念,
要来干扰这样纯粹的睡眠。
2005.10.8
日记簿
这是他全部灵魂的写照,
也是那抖动不定的指南磁针。
这是沙漏中的沙子,
也是那听不到的瓶中之声。
2005.9.27
盲人
1
命运女神主宰一切:
雨珠不可以像火焰一样上升,
山脉不可以像海浪一样奔涌,
明天的云朵不可以闯入今天的天空。
一切例外都不允许发生:
星星每天只准吻一下黎明的额头,
但绝不可以触及她的嘴唇;
只有在春天,大象和狮子才可以
展开它们那盲目而短暂的爱情;
而当冬天这个脸色苍白的税吏来临,
所有的悬铃木都必须交出十分之九的财产。
出于这样的命运,
我来到这幽灵般的无名老人的世界,
这个世界发出已经消失的事物的气味,
一个失踪多年的影子:
与世隔绝,沉默寡言,双目失明。
在那陈旧而杂乱的房间,
一些书籍、画册和手稿象征着往日的生活,
蓝色窗帘在风中扑扇着翅膀,
花瓶里的蔷薇除了会散发芬芳,
还有着某种海底动物般的形状,
红色花瓣的每个夹层里,
都隐藏着自然的秘密。
对他来说,这一切早已沉入了黑暗,
连同他自己的面孔,连同我这个新来者的脸。
当我告诉他,它们之间似乎有一些相似,
他说,他从来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
“即使再熟悉自己的形象,
当我们离开镜子,当这个形象活动起来,
我们的脸永远地处于我们的视线之外。
当我们在马路上匆匆行走,
当我们与人长时间交谈,
当我们陷入无法控制的愤怒,
这个形象的所有部分
——五官和四肢、声音和眼神
组合而成的那个人,
只存在于别人的眼中。
你看,对于这一切,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
你这个陌生人已经获得了
比我自己毕生从镜子里获得的
更多、更立体的印象。”
为了打发孤寂的时间,
他雇佣了我的眼睛和声音,
为他朗诵一些经典的篇章,
甚至为他阅读一些画册:
某张肖像画中的人物眼睛是蓝色还是黑色,
某张风景画中的夕阳把阴影投向何方?
“我从未训练过自己的记忆,
我宁愿更快地忘记大师们深邃的诗句,
否则,在这漫长的生命里,
值得阅读的书籍就会渐渐趋于消失。
但是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坐在这样的黑暗里,
像一个热爱旅行的人,
被囚禁在狭小的船舱里;
除了波涛和星空,
我渐渐忘记了所有的风景。”
2.
我有一个盲人的身体,
我只能在黑暗中回忆,
如同在梦中整理往日的笔记,
把杂乱的感受,
整理成一首诗。
我努力回忆多年以前那场
夏日午后与一个女人的谈话,
我努力让想象的阳光,
罩在椅子和茶几上面,
我的意念稍一疲倦,
它们就陷入虚无的深渊,
连同坐在椅子上的你,
连同茶几上的碟子和汤匙。
仿佛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都只是飘浮在云层上面,
仿佛我是在虚构从未经历过的
不真实的故事。
仿佛我从未把手放在
那张深褐色的桌子上面
——就像现在这样,
当我摸索着桌子的边缘,
仿佛我的手指从未在另一张桌子上
获得过同样实在的感受。
如果感受无法保留也无法回忆,
那么,我们就真正永远地失去了
我们往日的身体。
仿佛长久的分离,
使我们失去了一个朋友的友谊,
连他的外貌也变得模糊不清,
连他的名字也渐渐忘记。
最后,只剩下自己,
如果身体保持不动,
不移动脚趾,
没有感知,
也没有意志,
时钟也归于静寂……
3.
现在,一片黑暗之中,
只有这滴答滴答的钟声……
我可以一动不动地倾听这机械的声音,
时间的流逝对于我来说并不存在,
就好象对于一只甲虫来说,
人类的时间如此虚幻,
而草叶巨大、厚实,
如同走不完的丛林。
我不再是浮在时间这条忘川上的船只,
而是沉在河底的一只铁锚,
河水的奔涌对它来说只是一种幻象,
我已经成为这岩石河床的一部分、
静止不动的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说我们也在运动,
那是与群星一起,按照神秘的意志
在旋转。
我是嵌入岩石的一只铁锚,
或是一只停留在草尖上的蝴蝶,
又有何区别?
铁锚度过它的千年之夜,
蝴蝶度过它黄昏的一瞬;
也许,铁锚也不过是在河底
稍作停留的三翅的蝴蝶,
而蝴蝶是一只嵌在草尖上的铁锚。
有谁在晚上回家之后,
能在镜中觉察出与早晨相比时的变化?
谁曾经用手指摸着下巴和脸颊,
感觉到胡须的生长?
但是剃刀已经变钝,
镜中的形象和十年前已判若两人。
有谁曾经在临死之前,
将这衰朽的身体与初生时作过比较?
生命从虚无中诞生,
灵魂离开肉体,
哪一只穿过的针孔更小?
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已被遗忘,
最后一眼看到的世界已无法言说,
而两个世界之间的时光,
还不够铁锚做一个短暂的幻梦,
不够蝴蝶振动一下翅膀。
4.
我再也无法进行哪怕最短途的旅行,
周游世界,也不过是在一团黑暗中打转。
日复一日,我旅行于我自己的房间。
我常常想起以前旅行中看到过的那些面孔,
他们全都面目模糊,
消失在车窗后面,
生命再漫长,
我们也不会与那些目光重逢。
那些面孔,如此短暂而真实,
他们的双唇会说出话来。
他们的双手可以像这样打出一个响指……
2005.9.3
“我曾经是……”
我曾经是埃及的一个低级祭师,
我们用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象征十二个月;
在十二个月之后我们又加上一条小蛇,
用来代表一年结束之前的五天,
小蛇上面坐着五个形象:
一只鹰、一个人、一条蛇、
一头狮子、一只白鹮。
我曾经是毕达哥拉斯教派的一位青年门徒,
每天早上起床之后,
我们要仔细回忆昨天的经历;
我们角力、赛跑、投掷铅饼,
背诵荷马和赫西阿德的诗句;
我们过着友爱而简朴的生活,
面包、蜂蜜和水是我们的主食。
当我们这偶然的身体被偶然的灵魂所占据,
十个星球正围绕着一团永恒的烈火在旋转,
每个星球因为大小和速度的不同,
在宇宙中发出不同的声音;
在这听不见的世界合唱之中,
我们年复一年地学习着沉默的艺术。
2005.9.3
长舌妇
在地狱里,长舌妇饶被判用手拔出自己的舌头,
舌头拔去之后又立即再生,
稍迟片刻,长长的舌头就会像一条蛇那样,
堵住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被拔出的舌头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消失,
像她生前讲过的话语一样空虚,
但是巨痛却如此真实,
她宁愿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哑巴。
神明还赋予了这个凄厉呼号者以最敏锐的感知,
轻轻的耳语也足以震破她易碎的耳膜,
这神奇的感知足以使一个被细针扎到手指的人,
疼痛得如同被利刃割开了头皮。
为了自己生前传播过的一个谣言,
她需要将自己的舌头拔出一千次,
每时次每刻她都诅咒自己曾被教会过
说话——这可怕的技艺。
要想抹去她生前灌进别人耳朵的全部恶毒言辞,
就好象一只蚂蚁要用自己的细腿
磨去刻在花岗岩上的一篇碑文。而现在,
用了几个世纪,长舌妇连半个笔画还没有擦掉。
2005.8.14
灵魂洞察术
现在,他可以进入人类、走兽和鸟类的灵魂,
进入那些四处飘荡的游鬼的内心。
花费了无数的时间,他终于从一位导师那里
学会了这洞察一切的法术。
当他返回城市,他发现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变得比地狱和炼狱还要热闹,
而自己则如同没有导师的但丁,
独自漫游在这灵魂聚集的森林。
对他来说,别人不再是猜不透的谜,
而是一个个没有谜面的谜底。
正如那位导师对他所说:
“我可以看到你的内心,
一些图象,一些思绪,一些话语,
但是任何法术都无法使我们成为别人,
这些图象、思绪、话语的真实意义,
我永远也无法获知。
如果你不曾在节奏和韵律上作过大量的练习,
你就无法洞悉一个诗人的世界,
事实上,对于他们直白地从嘴里讲出来的话,
我们也常常无法理解。”
他时时记起这些话,
当他听到黑夜中两只野猫之间的对话,
他想,毕竟我不曾那样轻盈地在树枝之间、
在屋顶之上跳跃穿行,
当它们谈论起那棵今天刚刚
被一群马蜂占领的桑树,
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猫的窃窃私语
背后的全部热情。
当他在清晨被隔壁那位歌手的歌声吵醒,
当歌手一边咏唱一边努力回想
昨夜那个甜美的幻梦,
虽然他可以比歌手更快地记起梦中的面孔,
但是他宁愿让自己那洞察一切的意念,
附着于歌手的声带之上,
在一次次强弱不定的振动里,
感受这位邻居的全部秘密;
他感受着这个凡人喉嗓之间翻卷的气流,
如同一只浮标置身于变幻无穷的海浪,
如同一位与马儿浑然一体的骑手,
无限入迷地感受着这个动物飞奔时的一切特征。
2005
灵魂出窍
一阵微风先是弄乱了整个河面,
然后使一排柳树为之摇晃,
接着,我发现自己飘到了空中,
飘到了旁边的稻田上方。
而我留在原地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
斜躺在空气里,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又像是一位夏迦尔,在自画像中,
掠过地面,快乐得无可言喻。
一只好心的布谷鸟帮了大忙,
借给我尖尖的嘴巴和有力的翅膀,
让我飞回到自己的身体旁边,
把它叼到背风的地方。
布谷鸟又施展法术,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让我重新回到自己的体内,
这虚弱的晕旋,多么幸福。
复活的眼泪从眼底涌出,
又被眼珠的旋转带到眼眶边缘,
然后,一排眼睫毛扑下来,
将它挑到上面。
这一连串的动作,
只有一个灵肉并存的人才能完成,
现在,微风再次吹过,
但已不能破坏这神圣的完整。
2005
如果一棵树也有灵魂
忽然之间发出了如此之多的嫩芽,
然后又结出了白色的小花。
当它俯首察看挂在树枝上的果实,
必定像分娩后的母狮子看着小狮子,
像母蚂蚁看着刚出世的小蚂蚁,
又幸福又惊讶。
2005.8
放大
那是一朵蓝色的蝴蝶花
说它是蓝色的,只是因为这蓝色的花瓣
比底部的白色看起来更加强烈,
夏季热辣辣的空气将它包围,
太阳转移到了离这花朵最近的赤道上,
使得花朵身体内部痒得发涨,
一只蜜蜂穿行于花蕊之间,
仿佛是这出宇宙大戏中
对角色无限忠诚的一位群众演员,
一只猫追逐着蜜蜂,
与蜜蜂的行为相比,
它的欲望多么盲目而肤浅,
一个人观看着这一切
他想,离开了造物主的意志,
猫将无法跃离地面,蜜蜂将无法靠近花瓣。
2005.7.29
大雾之城
1.听觉
这是一个终年笼罩于大雾里的城市,
只有闪电才能将整个城市猛地照亮。
长久的雾中生存,
使人们的听觉越来越灵敏,
他们听见鸟翼在空中的扑扇,
从声音和节奏就能辨出是麻雀还是老鹰,
是孤单的一只,还是幸福的一对。
在这里,只有盲人没有受到大雾影响,
他们穿越大雾,如同穿越蓝天下的城市,
只有他们和外界的同类保持着一致的本性。
2.麻雀
当一只麻雀扑扇着翅膀飞出去,
其他的麻雀就停下来,
紧张地盯着远处,
像是胆小的观众直勾勾地盯着幕布。
直到那个出去觅食的勇士,
犹如报幕员掀开灰色的大雾重又出现。
3.公园
人们喜欢在雾中的公园,
在树木花草之间钻来钻去。
这里有大片的湖面,
但是人们只能看到非常有限的一角。
每年都有不幸的划船者从湖面上消失,
不知道是坠到了水里,
还是被雾中的怪物抓走。
4.鬼魂
时间长了,本城甚至创造出了自己的鬼魂形象:
他有着雾的睫毛、雾的眼睛、雾的头发。
他走在人群之中,有着雾的生命、雾的灵魂,
怀着雾的绝望,说着雾的语言。
5.绘画
关于这个城市,
古代画家们留下了大量的写生:
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
着火一般的林荫道、
蓝得如同陶瓷的天空、
黑漆漆的闪着星星的夜空,
今天的人们谁也不曾见过。
也许,在大雾的里面以及后面,
存在着和画中一模一样的的景色。
但是今天的画家们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幸,
他们喜欢描画这座大雾之城,
他们熟悉各种各样的灰色;
有时他们也画色彩绚丽的室内静物,
以及自己的梦境:热辣辣的太阳、
大片的野花、硕大的星星。
6.战争
这里也曾发生过激烈的战争,
骑马的敌人举着火把兵临城门,
他们点燃了半个城市,
冲天大火使大雾的穹顶为之上升,
人们从未如此真切地看到过这个城市:
塔楼高耸、街道纵横。
从此人们不忍再看到盛夏正午,
那时,雾层升腾,城市显得更高更繁华,
一切都让人回忆起那场战争,
想起那些残暴得无缘无故的敌人。
2005.7.27
黑蛾
一只黑蛾飞到书里,
身体这么小,翅膀这么精巧……
它在书页之间走来走去,
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
飞旋了几圈之后,
这小小的生灵向着灯火扑去,
翅膀被照得透明,
如此精巧……
2005.7.11
孤燕
在长途迁徙的飞行中,
有一只燕子,速度越来越慢。
而燕群像思想家一般沉浸于自己的路线,
丝毫没有觉察到掉队者的呼喊。
这可怜的燕子越是振动翅膀,
就越是发现自己的周围全是曾经见过的光景:
那团大熊星座形状的云重又出现在它的头顶,
那阵猛烈地掀起过自己颈毛的气流,
连同风中那全部的感受,
重又掠过它的身体和内心。
那个以正常速度运行的世界,
那个燕群在其中以正常速度飞翔的世界,
已经无法忍受这个异类的存在,
现在,它们终于将它甩开,
像一棵树甩掉某片叶尖上的一滴雨珠,
因为这雨滴太过沉重,
沉重到仿佛包含着另一个宇宙。
就这样,世界将这只燕子排除在了现实之外,
否则,它那一对小爪子只需要一点点力气,
就可以将天空撕开一个缺口……
那样,另一个世界将会降临,
天空、星星和城市将全部破碎,
宇宙法则将变成凌乱的一团,
再也无法辨认。
如果你看到一只燕子飞得越来越慢,
慢到了速度的反面,
这意味着你也已经消失于
那个刚刚还有一群燕子飞过的世界;
你在那个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
你已全部失去,像一滴被蒸发的雨水
失去了整个树林。
2005.6.21
喷泉
我默默地感受着水珠撞在手指上的力量,
感受着这四月正午的水温,
感受着喷泉怎样被风改变了形状。
我试图在记忆里刻下
在喷泉旁玩耍的两个小男孩的样子:
一个拍打着红色的气球,
一个扑闪着漂亮的睫毛。
我把湿漉漉的右手握成拳头,
试图记住此时此刻指尖和掌心
各自的感受。
2005.4.28
野蛮人
早知道后世的读者由这些肤浅的蠢人组成,
谁还会渴望不朽与永恒?
如同野蛮的游牧民族轻松地掠夺罗马帝国,
这些小丑多么善于驾驭他们的马匹——愚蠢;
这些眯缝着眼睛、脸上带着恐怖疤痕的人,
从来不曾离开自己那矮小而迅疾的坐骑。
他们在马鞍上吃饭、睡觉,
他们在马鞍上死掉。
2005.1.21
复活
1
路边的树木仿佛是在昨夜刚刚长成,
掠过枝头的每一阵风,
都刚刚从虚无中诞生。
他的每一次呼吸,
都属于复活之人。
2
苦修者走出阴暗的洞穴,
来到鲜花盛开的田野,
这无罪的感受享受,
连脚趾也沉浸其中。
3
如果可以隐身于群山深处,
世界也不过是乌何有之乡。
如果仅仅属于自己,
这短暂的生命也可以很漫长:
存活于晨昏之间的蜉蝣,
拥有无始无终的一天。
2005.1.6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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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4(32首)
(试发表)
试发表
诗歌 创作
冬至 / 冬天家族的某个神先行来到了这个城市, / 而其他神还在北方整理着行李: / 雪花和寒风、冷雨和冰雹, / 他们还要带上所有冬夜的星星, / 用来替换掉秋天的星星。 / 他们还要给所有人备好新一年的灵魂, / 没有它们,我们就将渐渐变得麻木迟缓, / 这颗陈旧的心,将无法从如此之多的 / 秋天的感受中脱身。 / 2004.12.23 / 幽闭 / 自我幽闭的失踪者发现 / 自己的身体是世界上最...
(1回应)
冬至
冬天家族的某个神先行来到了这个城市,
而其他神还在北方整理着行李:
雪花和寒风、冷雨和冰雹,
他们还要带上所有冬夜的星星,
用来替换掉秋天的星星。
他们还要给所有人备好新一年的灵魂,
没有它们,我们就将渐渐变得麻木迟缓,
这颗陈旧的心,将无法从如此之多的
秋天的感受中脱身。
2004.12.23
幽闭
自我幽闭的失踪者发现
自己的身体是世界上最嘈杂的小镇。
失踪者
在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小镇,
他换了名字和身份,
他仿佛创造出了一个人,
然后窃取了对方的灵魂。
他对自己说,忘掉一切,
小镇之外,再也没有人类存在,
从街道的这头走到那头,
就可以用完剩下的全部时间。
2004.12.8
漫游者
他像一个怀揣避水神珠的人,
在波涛之间默默前行。
2004.12.7
缓慢
渐渐地,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缓慢。
生活,犹如这个城市,在缓慢的演变中,
每一天都全然不同——
在其中住得越久,就越是无法
像初来乍到的游客那样,
只看到一个光彩夺目的城市:
每个人都充满莫名的生气,
每一块玻璃上都闪着阳光。
2004.10.10
逝者
他是否也曾经陷入不安,
为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彻夜不眠?
他思考,犹豫,祈祷,妄想,
如今,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比天上的浮云和地上的微风之间的距离
还要无法丈量。
熟睡者很快就会醒来,
正如马路上的行人纷纷走向梦境,
婴儿们将会长大,衰老,疾病缠身;
我们预言明日之事,
却看不清已经发生的部分。
街头路边,擦肩而过的灵魂,
认不出彼此相同的印记:
我们前行,如同后退;
活着,却在死去,
我们只能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们熟悉这个宇宙,
却又处处陌生。
2004.10.3
水杉
水杉的叶子紧紧地贴在夜空上面。
怎样才可以在一颗种子深处
放进根须、年轮以及
这精美的对称的花纹?
就像在一个人类的胚胎里
放进整齐的五官、粗大的手脚,
放进颜色、声音、
道路和宿命。
一只蜗牛在树干上爬行,
每一片叶子都被月光照得如此分明,
在蜗牛的世界里,月亮又是怎样
一种怪异的幽灵?
2004.10.3
读图
地图册上的一小块绿色,
从中涌出了树木、蝴蝶和飞鱼,
河水在无声地流动,微风掠过,
船只喷着浓烟。
2004.9.15
起誓
这些幻影,这些不同的我
互相瞥见之时,
眼神多么诧异。
衰老的,认不出年轻的,
阳光下的,认不出阴影里的,
灵魂认不出肉体。
一天之内,
我要三次对自己起誓说:
我不认得那个人。
2004.7.30
魔术与杂耍
爱情是一个魔术师,
我们要不停地创造奇迹,
我们要在衣袖里变出花朵和鸽子。
爱情是一个杂耍演员,
我们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技艺
——从高空跃起,扑过去,
抓住对方的双手。
2004.7.27
献给蠢货的诗
多么幸福,蠢货,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
万事万物,你们目光所及之处,
均可占有。看得更高更远一点,
你们可以使彩虹变成七种灰色。
祝福你们,
祝福你们创造自己世界的能力,
你们的灵魂、感官和
——愚蠢。
2004.7.27
“从客厅走到厨房……”
从客厅走到厨房,倒一杯水
(从宇宙的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那些伟大英雄的远征不过是
一段略微遥远的旅程),
一弯腰,衣服在脊背上擦出触觉的火花,
抓住杯子的五个手指之间,
脚趾和拖鞋之间,
感官在窃窃私语。
这内在的感觉的火花,
在眉毛上面,在眼皮内侧,
此起彼伏地绽放
(爱和恐惧,不过是一些更大更持久的火花)。
(从未见过神灵的古代诗人,
在他的书桌、客厅和厨房之间,
展开波澜壮阔的冒险)
——我是谁?
(诗人疲惫地搁下笔,
对英雄人物内心的想象,
使他的灵魂几乎失去了自己)
——我在替谁感受这一切?
2004.7.24
咖啡馆
我从来没有记住一张服务生的脸,
对于周围的那些客人,
我也只熟悉他们唯一的特征:
纯粹的陌生。
这些从虚空中钻出来的人,
竭力掩饰着彼此虚构的身份,
互相称呼着杜撰出来的名字,
谈论着从未发生的事情。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笑声和手势,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不存在的世界。
这些柱子、花瓶、假花,
女招待脸上的微笑,
角落里一个男人焦虑的神情,
是谁创造了这一切?如此逼真。
只有我,只有我们才是真实的,
可以随时起身,推开大门,
恶作剧地抛弃这里的一切,
像把一幅画抛弃在墙上。
当我们走到另一条马路上,
这绿色的咖啡馆已经消失,
连同我们刚刚坐过的沙发,
使用过的杯子。
迎面驶过的公车上拥挤的乘客,
擦肩而过的路人的一瞥……
只有我,只有我们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
都无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2004.7.19
餐厅
独自进食者如同与世隔绝的埃及法老,
用叉子计算着月蚀下一次来临的日期。
狭窄的楼梯通向金字塔的地下,
厨师们在最后一层鬼狱里挥动着锅勺,
地心喷出蓝色的火苗。
2004.7.19
室内芭蕉
我注视着这墙角的芭蕉,
努力想象着它绿色的表皮下面,
生命的浆液如何从花盆的泥土里向上涌窜,
在那宽阔的叶子边缘灵巧地折转。
2004.7.9
恳求
夏天用一阵微风就可以说服那些香樟
拿出所有的绿叶来布置花园,
生病的夹竹桃也努力开出几朵白花,
人对人的恳求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2004.7.4
空白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山中独自旅行,
坐了半天的汽车才到达那里,
沿途风景非常壮丽。
我连那座大山的照片也未见过,
对我来说,他是在一片空白之中,
进行着一次抽象的旅行。
就像一个灵魂
对另一个缺乏同感的灵魂说:
“我在地狱里受苦。”
新
一座新屋子顷刻之间在废墟上建成,
新的地基,新的墙壁,新的屋顶和窗子,
夹竹桃一眨眼就长得又高又密,
叶子和花朵互相之间还很陌生,
蜗牛和麻雀刚刚才被赋予了形状和内脏,
夜幕上的星座也已被重新排列过一次。
这里将会住进一个新的主人,
他有着从未被呼唤过的新的名字、
没有记忆的新的灵魂。
2004.6.20
街头即景
小孩子总是第一个看到大白天的月亮,
瘸腿者隔几分钟就会发现一副拐杖,
同性恋可以本能地认出那些试探的目光,
隐形者和隐形者撞在一起,
像两团空气一样,默默分开,毫不声张。
2004.6.18
局部与全体
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肤色红润,关节突出,指甲苍白,
生命旺盛却暗含隐疾。
翻到画册的第二页,你会发现,
那双画得纤毫毕现的手其实并不年轻,
它们是一个神情哀伤的老人肖像的局部。
在第三页,这个老人变成了一组群像中
最不起眼的一个,呆呆地缩在角落里,
画面中央的几个主角,个个光芒万丈,
周围簇拥着大群面目模糊的随从。
第四页,山丘、树林、白云占据了所有空间,
在这幅光影强烈的风景画里,
那些人物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点缀,
大自然的绚丽色彩压倒了一切。
2004.6.18
早衰症患者
当他以五倍的速度走向死亡,
如同风在静止的空气里刮过,
在我们的心头,卷起恐惧的枯叶,
他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即使以正常的速度,即使再放慢五倍,
一切也终将变成这样。
2004.6.18
午夜车站
几盏路灯点缀着这世界尽头的终点小站,
他抬头打量着四周,如同一个绝望的小偷,
想在这车站上,随便找一个有家可归的陌生人,
进入对方的身体,窃取对方的眼神。
正在休息室里打盹的接班司机,这穿着脏制服的炼狱使者,
惊天动地的铃声响了很久之后,才从梦里走出,
他从不关心罪人们的数目是否凑齐,
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已经有人在夜色中迎上前来。
马路两边,黑色的树尖突然轻轻摇动,
如同来自同一家族的一群失眠者,
在默默数遍了所有的星星之后,
一阵微风又将它们全部惊醒。
树影下面,那些门窗紧闭的空车挨靠在一起,
在这小小的车站上,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
和栏杆、站牌、电话亭、关了门的杂货店一样,
灵魂早就抽身而去。
2004.5.8
俯瞰下的公园
只有行走云上的漫游之神,
才可以透过连成一片的绿色树冠,
看见悠闲得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划船者
出现于集市隔壁的湖面。
从划船者那神秘的角度看到的一切,
俯瞰者下到湖中,也无法获得:
日光已经偏离,树影已经移动,
水下的鱼群已改变了位置。
那个倒退着慢跑的人,
一个不肯把脸转过来的梦游者,
那些长椅和石凳,和风一起,
从他的背后跑到他的两侧。
至于生活的主题——那些仿佛从海底传上来的
嘈杂的声音,关上窗户就可以使之减弱甚至消失,
就像前天夜里的人和事,已远隔
一天、一夜,又一个上午。
拉上这下午的窗帘,它们就退到了背景后面,
和绿色树冠下的鸟鸣与窃窃私语,
以及他人——那神秘的目光——
所看到的东西,连成了一片。
只有那位无所不知的漫游者,
才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就像只有他知道你如何站在窗边,
长久而出神地俯瞰着这近乎虚幻的公园。
2004.4.21
初夏
初夏的天气暗示着,今年已过去近半,
不用说,它将很快走掉钟面的一圈。
一格变成十格,无限切割下去,
每一秒都暗含着无法跨越的时间
……诡辩者多么愚蠢,事实上,
一生也可以轻易过完。
2004.4.21
一个平庸的演员
他暗淡无神的脸上,
依稀可以辨认出年轻时的光彩。
他的嗓音富有磁性,
却从未与诗意的台词取得过一致,
正如他的身体,站在光辉的舞台上,
带着他狭窄天地里的全部恶习。
别人披块破布也高大威严,
他戴上王冠仍然是个奴隶,
手持权杖,也还是他自己:
一个缺乏自尊、面目模糊的人。
指责他,就像是在指责神明
为何要创造出这么多
自我贬低、浑浊一团的灵魂,
来经受时间的摧残。
2004.4.19
影子
曾经有过两个完全相同的诗人,各自生活在两个世界,
两个完全相同的世界,仅仅在时间上相差半天:
一个诗人抓住了晚上的灵感,另一个正陷于上午的闲谈;
一个从黎明中醒来,另一个正在灯下构思那些已被完成的句子。
每一个字眼、每一处修改都再次重现,
被前者遗忘的梦境,正在空枕头上将后者等待。
2004.4.2
彻底沉溺于内部的人
他弄瞎自己的双眼又刺穿了耳朵,
仿佛犯下双倍罪孽的俄底浦斯。
熟悉的东西已全部失去,
再猛烈的咳嗽也无声无息。
摸到笔和纸,也不再有书写的热情:
这最后的黑暗和死寂之中,
内脏如何蠕动,回忆如何刺痛,
耳中扩散又收拢的阵阵嗡鸣,
是来自外部还是体内?
2004.3.28
回忆
他想象着自己在晚年的某个晚上,回忆今天
——多年以前,那个年轻人所想象的,并不是我,
神明的智慧也不能使他获得这种想象。
尽管我和这个人拥有着同一个名字,
甚至同一个身体(多么讽刺),
但是,他不懂得老年,正如现在,
我也已经将他的感受全部忘记。
2004.3.25
侏儒来到小人国,当上了国王
他常常因为找不到舞伴而苦恼,
宫廷小丑踩着高跷也够不到他的膝盖,
适合那些小耳朵的优美旋律,
对他来说如同急噪的尖叫。
他的高大从未让臣民感到不安,
就像神明只会引发敬畏之心,
而不会让人因为自己的渺小而
自卑——这可怕的疾病,多年以后,
已经在他的体内彻底消失。
2004.3.19
午后
意志坚定的山神,
也因为难于抗拒森林女妖催眠的歌声,
而从烈日之下走进了这个阴暗的世界。
游动的藤蔓缠住他被烤得发烫的身体,
又用两朵紫色的小花
盖住他深凹的双眼。
在这多梦的午后,
所有山中的生灵都没有发觉
这脾气暴烈的主宰者的失踪,
从而错过了这短暂的自由。
2004.3.16
如果
如果生活是由一次次的震惊组成,
如果只有惊骇的眼神,
才能像法力无边的驱鬼符一样,
将极度痛苦的灵魂赶走,
留下一个渐渐缓过神来、
心智一片空白的活人……
2004.3.16
巨人
他那数学家的理智,可以精确地计算出
痛苦与灾难这两座大山的份量。
毫不迟疑地扛起那座更轻的山,
他是行动的巨人。
2004.3.6
园丁
发芽的绿树,长出的却是枯枝,
园丁在梦中受到惩罚,
修剪着海浪。
2004.2.28
蜘蛛生平
辛劳的死者生前曾经统治了整个墙角,
它把网织得又密又牢,
连长着巨翅的蝴蝶幽灵也被它粘住。
那些与身俱来的丝线,
仿佛命运搞错了它身体的内外,
要由干呕的喉咙前来纠正。
2004.2.1
最后更新 2020-07-07 08: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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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诗2003(9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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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蛇 / 这小小的只能容下两三个人的 / 房间,挤满了一大群不速之客, / 面孔贴着面孔,鼻子挤着鼻子, / 他们甚至互相亲热地抚摸起来。 / 他只好化作一条小蛇,无声地 / ——既然任何驱赶和恐吓都不 / 起作用——游进室内,从一个 / 人的裤管游入另一个人的衬衫。 / 但是,连最轻微的惊叫也没有, / 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条蛇 / 正在大家的脊背、胸口和脸上, / 先是嘲讽继而恼火地游走。 / 仿...
蛇
这小小的只能容下两三个人的
房间,挤满了一大群不速之客,
面孔贴着面孔,鼻子挤着鼻子,
他们甚至互相亲热地抚摸起来。
他只好化作一条小蛇,无声地
——既然任何驱赶和恐吓都不
起作用——游进室内,从一个
人的裤管游入另一个人的衬衫。
但是,连最轻微的惊叫也没有,
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条蛇
正在大家的脊背、胸口和脸上,
先是嘲讽继而恼火地游走。
仿佛它只是闯入了一群对任何
危险都视而不见的梦游者之中。
他们的手指使劲地绞缠在一起,
被蛇咬了也不分开。
合一
他曾来过我的房间,
玻璃窗上留有他向外凝视时的面部轮廓
以及高大的身影。
他只给那盆快枯死的花浇了水,
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上面,
他所到之处必有蝴蝶出现,但是千万别碰,
它会立即化作一小撮白色的灰烬。
地毯上没有凌乱的脚印,
可见,他已经改掉了单独囚禁中养成的习惯:
一进入封闭的空间就要不停地踱来踱去。
坐上他刚刚坐过的椅子,
手肘放在他的手肘搁过的桌面,
我想象着自己与这个被驱逐者,
从脚趾头到眼睫毛合而为一。
2003.12.18
人头马身
这擅长射箭的威武的神灵,智慧的象征,
当他把脑袋夹在腿前,埋头奔跑起来,
样子多么像一条巨大的狗。
2003.12.18
他
1
时间太晚了,十年前他就应该起身告别,
在他后面的角落里,一顿饭的工夫,
女招待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我看到饭店老板已经朝他这边,
好奇地张望过无数次,
实际上,所有的朋友都早已离开,
在他对着空椅子讲话的时候,外面,
别人已经绕着世界走了好几圈。
2
街心花园里,
巨人的胸像目光太远大,
周围的世界又太吵杂,
我看见他抓起花坛里的一朵小花,
揉成一团,挤出绿汁,
像是试图用笨拙的手指,
读懂巨人写下的一首
费解的抒情诗。
2003.12.18
出现在迷宫中的线球
再次来到那座道路纵横的迷宫,
被他杀死的怪兽已经复活。
夜色笼罩,再也没有聪明美丽的公主
前来赠送魔剑和线球。
他两手空空,记忆模糊地往迷宫里走去。
突然,前方飞出一个红色的线球,
撞在墙上,停顿片刻之后,又在地上转了半个身子,
仿佛在四处张望,然后,
着线球一颠一颠地向他滚来,
后面拖着一条细细的红线。
线团停在他的脚下,正好全部放完。
线头上打了一个结,仿佛表示这是一个头颅。
这红色的线头微微起伏,仿佛长途奔突之后,
需要喘一口气才能开口讲出
那凶吉不祥的问候。
他依稀记得,多年以前,那个胜利的黄昏,
闯出迷宫之后,自己随手把那团线扔在了门口。
这一次,它是否前来谴责自己当年的无情?
但这是另外一根线,毛毛糙糙,
完全不同于那根金色的皇家丝线。
当年那个容易堕入情网的青年,
已经变成一个多疑的老人。
他甚至怀疑,再次遇上多情的公主,
自己是否还会信任她那清澈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拎起这根来路不明的线,
它的另一头,是出口,还是怪兽的巢穴,
或是另一个迷宫……线头微微抬起身子,
向后缩着,然后越抬越高,
仿佛一条小蛇沿着卖艺人的棍子盘旋而上,
空气中仿佛有蛇信子发出的咝咝之声。
片刻对峙之后,他猛地一把抓住了红线,
顿时,从地上,从空中,红色的细线纷纷向他扑来,
他的另一只手试图挡住它们,
但却只接住一个转瞬之间扎得结结实实的
沉甸甸的线球。
2003.12.11
湖
夜色中的湖,黑色的湖水,
像一个不安稳的梦,拍打着熟睡者的意识之岸。
意识深处,地下水连成一片,永久地熟睡着,
无知无觉地承受着各处传来的细小波动。
(这熟睡者的灵魂,会不会由一朵
出现在隔世天空里的云彩牵引着,
被一点一点卷走?)
公园的草地上,一座喷泉。
所有的水珠都仿佛一个不死的精灵,
从另一头,从乌有之乡而来,
在这个夜晚,在喷水池边遇见了我们
——急转直下的一瞬,
这样的共处何其偶然,何其短暂。
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进入这无尽的循环。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精灵,
亿万年中的某一天,
夹在喷泉的弧线里,
跃身而上,瞥见自己在前世见过的
夜色中的湖。
然后,继续,不为自己而存在:
像一朵小小的乌云,
寄身于一个有着无数重天空的
无边的幻梦。
2003.12.11
标志
如果给一座金字塔设计标志,
他愿意在上面画上野草、藤蔓、花朵、蝙蝠。
如果给一条河流设计标志,
他愿意在上面画上石头、大坝、木桨、星星。
有时,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
别的什么标志上的一件象征物,
一个含混、随意的隐喻。
他最厌恶替别人设计墓地。
资料太有限,亲友的回忆往往互相矛盾,
很少有人懂得回忆的技艺而不加以扭曲。
他害怕设计出了违背死者心愿的东西,
受到鬼魂的诅咒。
2003.11.16
天桥
有时候,比如,在下雨天走在天桥上面,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并不是
一个真实的活的灵魂,
而是某个飘忽不定的影子。
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
最为常见的心理幻觉,
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不知道这轻盈的下坠的雨珠,
这坚固的漆成蓝灰色的铁桥,
是否也会陷入重影叠幻的迷思?
一座每时每刻都在慢慢损耗的桥,
一滴迅速蒸发的雨珠,
和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座桥在迅速蒸发,
一滴雨在慢慢损耗,
当你走下天桥,
走上天桥的那个人已经消失。
2003.11.16
国王和推销员
有时,他兴奋不已,像一个自我中心的年轻国王,
有时又郁郁寡欢,像个上了年纪的推销员,
走遍了无数省份,兜售劣质商品,良心疲惫之极。
他宁愿颠倒一下:做个阴沉的老国王,
或者,做一个年轻的货郎。
睡眠日减的老国王受到噩梦的折磨,
至少还有整个帝国可供发泄自己的邪火,
不像那个衰老的推销员,踏上每个小镇,
都像来到毫无希望的世界尽头。
一贫如洗、自惭形秽的年轻货郎,
至少还拥有几段短暂的爱情和对明天的无穷想象。
不像为所欲为的年轻君主,
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注定了会厌倦不堪,
连爱神也不来侵犯他生命的边界。
2003.11.16
电影院
从橱窗里的大幅海报可以看出,
在这尘土飞扬的路边,在这丑陋的电影院内部,
此时此刻,正在放映着一部出色的电影。
在他平庸乏味的生活咫尺之外,
别人的头顶,却变幻着一些奇特的云。
仿佛马路边那个满脸肮脏、笑嘻嘻的白痴,
大脑里藏着一个他所看不见到
灿烂的的白日梦。
2003.11.14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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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1.感应 / 天使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误解, / 他可以进入你自己都看不到的内心世界。 / 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只是另一个我, / 我们这下午的交谈,只是我内心的一场对话。 / 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个客厅, / 只是我大脑里的一个幻象, / 眼前的这一切,比如现在 /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 / 不过是我的一个内心活动而已。 / 2.命运 / 我向他询问起命运:在多大程度上, / 生活由自己的...
1.感应
天使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误解,
他可以进入你自己都看不到的内心世界。
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只是另一个我,
我们这下午的交谈,只是我内心的一场对话。
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个客厅,
只是我大脑里的一个幻象,
眼前的这一切,比如现在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
不过是我的一个内心活动而已。
2.命运
我向他询问起命运:在多大程度上,
生活由自己的意志决定,或是受命运的摆布,
我会活多久,结局如何,
我是否还要迁居,还会与谁相遇。
“你可以再活两倍的时间,
但也可以说,三年前你就已经死亡;
你有一个好的结局和一个坏的结局,
但是好结局比坏结局更让人焦虑;
你也许会在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之间
不停地搬迁,但却一成不变;
你也许会老死在这间屋子里,
但却经过了几重生命;
你将会遇到许多人,但是出现次数最多的,
是擦肩而过的另一个自己。
这是你的命运,也是你的意志。”
3.魔术师
有时他扮成撒旦的样子,
披着黑色的斗篷,
长着牛角、绿眼、獠牙和爪子,
拉着我一起扮演《浮士德》的故事。
有时他扮做一条五色斑斓的小蛇,
在我熟睡之时从床尾悄悄游上来,
伸出一条红得吓人的信子,
舔着我的睫毛将我弄醒。
4.无所不能并不意味着有过亲身感受
就拿散步来说吧,
和我一起在夜晚的公园闲逛了几次之后,
他说,原来,散步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拥有可以移动群山的意志,
并不等于曾经用双手搬过沉重的石头;
可以创造出一个森林,也不同于
——他说,自己还从未这样躺在草地上,
静静地仰望过星空。
5.门
这个可以穿越墙壁,
可以看见过去和未来的天使,
开始迷恋一次次地转动门把手,
将房门轻盈地打开。
他喜欢变作一把钥匙,
跳到我的手里,
让我在锁孔里扭动他的身体。
他越来越喜欢运用自己的身体,
而不是法力和意志。
6.三个愿望
天使说:“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
“我希望,现在,你带我在城市的夜空做一次飞行。”
夜晚的城市真美。
在几千米的高空,踩着一块飞毯上,
看着下面的满城灯火,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希望,从我身上消除掉这可恶的晕眩。”
于是,我立即不再害怕,
我甚至要求天使飞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直到我们的周围全是乌云。
“最后一个愿望:唱一首让人忘掉忧愁的歌。”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夜晚,在离地万米的乌云里面,
一位天使扮做塞壬海妖,有着绝世的美貌、丰满的胸部、
鱼类的尾巴,唱着勾魂诱人的古希腊歌谣。
我没有蜡来塞住耳朵,也没有桅杆来捆住手脚,
但和奥德修斯一样,听着,听着,我的内心似乎也产生了
一股抑制不住的愿望,想奔到那歌声里去。
7.真相
有人突然死去,人们议论纷纷,
天使对我说:“我可以带你去一些无人知道的地方,
告诉你一些无人知道的故事,
这个人真正的死因就在那里。”
对此我丝毫没有兴趣。
我就是知道得太多,才失去了热情。
如果明天我突然死去,
那些人也会对我展开回忆、猜测和分析。
他们会撬开我的抽屉,
找出十年前的日记,寻找种种蛛丝马迹,
但是却全然忽略掉床头那本摊开的小册子。
他们会找到所有的熟人,
但是对挂在书房墙上的那幅十九世纪诗人的照片,
却不会多注意一眼。
我问他:如果,你也厌倦了生存,
会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死去?
“历史上从未有一个天使自杀过,
从未有一个天使动过自杀的念头,
使是一个理念,
而一个理念不会也无法自杀,
除非整个理念世界土崩瓦解。”
8.前世与轮回
关于人和事,
他总掌握着比我多几十倍的真相,
比如,隔壁的那只黑猫,
他说,是一只蟑螂转世,
所以行为举止还带有一些蟑螂的习惯:
白天睡觉,夜里活动,喜欢爬墙,
喜欢在裂缝和小洞里钻进钻出,
吃东西之前,总要用头去顶一下,
尽管它的头上已经没有触角;
有时它会向两边伸出两个前爪,
你看,多么像一只蟑螂在振动翅膀。
“那么,我们昨晚看到的那只
惊恐地穿过客厅的蟑螂,
又是什么转世而来?”
那是一只失去灵魂的爬虫,
永恒轮回,都是一只失去灵魂的爬虫。
9.理想居所
他希望,在一个小钟楼上,
做一个巡夜人,每到整点,就敲响钟声,
提醒那些在马路上游荡的人早点回家,
提醒不眠之人早点合眼。
又或者,以海边的一个灯塔为家,
帮助那些夜间航行的船只认准航向,
避开那些水妖出没的地方,
不要惊动她们多梦而警觉的睡眠。
至于我,如果足够有耐心,
如果可以忍受独处的寂寞,
我愿意住在一个被忽略的角落,
从事没有结果的工作。
我愿意住在一个种满高大绿色植物的房间,
不需要窗帘,宽大茂密的叶子,
把书桌和小床包裹在里面。
我抽出一本画册,
最好就像这些画中的狮子、猴子一样,
生活在变形的白日梦中,
或许梦醒的时候,自己已经彻底腐烂,
已经被这些植物的根须吸收进了体内,
通过树干、叶子,蒸发到了外面。
第二天一睁开眼,
我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树林里,
床的四周是大片大片宽阔的绿叶、
黄色的红色的花朵、沉甸甸的香蕉,
枕头落了几只圆鼓鼓的橙子,
床前是一片厚厚的草地,
草尖上趴着五彩斑斓的蜥蜴。
——天使按照我喜爱的图画,
装饰了我的卧室。
一只黑脸圆眼的猴子(毫无疑问,
就是他),猛地从树林里面跳出来,
跳到我的床上,吱吱吱地尖叫着,
掀开我沾满露水的床单。
10.关于这些尘世的情感
我总怀疑他能否理解这些尘世的情感,
就象怀疑一只军舰鸟能否看见
一只珊瑚虫的内心世界。
这天神般的巨鸟,双翼展开宽达两米,
可以盘旋直上千米高空,连续飞行几十个小时。
而我们,只不过是温暖的海浪中,
一些可怜的没有脑袋的无脊椎动物。
“不要轻视这些低级的动物,”他告诫说,
“这些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珊瑚虫,
为了争夺阳光、地盘和食物,
也会在夜晚的海底打得死去活来,
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场特洛伊战争。
也不要羡慕那些可怜的军舰鸟,
他们以闪电般的速度,以乌云般的耐力,
穿过让其它鸟类晕头转向的海上的暴雨、飓风,
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那过度敏感的肠胃,
寻找一顿半饱的晚餐。”
11.摄影
他站在乌云里,站在彩虹上,
拍下几乎所有大建筑的顶部,
尖的、圆的、方的、城堡式的,
连同那些年月久远的鸟粪。
他在暴雨中拍下了
闪电击中避雷针后发出的火花。
12.历史一旦发生
有时,他会用平静的语调,
背诵起一些优美的古希腊诗篇。
这些作品之伟大,远远超出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可惜,它们早已在亚历山大图书馆,
葬身于恺撒军队的大火。
多么伟大的诗,
连上帝也会时常背诵它们。
对于历史上那些自我消灭的隐士,
他可以毫不费力编纂出他们的全集,
哪怕这些人每次随手写出一个句子之后,
就将它们撕得粉碎。
他知道,昨天上午,在公园里,
一张石凳阴凉的后面
(历史一旦发生,就不会被完全抹去),
两只蜗牛如何猛烈地搏斗。
13.鸽子
从街口小店回来的路上,
我看见公寓楼下的花坛里,
像往常一样,停着几个黑色的
交头接耳的鸽子,
突然,其中最大的一只(他),
扑扇着翅膀,飞过来,
停在我的肩膀上,歪歪脑袋,梳梳羽毛,
叽叽咕咕一阵叫唤。
“为什么,你和鸽子也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
这小小的圆眼睛的天使,
猛地飞了起来,绕着我的头顶,
转了好几圈,发出阵阵欢呼,
引得那几只鸽子也跟了上去;
它们越飞越高,然后,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几十只、
几百只鸽子,乌压压一片,
在几幢大楼之间飞舞,
越来越快,仿佛一个游乐场的轮盘,
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它的身影混在里面,无法辨认。
不知道凡俗的鸽子是否察觉出了
这陌生的领飞者的身份。
坐在花坛里,我羡慕地,
长久地仰望着它们那
轻盈、自由、快乐的飞行。
14.未知
一块地下岩石的断裂、
一只苍蝇的饥饿和忧伤、
一滴雨水的下坠线路……
这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他的使命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虽然,对于每天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
我们的知识也少得可怜,
以至于我们时时刻刻都迷失在
那些未知的东西里面。
和他一起呆久了,
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
有时,对着镜子盯上半个小时,
我也会觉得,这不过是匆匆一瞥,
我根本没有,也不可能,
彻底看清这张陌生的脸。
15.时间
如果肉体速朽的我们是一个点,那么,
他的生命就是一根向前向后都没有尽头的线。
如果说他是一座连接海底和天空的山脉,
我们就是山脚树丛里的一只蝴蝶。
天使不熟悉我们人类的时间,
有时他会突然消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之久。
不过,这谓漫长的七个、三十个昼夜,
只不过我的感受而已。
对他来说,一个月和一个小时之间的差别,
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对他来说,一百年也不过是滴答一声。
我甚至担心,如果哪一次,
他在路上略微拖延片刻,
等他回到这里,
我已从世界上消失。
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我还可以假设(我也只能这样假设,
我无法站在他的角度,去体验他的目光):
我们是在共同度过同一个星光闪闪的漫漫长夜,
或者,一个朝霞喷薄的灿烂黎明。
而对他不起作用的时间,
却在使我走向衰老。
16.客厅里的宇宙
你可以说一个天使是不存在的,
存在于宇宙之外;
你也可以说,一个天使就是一个宇宙。
需要的话,我可以从我的口袋里,
掏出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东西:
一只苹果、一棵柳树、一座山脉,
一阵闪电、一群狮子,
或者,一个你。
于是,在一个早晨,
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客厅里,
出现了一棵高大的柳树、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
一阵耀眼的闪电、
一群低吼的狮子、
两个我。
在这个早晨,
小可以容下大,
低可以俯视高,
内变成了外,
近出现在远的后面。
17.云
他已经变成漂浮在我生活里的
一朵变化无穷的云,
它可以穿过我的墙壁、
我的身体、我的大脑、
我的过去和未来。
在早上和傍晚,它就是朝霞和晚霞;
在夜里,它就是黑暗本身;
当我反复聆听一首曲子,
它就是旋律和歌词;
当我打开一本书,
它就是一个个句子;
当我揉着太阳穴,
努力要把头脑里的厌倦抹掉,
它就是分散我注意力的
远处码头传来的一声汽笛,
或者突然响起来的铛铛铛的钟声;
当我心满意足地看完一场电影,
离开座位,点起一支香烟,
一步步穿过过道,
穿过走廊,走到大门口,
它就是迎面而来的,
连我的手指缝里的那点空隙
也立即被其占领的白昼;
当我走过两条拥挤而吵杂的马路,
把电影情节渐渐甩在后面,
当我慢慢走进第三条马路的现实氛围,
它就是在前面静静地等着我的第四条马路。
我像一滴未成形的雨水,
越来越依赖于这朵云的吸附;
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靠这朵云为我遮住光线;
像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
指望着这朵云通过它缓慢的移动,
打破这上下周遭的死寂。
18.书
有时他会变作一本我所喜欢的书,
被我捧在手里,一页页地翻动。
他喜欢暗自打乱小说的情节,
颠倒史书上的年代和数字,
弄错画册里面的文字说明:
珠光宝气的女王画像,
下面写着“晚年的伏尔泰”,
而伏尔泰的画像却不翼而飞。
由他变幻而成的书本非常之轻:
一本五百多页、大开本的画册,
捧在手里轻如羽毛,
翻起来却手感厚实
——整本画册的重量远远轻于它的单页。
19.蜉蝣
我是一只轻于尘埃的蜉蝣,
全部的生活不过是
在湖面上勾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水点。
空中野鸭的飞翔、
岸上青蛙的鸣叫、
水底鱼群的聚会,
所有这些外部世界的运动和变化,
对于一只蜉蝣都毫无意义。
顺着我的隐喻,天使接着说:
这只蜉蝣还希望自己变成一滴水珠,
彻底消失在广阔的水面。
它似乎连溢出自我的那些转瞬即逝的
小水点,也无法忍受,
自己那对小翅膀的振动,
也纯属多余。
这十足自我中心的蜉蝣没有看到:
所有的水珠都渴望拥有一双蜉蝣的翅膀,
以挣脱其他水珠令人窒息的纠缠;
野鸭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逃离猎人的准星;
青蛙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免于成为水蛇的早餐;
鱼群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以躲开鱼网和鱼叉。
事实上,整个湖面都渴望成为一只蜉蝣。
大的渴望成为小的,
动的渴望成为静止的,
被包围的渴望成为孤立的,
反之亦然,从来如此。
20.相册
他喜欢翻阅我的相册,
长时间地盯着我那些为数不多的,
成年之前的照片:
满月纪念,周岁纪念,
五岁、七岁、十三岁生日留影,
然后,时间跳到十七岁那年夏天,
合影里,站在我周围的少年,
名字我大多已完全忘记。
他喜欢长时间地翻阅这些照片,
因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从无知到有噶手,从婴孩到成年。
从一开始,他就无所不知,
他的一切(包括在这样一个下午,
在一个拉着蓝色窗帘的昏暗的房间,
翻阅一本相册),
早就包含于自己的开端。
2003.8.21-2003.12.31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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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创作
1.眼睛: / 只要有眼珠,哪怕是死人的, / 就会有一种眼神, / 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 / 空气里的一个污点。 / 现在,这一对眼球, / 可以直视一切:太阳,针尖, / 可以无视一切干扰: / 笑话、大叫、晃动的手, / 可以长时间地——永远——一眨不眨, / 可以和那些敏感的眼睛, / 打一场必胜的赌,甚至可以比一比演技, / 看谁能表现出最极端的轻蔑? / 最极端的痛苦? / 最极端的爱?...
1.眼睛:
只要有眼珠,哪怕是死人的,
就会有一种眼神,
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
空气里的一个污点。
现在,这一对眼球,
可以直视一切:太阳,针尖,
可以无视一切干扰:
笑话、大叫、晃动的手,
可以长时间地——永远——一眨不眨,
可以和那些敏感的眼睛,
打一场必胜的赌,甚至可以比一比演技,
看谁能表现出最极端的轻蔑?
最极端的痛苦?
最极端的爱?
死人的眼神包含一切,
像两快石头,像盲人的眼,
像狗的双眼,猫的,狼的,
兔子的,羊的,蛇的双眼。
包含一切,却又熟视无睹。
天花板上忙忙碌碌的蜘蛛、
白炽灯上的飞蛾,整个世界,
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
那目光已被取走,
像经过了一场白内障切除手术。
两个玻璃球,自动地反射一切:
经过光滑的球面,
上面来的,被反射到了门口,
门口来的,被反射到窗外。
只有俯身其上,才能看见
两个小小的倒影;
一对居心叵测的假天使,
对着死亡,在微笑,
它们的嘴巴咧得有点夸张,
一直咧到死者的眼角,
加上鱼尾纹里残存的笑容,
死者也仿佛在自嘲:
又不是什么明星,或是什么怪物,
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一种最常见的变异,
一道最低级的数学公式:
消耗掉一定数量的时间,
一切都会等于——零;
就像这一对眼球,
变成了单纯的被注视的对象。
瞳孔变成了单纯的黑,
眼白白得只剩下形式,
合起来,像是埃及壁画上
法老的眼睛,占据了半张脸,
直勾勾地望着黑暗中的金字塔,
黑暗比异教徒还要可怕。
蝙蝠要来咬睫毛,
老鼠要来吃眼珠,
空洞的眼眶将看到
活生生的童话。
2003.5.6
2.胸口
这小小的忏悔室,
失眠者终于讲完了冗长的故事。
整夜整夜的失眠,
被彻底治愈。
失眠者曾整夜整夜地抱着枕头,
像抱着自己温热的尸体。
闹钟嘀嘀嗒嗒的朗诵,
连耳聋的蝙蝠也夺窗而逃。
失眠者想尽了办法,
想赶走那些自我折磨的念头,
像月亮要赶走那些
鸹噪的星星。
像一头试图穿越梦的针眼的骆驼,
想甩掉背上的稻草。
自我折磨:睡衣反面
一枚扎人的撕不掉的商标。
现在,故事终于讲完,
死亡,这粗暴的医生,
用让病人彻底失去知觉的处方,
治愈了他的失眠。
现在,这小小的胸口,
这巴掌大的圣赫勒拿岛,
皇帝,被死亡从失眠的流放中解救出来。
寿终正寝也好,中毒也好,
从此,一个帝国从版图上
被彻底抹去。
现在,故事已经讲完,
世界已经毁灭。
连同那些叽叽喳喳的星星,
连同那些数星星的手指,
也一并消失,把天空让给
别的星星、别的手指。
让我们跳过这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五章。
这小小的胸口,这黑暗的
地下家族墓室,
服下毒药的失眠者
永远也不会复活。
42个小时,
42个世纪,
这个世俗版的罗密欧,
再也不会从酣睡中醒来;
最蹩脚的莎士比亚
也没有兴趣关心他的死活。
血液开始倒流,
如观众散场。
没有时间了,失眠者的故事,
从第四章就得砍去。
时间:夜晚;
地点:夜晚;
人物:失眠者;
情节:睁着双眼;
结局:(被砍掉了,所以,
还是睁着双眼)
在死亡这傲慢的导演看来,
所有的演员都不过是木偶,
他实在懒得听取他们
对于角色的理解,
也懒得替他们拔掉
眼中的木刺,
就像教皇完全没兴趣听取
一个乞丐的偷窃故事;
乏善可陈的罪行,
忽略不计,立即宽恕,
连印工最低劣的赎罪券
也不值得浪费。
就像死亡,
这个设计大师,
拥有比骗子裁缝更多的金丝银线,
却存心嘲笑世人,
用一匹看不见的尸布,
裹住失眠者那翻来覆去的身体。
2003.5.11
3.耳朵
这不是死一般的静寂,
这是死亡本身。
从此,这个常常睡过头的人,
再也不必理会闹钟
那疯女人般
每天一次的发作。
在梦中,他常常因为
听到可怕的消息,
而紧紧捂住耳朵。
手指缝里,铃铃铃铃铃铃,
闹钟不停地尖叫,
那小小的圆圆的身体,
忍着一阵阵的肠绞痛,
铃铃铃铃铃铃。
从此——真是难以置信:
每一天将都是休息日,
死去之后的千年历上,
每一页都将是愉快的红色。
这不是死一般的静寂,
这是死亡本身
用两团棉花,结结实实地塞住
聋子的耳朵;
仿佛害怕它会在明天自己的葬礼上,
听到演奏得有失水准的安魂曲。
在明天的演出中,
这个聋子为自己预定了
大厅正中央,
那个堆满鲜花的贵宾席。
动不了,看不见,
听不到,
过度的残疾,
使死者显得傲慢。
这不是死一般的静寂,
这是死亡本身
让这个有声的世界
彻底闭嘴。
格格不入者将乐于看到
自己的消失,
像一个音符,乐于看到
自己被作曲者彻底删除。
因为它厌恶
这部兴高采烈的总谱,
这些将自己夹在当中的
狂热的旋律。
在这闹哄哄的欢乐颂里,
它是一个厌世的音符。
它宁愿被写入《死寂》
——这新世界的迎宾曲。
演奏结束之后,
耳朵要开始适应新的环境,
死者要适应新的身份:
一个聋子。
一个完全不能动弹,
失去全部知觉,
瞎了眼睛的聋子,
甚至连呼吸也将被禁止;
新世界里稀薄的氧气,
还不够养活那些肺活量惊人的虫子。
死者将要适应最后的身份:
一个渐渐腐烂的聋子。
最好聋得像一个怨天怨地的灵魂,
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肉体的速朽。
最好伸出双手(即使不能动弹),
欢迎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欢迎那些贪婪的叽叽喳喳的虫子,
祝福它们可以活得更久。
2003.5.18
4.鼻子
一撒谎,鼻子就变长,
可怜的匹诺曹,
忍住钻心的疼痛,
一次一次将它锯短。
羞怯感不那么强烈的话,
可以撒三个、五个、十个谎,才锯上一次。
我愿意。一毫米。
我爱。一毫米。
这个头脑简单的木偶仿佛中了咒语,
每一个单词都是一场灾难。
索性闭嘴。但是却开始
讲双倍的梦话:
我愿意。我愿意。我爱。我爱。
世界。世界。
索性抛开伪装,大胆地表达
一个木偶对这个世界的怀疑?
索性抛开羞怯,
挺着世界上最长的鼻子,
模仿圣人,胜券在握地
要求见一见那个不曾撒谎的人?
索性用锯下的碎屑,
粘粘刻刻,做一个圣像:
头顶没有光环,身上没有血,
面孔当中挺着一个长长的鼻子,
一个庸俗、滑稽、闹剧版的受难者,
钉在十字架上;
扭曲的身体,多么可笑,
眼中的痛苦,多么可笑,
所有的蜡烛都会忍不住
笑出眼泪。
无须再做假设,木偶已经死掉,
笨拙的身体已经僵硬。
鼻子的长短,再也不会成为
整条街道窥探的焦点。
街区皇后:匹诺曹,
我是不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爸爸:匹诺曹,
你是不是曾在梦中希望我死掉?
市政厅办事员:匹诺曹,
请举起右手,庄严宣誓,跟着我,
匹诺曹,匹诺曹,匹诺曹,
你说……
所有人都知道,不需要收买,
他的鼻子会将他出卖得干干净净;
这鼻子直达他最隐秘的内心,
可怜的木偶,自己都看不到那么深;
在他自以为诚实的回答里,
鼻子也能发现谎言。
大家都知道,匹诺曹的鼻子
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忠实的鼻子,
连无意识的自欺也一概禁止。
可怜的匹诺曹有时也会怀疑,
鼻子是否那么绝对可靠,是否也会犯错?
无须再进行无休止的怀疑和求证,
现在,木偶已经死掉。
忠实的鼻子开始发出
又潮又烂的木头的阵阵恶臭,
这死亡特制的香水,
又浓烈又廉价,
狮子有份,蟑螂有份。
鸽子有份,蝙蝠有份。
即使是撒谎者也可以
从头到脚洒满全身。
我愿意。我爱。这个世界。
终有变味的一天。
2003.6.13
5.大脑
每个死亡的大脑
都曾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教堂。
四壁、屋顶,甚至是地下,
都涂满了壁画。
甚至是窗外,甚至是地砖下面,
也被绘得密密麻麻,
绘满了太阳、星空、城市、街道,
连同那些梦幻般无尽的细节;
比法老的金字塔还要奢侈,
这里殉葬着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个世俗的拉斐尔,终其一生,
都在忙于完成这份可怕的定单;
每一天,每一秒,都意味着
花掉了一笔预支定金。
在一个角落里,
他凭着失真的记忆画下
面目模糊的少年、
满脸蒙尘的青年。
另一个角落里,
一幅理智之年的自画像,
表情落落寡欢,仿佛欠下了巨额债务
却又完全无力偿还。
中年的星星光芒暗淡,
只够照亮一个小小的房间,
房间里的画匠,蘸着墨汁,
做着黑夜的写生。
在这一大块黑色的壁画后面,
如果小心地剥开,
也许可以发现
被偷偷覆盖掉的另一幅画面:
在那里,躲藏着一个
彻头彻尾的异教徒,
画面太过鲜艳,太过变形,
太多的错乱,
没有一个色块符合
定单的要求。
但这一切已经无从证实,
现在,在黑色的外面,
又涂上了一层黑色,
仿佛孔雀换上乌鸦的羽毛,
被关进黑色的笼子,
运往夜间的动物园。
在这幅壁画里面,
出现最多的,是各种面孔:
漂亮的、丑陋的、清晰的、模糊的,
有的眼睛大得如同怪兽,
有的牙齿全无,
却又不像婴儿;
有些面孔反复出现,
其实是同一个角色,
和主人公一样,迅速地长大,
又迅速衰老,
在左边的画面里还雄心勃勃,
右移一格,就已经心灰意冷。
有的角色,纯粹是出于
想象和虚构:
这个长了一对牛角的
微笑的瘟神;
这个眼神贪婪的
堕落的胖蝴蝶;
那些脸被画成了人类骷髅的
收集坏消息的蝙蝠。
有的地方,只写着一个名字,
甚至一个古怪的符号:
那个长着无数只角的多边形,
是一种复杂的关系?
一条占有欲太强的章鱼?
一颗抽搐的星星?
还有那些街道,有的空旷得
找不到一盏路灯的影子,
有的又拥挤得如同
大马戏团的观众席;
这是否象征着当年的那场瘟疫,
以及欢乐世界变本加厉的复活?
还有,那些空白之处,
是否也暗藏着什么?
平静的湖面下面,
是否扭动着成群的水妖?
但这一切已经无从证实,
现在,无边的穹顶上面,
在无形的风的蜡像之间,
流动的云彩已经静止;
在张开的嘴巴与嘴巴之间,
对话已经结束。
就像黎明一次次涂掉
那些杀不死的星星,
老年的黑色,已经被急不可耐地
一层层涂了上去。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大脑
停止思考而毁灭。”
2003.7.7
6.手
死亡的大魔法师,一个响指,
就让所有的热气从尸体里飞走,
魔法师满脸无辜地张开双手,什么也没有,
吐出舌头,什么也没有,
他摘下高高的可以藏下一群鸽子的
蓝色礼帽,什么也没有,
他姿态优雅地把停尸床在观众面前转来转去,
然后慢慢地撩开裹尸布,什么也没有。
到哪里去了呢,
那一团雾腾腾的热气?
他一只只掰开死者苍白的手,
什么也没有。
这双手,骨节粗大,掌纹混乱,
冷得连苍蝇飞上去也要打寒战。
这双手,刚刚还在帮着魔法师
搬道具,拉幕布,拿拐杖,递帽子,
刚刚还将一个火圈舞得照亮了整个舞台,
气氛如此扣人心弦,
连魔法师本人也远远避开,
连火苗本身也兴奋得团团直转。
这双手,刚刚还在出售门票,
还在蘸着口水,数着零钱,
将一张最小面值的纸币
对着阳光照了又照,
仿佛不是在检查真伪,而是要向世界表明
自己对他们的不信任。
这双手,刚刚还在擦拭观众席的座椅,
擦得如此仔细、用力,
仿佛每一张破烂不堪的椅子,
都将迎来一个肥胖的国王。
这双有力的大手,十个手指,
比十个神父还要虔诚,
将这座小小的剧场打扫得
比一座教堂还要干净。
上上下下,不可以出现
一只蚊子或是一只壁虎,
蚊子的嗡嗡声会影响台上的独白,
魔法师的声音必须很低很低,
就像是无距离的耳语,
才足够神秘,足够毛骨悚然、引人重视;
壁虎的表演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
魔法师的动作必须非常缓慢,
眨一下眼睛,也要半个世纪,
仿佛全身的关节中了自己的咒语。
这双了不起的手,熟悉死亡,
就像熟悉每天使用的扫帚,
这双手时常抱着扫帚柄,
站在舞台上,
勤奋地练习怎么将体内的那一团热气,
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袖管里去。
这团该死的黏糊糊的热气,
发出难闻的汗味,
任你怎么张开十指,集中意念,
也无法将它们从中指驱赶到无名指。
这双手学着伟大的魔法师,
打出一万个清脆的响指也无济于事,
反倒将右手的三个手指,
擦得通红,失去了知觉。
魔法师就是魔法师,
无法模仿,不可替代,
谁也无法看清他缓慢的双手
做出的快动作。
这精通深度催眠术、风度翩翩的魔法师,
把一切都拉进自己制造的紧张气氛:
停尸床仿佛弓起了背,
舞台上方的吊灯仿佛偷偷滑下,
剧场里浑浊的空气团团围了过来,
要来榨取死人指缝里的那一丝热气,
但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个猫一样妖媚的,
俘获人心的声音:
“谁,愿意,上来,试一试?”
2003.9.7
7.脚
死亡来临,从地面上撤走所有的路,
那些路上,路灯已经熄灭,
杂草疯长,老鼠爬出阴沟,满地乱钻,
连月光也不愿照到这些不存在的地方。
那无数的道路,相互连接交叉,
十年前的路,覆盖在二十年前的路上。
在他曾经阴沉地慢慢走过的路上,
可以听到下一次路过时,他所发出的笑声。
在一些路口,同时竖着老路牌和新路牌:
新路牌已经班驳残破,
老路牌却还翠绿崭新,当初他走过之时,
它刚刚被竖起来两天,油漆未干。
在这些路口,只有凭借记忆的幽光,
才能找准方向;
也许要凭借一双犹豫慌张的小孩子的脚,
才能找到当年那条车流滚滚的马路,
才能在路的尽头,找到童年时代那巨大的公园,
——后来它才一点点现出狭小的原形。
也许要凭借同一双小孩子的脚,
才能爬上那棵高大的乌云般的树。
但是,死亡已经降临所有他走过的地方,
公园里,池塘发绿,椅子倒在路边,
他爬过的树被连根拔走,
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洞,仿佛用来埋葬
他关于这个公园的所有记忆,
埋葬那个抽象、模糊、愉快的下午。
在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仿佛刮起一阵无形的旋风,
无论是黑暗的角落,还是市中心的广场:
角落里,正在接吻的一对身影,
其中一个突然双手扑空;
广场上,一个风筝被突然撤手,
线团滚到地上,放出所有的细线。
黑暗和虚空将永久地降临,
他接触过的东西将逐一消亡。
他踩过的草地已经大面积地枯萎,
仿佛地下涌出了致命的毒液。
他走过的大峡谷里的吊桥,
在夜里突然自行断裂。
他坐过的大小船只,全部失事——
他搭乘过两次的同一条船,
需要在来路和去路上,
分别沉没一次。
从一开始,死亡就附在他的脚上,
死亡记得所有他走过的地方。
连某个探一探又缩回来的脚步也不会漏掉,
连某个无意踢中的石子也不会放过。
新旧交替,必须彻底,
不能留下半个死者的脚印。
在新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将得到新的道路,
在这些路上,他们再也不会与他相遇。
2003.10.26
最后更新 2011-11-09 22: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