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亚得里亚谣曲
无人能形容亚得里亚海的色泽，那是海陆交战而从天空争得的色彩，那是苍穹在一只巨大的眼睛里疑惑地凝望自身。威尼斯便是陆地在海水中泡软的最后一片指甲，正在脱离自身，时刻向海中分形幻化。
这是漂浮在海面和运河上的迷宫之城，微微散发腥味的流水是它摇曳的海藻头发，上百座桥梁是它参差的发带，十九条路线的瓦珀莱托是从它发间散落的纷繁花枝，贡多拉则是篦发的梳齿，荡过水中疾涌的发梢，消失在被夕阳和夕阳的倒影染成橘粉色的安康圣母堂背面。整个威尼斯是高热的奥菲丽娅本身，永远顺流而下，永远漂向亚得里亚海口，永远无法降落在河床。
我想托马斯·曼一定如我一样无法以理智把握威尼斯，才会安排同样无法以理智把握的美——化身为名唤塔奇奥的少年——迷失在它运河与木桥的蛛网间，以一种致命的必然性引领奥申巴赫走向毁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只是他将纳丝金卡安置在圣彼得堡（“北方威尼斯”），是维斯康蒂在电影中将她运去了真正的威尼斯，《魂断威尼斯》和《白夜》也恰好是我最爱的两部维斯康蒂。
“用神圣的炼金术为白浪镀金”，莎士比亚第三十三首商籁如一句咒语散逸在里亚托桥附近的水面，实际上无需《威尼斯商人》或其他剧本，无需假面狂欢节也能立刻感知，威尼斯或许是世界上最富于戏剧性的地方。“收起你的烦忧，放下你的恐惧，威尼斯会安慰你”，这是BBC零五年版《卡萨诺瓦》中阉人歌伶贝利尼的唱辞。威尼斯确实能慰籍所有人，以它荡漾在每个水分子中的白日梦气氛，以它日渐斑驳衰老却依然散发狂欢气氛的每座哥特拱券和玫瑰窗，以它耗尽自身所有历史和地貌演绎的关于诸行无常的寓言——还有什么能比一座漂浮在水面上，而又精巧如镂空纱的城市更好地诠释“转瞬即逝”呢。它也是一座庇护之城，无论越狱的浪子还是私奔的情人都能在这座迷宫的某个暗角找到栖身之所，暂时躲避世间的暴风雨、洪水、攀爬窗楹的无情日光。
然而它确已存在了千年，这座海水与陆地时刻在暗处肉搏的竞技场。就算涨潮季的圣马可广场几乎是个蓄水库，就算总督府、学院美术馆、雷佐尼科宫的墙角已近乎泡烂，河水会随着贡多拉船夫撑篙的动作从门缝中蜿蜒渗入，我们暂时都可见证（一如提香、丁托莱托、委罗内赛、卡纳莱托在数世纪前的画布上见证），威尼斯不是亚特兰蒂斯，一种向死而生的延宕支撑着这座水城——它无效率的交通、它白昼极尽笙歌的喧嚣、它午夜散发垂死气息的诸多暗面与死角——整座城市像发着一场永恒的高烧，或许这就是永生的秘密。
抵达的夏夜电闪雷鸣，我套着薄雨衣冲入夜色中，去最近的有光的巷道买晚餐。过桥时，我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见脚下激荡的水波，并在兜头劈下的闪电中辨认出沿岸停靠的几只破败的小舟，应该属于附近的居民而非载客用。小船在亚得里亚海夜晚真实的狰狞中剧烈地做着简谐运动，每一只船腹中都像藏着注定带来不幸而被遗弃的婴儿，等待埃及或其他什么远方的公主将之打捞。那晚，我终夜谛听着船桨碰击岸石的硿硿声，还有雨水注入运河的唏嘘声。我梦见圣马可教堂的黄金马赛克被笼罩在一场无始无终的黄金雨中，而我也无法再辨认其他颜色。我渴望（几乎是在一千年后，依然幼稚而疼痛地渴望着）消失于雨中那些呻吟着的运河的臂弯，渴望成为圣马可稍纵即逝的马赛克微笑的一部分，为了重生于一个不存在的黄金年代。
2015.8
这是漂浮在海面和运河上的迷宫之城，微微散发腥味的流水是它摇曳的海藻头发，上百座桥梁是它参差的发带，十九条路线的瓦珀莱托是从它发间散落的纷繁花枝，贡多拉则是篦发的梳齿，荡过水中疾涌的发梢，消失在被夕阳和夕阳的倒影染成橘粉色的安康圣母堂背面。整个威尼斯是高热的奥菲丽娅本身，永远顺流而下，永远漂向亚得里亚海口，永远无法降落在河床。
我想托马斯·曼一定如我一样无法以理智把握威尼斯，才会安排同样无法以理智把握的美——化身为名唤塔奇奥的少年——迷失在它运河与木桥的蛛网间，以一种致命的必然性引领奥申巴赫走向毁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只是他将纳丝金卡安置在圣彼得堡（“北方威尼斯”），是维斯康蒂在电影中将她运去了真正的威尼斯，《魂断威尼斯》和《白夜》也恰好是我最爱的两部维斯康蒂。
“用神圣的炼金术为白浪镀金”，莎士比亚第三十三首商籁如一句咒语散逸在里亚托桥附近的水面，实际上无需《威尼斯商人》或其他剧本，无需假面狂欢节也能立刻感知，威尼斯或许是世界上最富于戏剧性的地方。“收起你的烦忧，放下你的恐惧，威尼斯会安慰你”，这是BBC零五年版《卡萨诺瓦》中阉人歌伶贝利尼的唱辞。威尼斯确实能慰籍所有人，以它荡漾在每个水分子中的白日梦气氛，以它日渐斑驳衰老却依然散发狂欢气氛的每座哥特拱券和玫瑰窗，以它耗尽自身所有历史和地貌演绎的关于诸行无常的寓言——还有什么能比一座漂浮在水面上，而又精巧如镂空纱的城市更好地诠释“转瞬即逝”呢。它也是一座庇护之城，无论越狱的浪子还是私奔的情人都能在这座迷宫的某个暗角找到栖身之所，暂时躲避世间的暴风雨、洪水、攀爬窗楹的无情日光。
然而它确已存在了千年，这座海水与陆地时刻在暗处肉搏的竞技场。就算涨潮季的圣马可广场几乎是个蓄水库，就算总督府、学院美术馆、雷佐尼科宫的墙角已近乎泡烂，河水会随着贡多拉船夫撑篙的动作从门缝中蜿蜒渗入，我们暂时都可见证（一如提香、丁托莱托、委罗内赛、卡纳莱托在数世纪前的画布上见证），威尼斯不是亚特兰蒂斯，一种向死而生的延宕支撑着这座水城——它无效率的交通、它白昼极尽笙歌的喧嚣、它午夜散发垂死气息的诸多暗面与死角——整座城市像发着一场永恒的高烧，或许这就是永生的秘密。
抵达的夏夜电闪雷鸣，我套着薄雨衣冲入夜色中，去最近的有光的巷道买晚餐。过桥时，我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见脚下激荡的水波，并在兜头劈下的闪电中辨认出沿岸停靠的几只破败的小舟，应该属于附近的居民而非载客用。小船在亚得里亚海夜晚真实的狰狞中剧烈地做着简谐运动，每一只船腹中都像藏着注定带来不幸而被遗弃的婴儿，等待埃及或其他什么远方的公主将之打捞。那晚，我终夜谛听着船桨碰击岸石的硿硿声，还有雨水注入运河的唏嘘声。我梦见圣马可教堂的黄金马赛克被笼罩在一场无始无终的黄金雨中，而我也无法再辨认其他颜色。我渴望（几乎是在一千年后，依然幼稚而疼痛地渴望着）消失于雨中那些呻吟着的运河的臂弯，渴望成为圣马可稍纵即逝的马赛克微笑的一部分，为了重生于一个不存在的黄金年代。
2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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