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瓦夫•米沃什14首

黄灿然译 恰到好处的一生 他的老年遇上富饶的丰收期。 没有地震丶干旱或洪水。 似乎四季的轮转越来越好， 星光渐强，太阳增长力量。 就连偏远的省份也没有打仗。 一代代人成长起来，对同胞友善。 人的理性本质不是嘲笑的对象。 跟如此复兴的世界说再见实在难受。 他嫉妒，对自己的迟疑感到羞耻， 对自己那受伤的记忆将随他消失感到宽慰。 他逝世之后两天一场飓风夷平沿海地区。 蛰伏了一百年的火山冒出浓烟。 熔岩横溢，覆盖森林丶葡萄园和城镇。 战争随着岛上一场冲突爆发。 读安娜•卡缅斯卡的笔记 读她，我明白她多么丰富而我自己，多么贫乏。 丰富的爱情和痛苦，哭泣和梦想和祈祷。 她生活在自己的人民中间，他们不是很快乐但互相支持， 并由一个死者与生者之间的契约维系着，那契约在墓头更新。 芳草丶野玫瑰丶松树丶土豆田使她愉悦， 还有自童年以来就熟悉的泥土气息。 她不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但这正好： 一个好人不会去学习艺术的诡计。 安娜•卡缅斯卡(1920-1986)，波兰女诗人。 蓟丶荨麻 让那些悲伤的陆地生物记得我， 认出我并敬礼：蓟和高高的荨麻， 还有童年的敌人──颠茄。 ──奥斯卡•米沃什《荒地》 蓟丶荨麻丶牛蒡，还有颠茄， 都有一个未来。它们有荒地 和生锈的铁轨丶天空丶寂静。 几个世代之后我会是谁? 当聒噪过后，获奖归于寂静? 我因安排文字的才能而得到救赎， 但必须为一块没有语法的土地做好准备， 那土地属于蓟丶荨麻丶牛蒡丶颠茄， 它们上面是一阵小风丶一朵倦云丶寂静。 咖啡馆 那咖啡馆，在冬天正午的时候 一座白霜的花园会在窗玻璃上闪耀，咖啡馆那张桌子上的人 只有我还活着。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走进去 在心寒的空虚中敲打手指 召集亡灵。 带着难以置信我触摸冰冷的大理石， 带着难以置信我触摸我自己的手， 它，还有我，都在愈来愈新奇的转化中， 而他们永远永远深锁在 他们最后的言辞丶最后的目光里， 并且遥远如瓦伦提尼安皇帝 或马萨格泰人的酋长们，对他们我一无所知， 尽管过去还不到一年，或两年，或三年。 也许我还可以在最北边的树林里砍柴， 也许我还可以在讲台上说话或拍一部电影 使用他们从未听说过的技术。 也许我还可以品尝那些来自大洋岛屿的水果 和穿着本世纪下半叶的装束拍照。 但他们永远像穿着男礼服和花边饰带的半身像 封存在庞大的百科全书里。 有时候当暮色涂在一条穷街的屋顶上 而我对着天空沉思，我会看见白云里 一张桌子在摇晃。一个侍者托着盘子转来转去， 而他们看着我，不禁哈哈大笑， 因为我仍然不知道死在人类手里的滋味， 他们知道──他们太清楚了。 这个世界 这一切似乎都是误会。 原只是一次试验，却被认真对待。 河流将返回源头。 风将停止转向。 树不再抽芽而是倾向根茎。 老人将追逐一个球，镜中一瞥── 他们又变成小孩。 死人将醒来，不理解。 直到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变成没有发生过。 如释重负！轻松呼吸吧，遭受如此多痛苦的人。 当我经过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 当我经过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 （如同沃尔特•惠特曼在波兰译本中所说的） 当我经过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 例如在旧金山海港附近，数着海鸥， 我想到在男人丶女人和儿童之间 有某种东西，既不是快乐也不是不快乐。 高平台 高悬在大海的明亮之上的平台。 我们是酒店里最早走下去吃早餐的人。 远方，海平线上，大船在调动。 以前在西吉斯蒙德•奥古斯都国王中学 我们常常以一首关于黎明的歌开始新一天。 “当光线温暖我双眼， 我醒来 感到全能的上帝 就在身边。” 我一生都在设法回答那个问题：恶从哪里来? 人们不可能遭受如此多痛苦，如果上帝在天堂 和身边。 如果没有上帝 如果没有上帝， 人也不可以随心所欲。 他依然是他兄弟的保护者， 他不可以以没有上帝为理由 做使他兄弟伤心的事。 咒文 人类的理性美丽而不屈不挠。 牢狱，铁丝网，把书籍酱成纸糊， 判处流放，都不能征服它。 它用语言建立普遍的观念， 并引导我们的手，让我们用大写字母 写真理和公正，用小写字母写谎言和压迫。 它重视应当的，而不是现状的， 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知道犹太人和希腊人或奴隶和主人有任何不同， 把世界的产业交给我们管理。 它拯救质朴和透明的语言 免使它们与迫供之词的噪音合污。 它宣称太阳下万物都是新的， 掰开攥着过去的冻结拳头。 爱智慧的哲学和她行善的盟友 诗歌，都美丽而年幼。 大自然到昨天才庆祝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由一只独角兽和一个回声传给群山。 她们的友谊是光荣的，她们的时间没有极限。 她们的敌人已把自己交给了毁灭。 献词 你，我不能挽救的人， 请听我说。 用心领会这些简单的话，因为我羞于用别的话。 我发誓，我这里没有语言魔术。 我用沉默跟你说话，像一朶云或一株树。 那使我强大的，对你却是致命的。 你把告别一个时代与开始一个新时代混淆了， 把仇恨的灵感与抒情之美， 盲目的力量与完善的形状混淆了。 这里是波兰浅水汇合的河谷。一座大桥 伸入白雾里。这里是一座破城， 风把海鸥的尖叫声扔到你墓头， 当我跟你说话。 诗歌是什么，如果它不能挽救 国家或民族？ 与官方谎言的合谋； 即将被割喉的醉鬼之歌； 大学女生的读物。 我要的是不知不觉的好诗， 我很晚才发现它这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并且只在这里，我找到拯救。 他们过去常常把谷粒或罂粟籽倒在墓头 喂养那些化成鸟儿的死者。 我把这本诗集放在这里献给你，曾经活过的人， 好让你别再来纠缠我们。 诗艺？ 我总是渴望一种更广阔的形式， 摆脱诗歌或散文的种种主张， 让我们彼此理解而又不必使作者 或读者暴露于种种崇高的痛苦。 在诗歌的本质中有某种猥亵的东西： 某种我们不知道就隐藏就在我们身上的东西被写出来了， 于是我们眨眼，仿佛一只老虎纵身跃出 站在光中，摆着尾巴。 这就是为什么写诗被正确地称为神灵附体， 尽管认定他必然是天使未免太夸张。 很难猜测诗人的骄傲究竟从哪里来， 当你常常看见他们因暴露弱点而蒙羞。 很难想像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在一座精灵出没的城市里会怎样， 这些精灵的举止去好像很自在，讲各种语言， 他们不满足于偷走他的嘴唇或手， 还为了他们自己的实利而想改变他的命运？ 确实，今天变态的东西受推崇， 因此你也许会觉得我只是在说笑， 或我只是发明了一种新手段， 借助反讽来赞美艺术。 有那么一个时期，只有智慧之书才会被阅读， 用来帮助我们承受痛苦和不幸。 这毕竟不同于现在浏览 一千部来自精神病院的最新研究著作。 然而世界不同于它看上去的样子， 我们也不是我们在胡言乱语中看自己的样子。 因此人们保存沉默的诚实， 从而赢得亲友和邻居的尊敬。 诗歌的功用在于提醒我们 保持单独一人是多么困难， 因为我们的屋子敞开，门里没钥匙， 看不见的客人随他们喜欢进进出出。 我同意，我在这里谈的不是诗歌， 因为写诗应当又难得又不大情愿， 在迫不得己之下，并且带着这样一种希望， 希望是善灵而不是恶灵选择我们做他们的工具。 我一代人都失去了 我一代人都失去了。还有一座座城市。和一个个民族。 但这一切都在稍后。与此同时，在窗里，一只燕子 表演它的瞬间仪式。那个少年，他是否已经在怀疑 美永远在别处而且永远是错觉？ 此刻他看见他的家乡。在第二次割草的时候。 道路蜿蜒上山又蜿蜒下山。小松林。湖。 阴云遮蔽的天空里射出斜光。 到处都是拿镰刀的男人，穿着这地方常见的 未漂白的亚麻衬衣和暗蓝色裤。 他看到我就在此刻看到的。啊，但他很聪明， 专注，仿佛事物刹那间就被记忆改变。 坐在大车上，他回望，以便尽可能地保存。 这意味着他知道在某个最后时刻需要什么， 他那终于可以用碎片谱写一个完美世界的时刻。 　　绕过笛卡尔街 绕过笛卡尔街 我朝着塞纳河走去，羞怯，一个旅行者， 一个刚来到世界首都的年轻野蛮人。 我们人数很多，来自雅西和科洛什瓦尔丶维尔诺和布加勒斯特丶西贡和马拉喀什， 耻于想起我们家乡的习俗， 不该告诉这里任何人的习俗： 为仆人鼓掌丶赤足女孩跑进来丶 分享带咒语的食物丶 主人和屋里所有人合唱祈祷曲。 我已把那些模糊的外省抛在背后， 我进入普遍性，为之目眩和充满渴望。 很快，很多来自雅西和科洛什瓦尔，或西贡或马拉喀什的人 被杀了，因为他们想废弃他们家乡的习俗。 很快，他们的同辈夺取权力 为了以那些美丽的普遍性理念的名义杀人。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按它的本性活动， 在黑暗中发出瑟瑟的嘶哑笑声， 烤长面包，将酒倒进陶罐， 在街市场买鱼丶柠檬和大蒜， 可以说对名誉和羞耻和伟大和光荣漠不关注， 因为这些东西已经被完成并把自己转化为 一座座没有人知道它们代表谁的纪念碑，转化成 一首首几乎听不清的咏叹调和各式各样的谈吐。 我再次倚着河堤粗糙的花岗岩， 仿佛我从地下世界旅行回来 突然间看见在光中旋转的四季的轮子， 里面帝国纷纷崩溃，曾经活着的人现在已经死去。 没有什么世界首都，无论是这里还是别处， 而那些被废弃的习俗恢复它们小小的名声， 而我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并不像地球的时间。 至于我的深重罪孽，有一件我记得最清楚： 有一天我沿着一条小溪在森林里走着时怎样 推动一块石头砸向草丛中一条蜷缩的水蛇。 而我在生活中的遭遇，是正当的惩罚， 那迟早要抵达每个打破禁忌者的惩罚。 　　不再 有一天我应当说一说我怎样改变 我的诗观，以及我今天怎么会 把自己视为古代日本众多的 商人和工匠之一， 他们安排关于樱桃花丶菊花 和满月的诗歌。 要是我能够把威尼斯名妓 在凉廊用一条树枝逗弄孔雀， 松开锦缎和腰带的珍珠串， 袒露沉重的乳房和衣服纽扣 留在肚皮上的红痕 描写得如同那天早晨满载黄金靠岸的 大帆船船长所看见的那样逼真； 要是我能够为她们那些埋在 其栅栏门被污水舔着的墓园里的骨头 找到一个比她们最后用过的 那把在墓石下独自等待着光的 腐朽的梳更持久的词， 那么我将不会怀疑。从不情愿的材料中 可以采集什么呢？没什么，至多是美。 因此，樱花对我们来说应该足够了， 还有菊花和满月。 译自The Collected Poems 1931-1987； Provinces: Poems 1987-1991；Facing the River(1995) ；Second Space: New Poems(2004)。